第48章
寶釵從聞知林海之病,便自輾轉反側,一時怨尤自己思慮不周,一時灰心天命不可逆,短短一日,竟是生出數根白發,又自黛玉離府,便如釘子一般釘在了賈母跟前,只恐錯過了一絲一毫黛玉的消息。
也幸虧她守着賈母,方姨娘的書信一入京中,她就知道,那裏賈赦不欲人報信,寶釵眼見賈府是指望不上了,自己急忙歸家,打點起東西,正要派人送時,忽然靈光一現,暗忖:秦可卿的病情已變、林海之病如今聽來也尚有可為,前世今生,畢竟不同,黛玉似不必死拘在此地。她心念一起,便來回踱步算了一算,只覺倘若林海不死,黛玉前途大有可為,那一時頹喪之氣盡掃,也不叫尋常家人,只叫過莺兒,命她告病回家休養,暗同寶釵的奶媽及薛蟠的一個奶兄弟,三個心腹人等一路順流而下,追到黛玉,說了一番交心的話。
待莺兒回來,給寶釵帶了那個木簪,寶釵聽着黛玉說“這是我最貴重的物件”,又有要與不要之語,細細思忖,竟是終身的意思——倘若要了,那是黛玉母親之物,意義非凡,倘若不要,黛玉回京還罷,若不回京,豈非還要勞自己送回去?這等物事,若說找他人轉交,又太薄情,若說當面見了,難道她薛寶釵還能忍心再棄黛玉而去不成?
思來想去,只是日裏也拿着那木簪念叨,夜裏也抱着那木簪入睡,連夢裏都夢見木簪上變成黛玉的臉。數月間分明多少大小事務,只因黛玉不在,竟似無事一般,分外難熬,白日嫌太冗長,夜晚嫌太冷清,夏日嫌熱懶怠動,秋天覺太凄涼不肯出門怕觸景生情,就這般日思夜念,從三月盼到八月,眼見又近中秋,賈琏終于派人來信,說林海已無大恙,自己帶着黛玉在路上,九月初便當至府。
府中頭一個歡喜的是鳳姐,精心使人打點家中,預備賈琏回來。次一個是賈母,每日掰着手指頭算黛玉回來的日子。其餘寶玉等人不必多說,寶釵倒是最末一個了——只因她既喜可以見到黛玉,卻又納罕黛玉為何不肯留在揚州,自己猜測一番,到底是為黛玉盤算的心占了上風,因此失望大過歡喜,只是事已成定局,也就歡歡喜喜打起精神,将這些時候為黛玉做的衣裳鞋襪收拾出來,竟也有了整整一大包。
林海無恙,賈母一掃前時牽挂之态,好生樂呵了兩日,鳳姐寶釵等也湊趣,誰知那一日她們說着黛玉回來的安排,商量派何人去接,又說該添減的東西,并黛玉的衣裳要先做起來了,正是熱熱鬧鬧說個沒完的時間,忽然寧府裏急急派人來道:“小蓉大奶奶殁了!”
賈母跟前頓時亂成一團粥,寶釵眼見賈府兵荒馬亂一般,恐怕再無心管黛玉的事,自己急忙歸家,派老仆等先去黛玉處,囑咐他們別穿太亮的衣裳,倘或賈府裏來接的人不曉事,也別往心裏去,府中正亂,并不是故意怠慢她。
寶釵布置完這邊,自己又去看了一回黛玉的住處,見那裏收拾得齊整,才稍稍放心。
那邊賈琏、黛玉一路回京,正趕上寧榮二府敲敲打打地準備辦喪事,賈母念黛玉舟車勞頓,且她并不是該與喪事的親戚,便令她在家好生修養,寶釵又嫌棄賈府裏亂,悄悄和黛玉道:“你倒不如住到我這來,咱兩好生說說話。”
黛玉含羞帶怯地允了,回過賈母,當天就叫紫鵑收拾東西,搬進梨香院。
一入內便見寶釵換了張床,比先前寬大些,上頭鋪着厚厚的被褥,屋中陳設,竟不似從前那種雪洞般的模樣,倒像是黛玉的房間了。
寶釵尤笑道:“我想我這裏太素淨,你恐怕住不慣,所以稍微叫人收拾了一下,你看看有什麽不足的,我再叫人辦去。”
黛玉道:“不過住幾日罷了,怎麽好又勞動你這麽興師動衆地改一番呢?”
寶釵道:“媽本來也嫌這裏太素,總叫我改,我看來看去,只你那裏還看得過眼,所以就腆着臉照搬了你的陳設了,并不是特地要改。”
黛玉瞥她一眼,低着頭抿着嘴兒笑,寶釵見她笑得可愛,悄悄兒往她身邊靠一些,兩人并排坐了。
寶釵忙着張羅丫鬟們拿果子點心,又叫人拿茶道:“你這麽遠回來,未必吃得下那些大油大膩的,我就叫廚房上了幾樣細點,你若吃了還膩,那裏還備着六安茶解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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黛玉道:“我來時就在船上吃了東西了,方才老祖宗又給了一碟子點心,你當我能吃多少呢!”
寶釵正看着丫鬟流水般上點心呢,聽她一說,便頓了頓,笑道:“是了,我忘了,你若不想,就把果子擺在那裏預備着。”
黛玉随口一說,見寶釵滿臉失落,忙又改口道:“說來中秋都在路上過了,沒吃到桂花糕,怪想的,寶姐姐這裏有麽?”
寶釵笑道:“有,有,叫廚房馬上去做。”便一疊聲吩咐出去,頃刻間連桂花糕一道又上來幾樣南點,黛玉拈起一個吃了,入口竟比家中點心還分外甘甜,于是又吃了一個,結果寶釵怕她積食,又忙道:“好了好了,吃兩個就夠了。”
黛玉一笑,洗了一回手,那裏薛姨媽聞黛玉回來,走來看她,看着黛玉便笑,摸着她的頭發不住道:“和竹節似的,幾個月不見,竟一下蹿得這樣高了,你姐姐給你做的衣服怕是小了,又要改。”
黛玉聽了朝寶釵一笑,寶釵把臉偏過去道:“我閑着無事,做些針線練練手,橫豎你和我這樣好,做好做壞了都不妨。”
黛玉拿食指在臉上輕輕一劃笑她,又踮着腳比了一比,道:“你倒是沒大變。”
寶釵道:“我也長了,你沒瞧出來罷了。”
把黛玉笑得越發歡了,滿口只道:“是是是,你也長了,總還是比我高的。”
寶釵臉上一熱,推了她一把,黛玉就勢倒在薛姨媽懷裏道:“姨媽瞧瞧,才回來,她就欺負我!”
薛姨媽笑看兩人打鬧,一手攬着黛玉,一手拉過寶釵,只是笑而不語。
久別重逢,本是有些生疏的時候,這麽一來卻将那生疏的氣氛都掃沒了。兩人便一邊一個,窩在薛姨媽懷裏,黛玉如百靈鳥兒一般叽叽喳喳說着江南見聞,寶釵聽她絕口不提家事,也就只說些閑話湊趣。
一時薛姨媽見丫鬟們把東西都送上了,就起身帶着人都退出去,好讓她們姐妹兩個說說私房話。
黛玉一見左右無人,忽然靠着寶釵,在她臉上一親,笑道:“你可想我不想?”
寶釵白她道:“你說呢?”
黛玉笑嘻嘻道:“我沒親耳聽着,都不算。”
寶釵嘆氣道:“想,成不成?”
黛玉道:“想什麽?想紫鵑?還是想雪雁?還是想你哥哥?只一個想字,我竟不明白呢。”
寶釵無奈地道:“我想你,成了麽?”
黛玉就喜笑顏開,拉着寶釵坐到床上道:“我也想你。”
她固然是紅着臉說這話,寶釵聽了卻也不覺臉熱起來,把頭一偏,道:“我叫你留在那裏,你怎麽不聽呢?”
說到正事,黛玉就正色起來,拉着寶釵的手道:“我正要和你說這件事。我想了一想,不能光靠我們兩個這麽四處瞎忙,所謂樹倒猢狲散,無論我父親在與不在,賈府倒了,我們都會受到牽連,再說了,我父親已經年過四旬,膝下無子,嗣子又沒個着落,便是我回去,又能如何呢?而且我和我父親說過這些話,他也覺得,我該回來。”
寶釵大驚道:“你和你父親說了什麽?”
黛玉忙拍她的手叫她鎮定下來道:“我只說他身後之事,又說賈府日後恐怕敗落,我父親也是同樣的想法。”
寶釵等她繼續說下去,黛玉卻喝了口茶,拉着寶釵道:“寶姐姐,我累了,我們躺到床上去說吧。”
寶釵只好依她,兩個鑽進被子裏,起先還有只分兩個枕頭肩并肩靠着,然而黛玉的手一摸過來,握住寶釵的手,寶釵的身子便好像自己有了知覺一般,漸漸的發熱起來,把頭一側,只見黛玉兩眼發亮地看着自己,臉上不知是熱的還是怎地,布滿了紅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