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溯源(1)
“姜老師,您也來這兒買奶——???”
文茵的嗓音随着她的腳步戛然而止,怔怔看着貼在姜宏面頰上的奶茶,又望了望鄭以恒,雙眸中盡是詫異。
“順路到這兒,”姜宏向左挪了挪身位,避開了鄭以恒手上的奶茶,想當自己對他的說辭,違心切齒道,“減肥,我有水,不喝奶茶。”
鄭以恒從善如流地收回手裏的奶茶,拿在手裏輕輕晃了晃,笑言:“嗯,姜老師不喝,所以給我了。”
文茵看了眼姜宏,又瞥了瞥手上的高熱量茶飲,“姜老師您都這麽瘦了……”
姜宏沒有搭理鄭以恒,走到文茵身前問道:“采訪結束啦?”
文茵嚼着珍珠,糯糯道:“唐老師去上課了,所以我們就出來啦。今天是我一時腦熱太唐突了,打擾老師們上課了。”
又吸了一口奶茶,文茵終于把嘴裏的珍珠咽了下去,見姜宏并不十分急迫的樣子,問道:“姜老師,我能采訪您嗎?”
姜宏一噎。
剛才她托辭有急事才避開鄭以恒從書院溜了出來,哪想得到即便和張老師一起在西廂房消磨了一段時間,仍與他們遇見了。就她信步走在步行街上的悠閑模樣,明眼人都能瞧出來她的無所事事。
眼下再推脫就真的不合時宜了。
奶茶店外安置了幾張露天桌椅,文茵得到了姜宏的應允後選了張松樹下的空桌子,見邊上擺着三把木凳,興奮地招呼着姜宏坐下。
鄭以恒只将手上的東西放到桌上,打開相機對着樹下的人随意取景,調試參數。
姜宏被鏡頭對得渾身不自在,皺了皺眉:“你在做什麽?”
“恩,姜老師不喜歡,那我不拍了。”鄭以恒看穿了她的抵觸,認真地應道,雙眸卻仍盯着相機的數碼顯示屏。他的取景向來都是個中翹楚,鏡頭正中身着大紅線衣的女子坐在參天的古樹下,身姿自然前傾,望着站在面前的小姑娘,眉眼含笑,是美得像幅畫。
姜宏被他鬧得沒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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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以恒坐在姜宏對面,面前放着那杯紅豆奶茶。剛做好的奶茶仍氤氲着絲絲縷縷的熱氣,鄭以恒用手捂着,仿佛上邊仍帶着些姜宏面頰上的溫度。
嘗了一口,有些燙嘴,他索性揭開了蓋子。
姜宏心不在焉地應對着文茵的問題,眼神幽幽地飄落在迎風落下的松葉上,濃厚的奶香卻攜着紅豆的清香争相鑽入鼻端,令她口中無端地感到一陣焦渴。
他一定是故意的,悄咪咪地咽了口唾沫,姜宏不禁腹诽。
“姜老師是從什麽時候開始在這兒兼職的呢?”
“大二那年吧,從那個時候就開始了。”姜宏默了默。大二,她不過二十歲,花一樣的年紀,在大學的象牙塔裏被呵護得不懂世道艱險人心詭谲,覺得世上的一切都積極美好,有過努力就一定會有相應的回報,而別人一點小小的付出,都能讓她感動得一塌糊塗。
“八年了,我自己都沒想到能堅持那麽久。”姜宏笑着續道,“現在想想,似乎只有這件事,是從一而終的。”
“你們繼續,”靜坐在姜宏面前的鄭以恒忽然起身,“我去走走。”
“诶?……如果我問得不好怎麽辦?”文茵擔憂問道。她入行不到半年,尚未有過單獨工作的經驗,出采訪的時候,董老師總會安排師兄師姐一起跟着。
鄭以恒朝着姜宏勾唇:“剛才我拿相機的時候姜老師很害羞吶,我如果繼續杵在這兒,姜老師是不是就不好意思再開口了?”
姜宏斂下眸子,瞟向文茵身前的筆記本,淡淡“哼”了聲。半晌,似乎覺得方才那聲太輕了,憋着口氣又“哼”了聲。
接連兩個音調飄入耳中,仿若羽毛拂過心弦。鄭以恒微微挑眉:“你們好好聊。”
文茵:上午采訪的蔣先生也有鏡頭恐懼症吶,沒見師兄這麽在意啊……
鄭以恒雙手插兜,只給坐在樹下的女老師和女記者留了個頗為潇灑的背影。姜宏對他視而不見,若即若離,顯然仍對過去的那些勞什子破事耿耿于懷。文茵這個小丫頭又偏偏一語中的問出了八年前的舊事,只怕如果他仍杵在她面前,兩人都不好受。
昨日的一場疾風驟雨,吹落了不少枝頭的綠葉紅花。步行街上堆了許多殘枝枯葉,他們腳邊的不遠處就躺了幾片小葉子,還有些許仍藕斷絲連地挂在枝頭。
一陣涼風又吹落了幾片枝葉,姜宏眼睜睜看着一截銀針粗細的小松針落進了奶茶中,沉沉浮浮打着轉兒。
“您加入書院的契機是什麽?”文茵很快回過神,打開錄音筆,迅速進入狀态。
“契機啊,導師介紹的呗。”姜宏嘴裏脫口道,心裏卻慢慢思量着答案。
這些年的經歷,淺草書院好像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讓她習慣了國學老師的身份,習慣了與傳統文化為伍。一時之間讓她細細闡明,竟覺一切盡在不言中,不知從何處開口。
見文茵已開始提筆記錄,姜宏無奈笑道:“你真這麽寫吶?”
文茵:“?”
她補道,“導師的介紹是其一。你想,僅僅是一部《紅樓夢》,就有方方面面的研究學問,更何況是上下五千年的歷史文化?我們在中學裏學習的文史知識真的太少了,如果不是自己有興趣讀史書,可能都不知道那些歷史旮旯裏的瑣碎小事。可是這些歷史文化和禮儀文明裏蘊含的東西太美好了呀。但是在我們的生活裏,像成人禮、昏禮這些美好的禮儀幾乎已經不存在了。我們不想讓這些東西漸漸消失,而淺草書院就是這樣一個地方,可以把傳統的美好弘揚給更多的人,所以就義無反顧地加入了書院。”
“那您畢業後為什麽選擇繼續留在這兒?還是以志願老師的身份?”文茵繼續問道。
“丫頭,有沒有聽說過教師職業道德?”姜宏笑眯眯地看着面前奮筆疾書的女孩子,解釋道,“在職教師是不允許有第二副業的哦。”
“那……您這難道不算副業嗎?”文茵有些被饒了進去,咬着筆頭試探問道。
“志願者,算是打個擦邊球吧。”姜宏取出自己的水杯,潤了嗓子,“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只是沒有哪個人真的那麽偉大。我只是想趁着自己還有這麽一些熱情,做一些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情。”
這個世界太過現實,姜宏剛畢業的時候,淺草書院只是個不知名的國學課堂。前途未蔔的國學老師和體制內的語文教師,即便彼時的姜宏曾動搖過,但面對四面八方無聲的壓力,卻最終不得不選擇後者。她不像唐令儀那般灑脫不羁,也沒有那個膽量。
“當初導師介紹我和令儀來書院的時候,告訴我們,可以在這兒嘗試着做最盡心的傳統文化教育,所以我們來了。我、令儀、還有學姐,都是一樣的人,想趁着還有時間與精力,專注于自己認為有意義的事情。從事自己熱愛的事業,能把自己熱愛的東西分享給更多人,這不是一件很美好的事嗎?”
“更何況,我們分享傳播的,本身就是價值連城的珍寶。”
文茵挑揀着關鍵詞記錄下來,有些似懂非懂:“您等等哦,我有些混。”
“噗嗤——”姜宏笑出了聲,“慢慢來,不急的。還有,別總是用您啊您啊的敬語了,我也就比你大了四五歲,叫我阿姜就好啦。”
小姑娘不好意思地撓撓頭,換了種稱呼,繼續問道:“那…姜老師是怎麽與傳統文化結緣的?”
“因為漢服呀。”
“就是昨天我在書院看見的那些麽?很漂亮!”說了這麽多虛無缥缈的東西,終于落到了實處,還是令她印象深刻的漢服,文茵很快搭上了話,語調輕快,“昨天回去後我滿腦子都是那些層層疊疊的衣裙,看起來比電視劇裏的更有質感,有一種說不出的端莊華貴。”
“對呀,漢服本來就不同于影視劇裏的服裝。華服衣飾,仙袂飄飄,多美呀,沒有那個女孩子會不喜歡吧哈哈哈。後來在大學裏遇見了導師,她告訴我們對于漢服的喜歡,不能僅僅只是欣賞,或是把它們穿在身上。我和同學一起聽導師的課,跟着導師研究衣飾背後的內涵,才發現原來自己接觸的只是冰山一角。”
“冰山一角……姜老師能舉個例子嗎?”
“嗯……漢服呀,其實是一個很龐大的衣冠體系哦,什麽場合穿什麽衣裳,什麽身份又穿什麽衣裳都是有區別的。而這些衣冠文化的核心又回歸到一個字——‘禮’。你看,這就和其他的傳統思想聯系起來了。”
文茵神情迷茫,又有些恍然大悟。
将她的神情收入眼底,姜宏笑:“不能說更多啦,不然學姐該嫌棄我又随意給別人上課啦。”
“這麽說起來,您……原來真的是語文老師?”文茵咬着筆頭,重點突然跑偏,“我還當師兄開玩笑呢。”
“他……和你說的?”姜宏沒想到鄭以恒會和文茵提起她,“他……還說了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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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以恒端着檸檬水回來,就瞧見姜宏一臉狐疑地盯着他。
心中仿佛突然蹦出個兔子,手裏的檸檬水差點滑了出去。姜宏有多久,沒有這樣盯着他看了?
“說了這麽久,渴不渴?”将檸檬水放到姜宏面前,他神色不改地問道。
“多謝。”想到面前看得見喝不着的紅豆奶茶,姜宏心底別扭,直接從善如流地呷了口檸檬水,嘴裏的焦渴終于得到了緩解。
放下檸檬水,鄭以恒仍盯着她,神色莫名。姜宏心底疑惑,順着他的眼神,看到了自己身前的水杯。
姜宏:……
鄭以恒又坐回姜宏對面的位置,桌上的奶茶已涼透。見文茵仍是采訪進行中的架勢,他索性百無聊賴地喝奶茶嚼紅豆。
“什麽時候結束?”索然無味,鄭以恒瞥了眼手表,提醒文茵,“下午還要向董老師回報,別忘了整理蔣先生的采訪記錄。”
“啊,等等,我馬上就好!”文茵手速飛起,唰唰唰地寫着記錄,頭也不擡接道,“耽誤了姜老師這麽久,我們請您吃頓午飯吧?”
“不必了,這杯檸檬水就夠了。”姜宏喝了一大口檸檬水,面頰鼓鼓的,正想再開口,突然被一陣咳嗽聲噎了回去。
“咳!咳咳!”
“咳咳咳咳咳咳!”
剛才還安安靜靜喝着奶茶的鄭以恒,突然咳得驚天動地,連素日神情寡淡的那張臉上,也染上了一絲被偵查的嫣紅。
“師兄嗆到了?”
咳了這麽久,不像是被嗆的啊……
電光火石間,姜宏想到了什麽。傾身拿過鄭以恒面前的奶茶杯子,見裏面只剩下小半奶茶,她用吸管慢慢攪動,不見剛才沉浮其中的東西。想了想,她揭開檸檬水的蓋子,将剩餘的奶茶緩緩倒入喝剩了的檸檬水中,細細查看着杯底殘留的渣滓——然而除了紅豆,什麽也沒發現。
“姜老師你找什麽?”文茵好奇發問。
“不見了!我剛才看見一截指甲蓋長短的小松針落進了奶茶杯裏,現在不見了……”目光落到鄭以恒臉上,姜宏對着他伸出手,卻又突然停下,轉而摸着自己的喉嚨,示意,“你現在,有什麽感覺?”
鄭以恒吞了口唾沫,喉頭隐隐有股鈍痛:“有些——咳咳咳咳!”
喉間的鈍感化作一股尖銳的疼痛,伴随着隐隐的作嘔之感襲來,令他話不成句。
姜宏蹙眉,心道她如果早些阻止他和那杯奶茶就好了。
抒了口氣,她對着面前的神色莫名的男人說:“那段小松針,多半卡在你的喉嚨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