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溯源(7)

姜宏垂眸看着身上長及小腿肚的黑色風衣, 哭笑不得。

又是這樣。嘴裏說得客客氣氣, 可手上早已替她做了決定。

夜裏寒涼,鄭以恒身上只有一件慣常的白襯衫與毛背心,姜宏看在眼裏,在心裏默默替他抖了抖寒顫。

二樓有一片露臺, 就在便利超市的後方。站在這兒擡首,只見繁星當空,浩瀚無垠的夜空在遠處與幽幽的雁雲山峰相接, 極遠又極近。四面合圍的山峰把城市的燈光隔絕在谷地之外, 放眼望去,只有遠處幾點燈火葳蕤。

姜宏認出那是他們晚上就餐的農家樂。

“你剛才是從那兒跑回來的?”想到他氣喘籲籲的模樣,姜宏問道。

“恩。”

“喝酒了嗎?”

“沒有。”

“你想和我說什麽?”

還未開口, 身後傳來一陣人語。姜宏循聲回頭, 卻見是程老師和甘雨也推門走了出來。夜色如墨般濃重, 那頭依偎着的男女并沒有看到他們。沒來由地一陣心虛,姜宏下意識便想拉着鄭以恒躲開。

“姜老師,我就這麽見不得人?”

姜宏愣了愣, 放開拽着鄭以恒的手,若無其事地看向別處。

哪想還沒想出怼回去的話, 鄭以恒突然牽過她的手腕, 拉着她輕輕走到了露臺的一處角落。

鄭以恒一副極為熟稔的模樣, 剝開當前的幾叢枝丫,只見前頭衍生出一道往下的階梯,直接連接了二樓露臺與建築後方的空地。

鄭以恒走下階梯, 回過頭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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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宏環顧四周,發覺這個方向是往度假山莊的後門而去。

鄭以恒笑,朝她伸出手:“放心,不會迷路的。”

姜宏怔了會兒,終究沒有把手給鄭以恒。

雙手放在風衣的口袋裏,姜宏默默跟在鄭以恒身後五步開外。

“姜宏,你知不知道阿晞家中的情況?”靜靜走了良久,鄭以恒突然問道。

姜宏猛然駐足,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我是班主任,當然知道。”

鄭以恒沒聽見身後的腳步聲,也跟着停下,轉過身看着她:“知道多少?”

“班主任該知道的。”

“阿晞不到兩歲的時候父母就離婚了。”鄭以恒補充道,“法院把他判給了母親。但是大哥休假的時候,會把他接到身邊。”

“當初大哥和荷姐鬧了一年多,兩家人都很不好看,那個時候大哥還沒把爸媽接到Z市,所以很多時候,阿晞一直在我身邊。”

夜裏的山風幽幽地襲來,帶了幾分凜然蕭索的意味。姜宏整個人所在寬大的風衣裏,渾然未覺鄭以恒所面臨的寒冷。

低沉的男聲萦繞耳際,在山間帶了幾抹蒼涼寂寞。

“所以,你想告訴我,當年你是因為照顧阿晞,才冷落了女朋友?”姜宏淡淡地替鄭以恒接了下去,反問道,“鄭以恒,這些事情當年為什麽不明明白白地告訴我呢?”

“……”鄭以恒雙手無力地垂在身側。

當年,姜宏問過他同樣的問題。她問他,為什麽不把鄭晞的事告訴她呢?

他是怎麽回答的?

……

大四的第一個學期,姜宏在城市另一頭的小學實習,路途遙遠,每天又有寫不完的教案改不完的作業和複習不完的知識,只有雙休日才能勉強得個空閑回學校。

鄭以恒同樣在雜志社實習,忙得天昏地暗,兩人見面的時間寥寥無幾。

偶有那麽幾次,姜宏興沖沖地跑去尋他,卻在臨了臨了的時候接到鄭以恒的致歉電話。

寒冬十二月,實習結束的姜宏搬回了學校宿舍,鄭以恒卻留在了雜志社附近租的房子裏。每每姜宏想去找他,總會被他用各種各樣的理由搪塞過去。

後來她去N大找老威,老威沒找着,卻教她從肖琳口中依稀聽到了些流言蜚語。

所謂三人成虎,一個孤身在外求學的大學生,身邊突然多了個仍需要喂奶的孩子,不論男女,都會生發出致命流言蜚語。更遑論鄭以恒本就是校園中引人矚目的所在。

所以他才不願回到學校。

那個時候的姜宏一直在等,她等鄭以恒給她一個解釋。

旁人的說三道四她一個字都不信,她只願意信自己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

可是直到歐陽陽輾轉聯系到她,他都不曾給她半句解釋。

歐陽陽告訴她,鄭以恒在替別的女人養孩子,這樣的男人,不值得她們等。

這是第一次有人在她面前直接提起鄭以恒身邊的那個孩子。

她挑了個日子,直接把鄭以恒堵在雜志社門口,問他那個孩子是誰。

他答,是哥哥的兒子。

她問,他答。

真相大白,她卻沒能松一口氣。她不明白,為什麽他不告訴她。

“鄭以恒,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願意和你一起照顧阿晞呢?”

“你為什麽不把這些事情告訴我呢?我是你的女朋友啊。”

“……家醜不可外揚。”

她無論如何都不會想到,那個傳聞中的孩子,會成為她班裏的孩子。

“阿晞小時候只親母親,我看着阿晞哭,突然開始彷徨,害怕成人的婚姻就是這個樣子。兩個人,卻鬧得一群親戚跟着遭罪。最要緊的,是禍害了個孩子。”

“我被阿晞哭得心煩氣躁。那一段時間,你又在準備實習和考試,我不可能因為自己家裏的爛攤子打擾你。”

“你為什麽不告訴我呢?卻要和我說什麽家醜不可外揚?那個時候,你把我當作什麽?”

“姜宏,那個時候我太小了,只看到了大哥大嫂把日子過得一團糟,不知道自己該怎麽面對畢業以後的未來,只想着躲避現實。還沒有整理好情緒,你就找了過來。但是現在——”

“那個時候我也太小了,任性地作天作地。”姜宏打斷他,“所以不用說什麽你太年輕……如果真要算起來,是我們都太年輕了。”

青春年少,人生最美好的年華裏,誰不曾彷徨過,誰不曾任性過?

鄭以恒最彷徨的一段日子,撞上了姜宏最任性的一段日子。

鄭以恒那一句“家醜不可外揚”直接破開她的驅殼,擊入心底。

她一直被保護在和睦溫馨的環境裏,從來不曾直面所謂婚姻所謂利益,也無從得知交惡的一對男女會多麽可怕。她只覺得鄭以恒迂腐得可笑——情感是自己的,好聚好散不過是各自的選擇。有些難以置信,二十一世紀了,竟還會有人覺得離婚是家醜?

而這個迂腐的人,竟然是她一直放在心尖尖上的鄭以恒?

或許這六個字只是他搪塞她的借口,可……

女朋友,被他晾了小半年,她算哪門子的女朋友。

那短短的六個字,硬生生在她和他之間樹立起一座牆。

而究其根本,她覺得,不過是鄭以恒沒有那麽看重她罷了。

天不怕地不怕的年紀,姜宏作天作地地對鄭以恒說了分手。

鄭以恒見到了兄嫂一塌糊塗的婚姻,心有戚然,毫無骨氣地應了。等他回過神來,才發覺姜宏換了一切聯系方式,在他的生活中消失得徹底。

那一段經歷,倉促慌亂得宛若魔幻現實主義。

“現在,你長大了麽?”姜宏吐出一口濁氣,問道。

鄭以恒向前走近她:“現在,我願意,也有能力,給你承諾。不會再像那個時候,把你推開了。”

姜宏擡首看着他,接道:“……我也長大了,和那個時候不一樣了。”

鄭以恒垂首盯着眼前眉目清秀美好的女子,腳下的步子不禁又往前邁了出去:“那我就換一種方式,讓你答應我。”

姜宏向後退,身後不期然撞上一顆巨大的樹幹。

……換一種方式,可是當年,好像只用他一聲“姜姜”,她就心甘情願地跳入了他的圈套。哪用了什麽方式?

鄭以恒走到她身前,撩開姜宏額頭被夜風吹散的發絲,突然彎下身子。

“你做……什麽!”額頭傳來微妙的觸感,姜宏愣了神。

鄭以恒笑着看她。

姜宏有些不自在,別過頭往身後看去,只見是棵巨大的香樟。

不對,是兩株并蒂樟樹。

“我聽阿遠說,雁雲山裏頭有座寺。”

“寺後頭有兩株并蒂香樟,很多女孩子都會買條紅綢當作姻緣線系上去。”

擡首,果然見到從樹梢上垂挂而下的布綢。夜裏黑黢黢的一叢影子,方才沒看真切,她只以為這是株參天的榕樹。

姜宏脫口問道:“這是哪兒?”

“荒了很久的古祠。”鄭以恒,眼中閃過一絲促狹。

古樹上的紅綢,在話本小說裏從來都是暧昧的意象。姜宏只覺他是故意把她引到這兒來的,撇開頭:“我回去了。”

鄭以恒捉住她的手腕,傾身,在她耳邊喃喃道,“姜老師,再給我一次機會呗?”

姜宏沒好氣地推開他,匆匆往回跑,在寒風中丢給他清冷的五個字:“看你的表現。”

~~~~~~

回到室內,姜宏才發覺剛才回得急切,把鄭以恒的風衣順了回來。

穆清正坐在床上,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吃了這麽久的小蛋糕?”

姜宏在門外就褪下了外套,眼下把手上的風衣團在一起,掩耳盜鈴地從身前挪到身後,“恩”了聲。

“別藏了。”穆清笑,“鄭記者的外套吧。”

姜宏:“……穆老師的眼睛真尖。”

無力地癱坐在床頭,姜宏瞅着黑風衣,給鄭以恒發了條微信。

【咩咩汝:你住哪兒?我把風衣還回去。】

【鄭以恒:先放你那兒。】

【咩咩汝:?】

【鄭以恒:老威兒子又燒了,我沒喝酒,帶他們回市裏。】

【咩咩汝:……】

【咩咩汝:小朋友沒事吧?】

【鄭以恒:晚上吃壞了,沒大事。】

【咩咩汝:路上小心,開夜車別再看手機裏。】

【鄭以恒:晚安。】

姜宏無趣地把風衣塞進背包。

長款的男士黑風衣,真是太占地方了啊!

作者有話要說:  鄭以恒:“姜老師,你現在欠我一杯奶茶和一件風衣。”

姜宏:“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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