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殘雪?繁櫻(五)

夜幕恰似無邊的綢緞,自天邊鋪到眼前,其上寥寥點綴着幾顆星子。朦胧的夜霧像袅袅不散的熏香,遮住了月亮,可是月的清輝卻如隔簾的美人,滲了霧氣也沒有就此離去,而是影影綽綽的,引人遐思。庭院中,櫻花就在那若有若無的銀輝之中盛開、飄落。夜晚的風比早上更加溫柔,它輕柔地托起落英,又散播開去。

風回睡不着,盡量不弄出聲音地輕拉開門,見到的就是如此景象。因為迷戀庭中的美景,而且想體會一下這一夜的輾轉反側,他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決定不顧微冷的夜風來賞夜景,于是披上一件衣服,坐到了回廊上。看月亮,看落花,聽風聲,聽靜谧。

長這麽大,這是他第一次失眠。不過,這種感覺也不錯的。因為他有事可想,有景可賞。心裏有什麽在那裏,可是他說不清楚,但是卻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那種滿溢的奇妙。那似乎是滿足。是因為雪離姐姐終于是姐姐了嗎?也許不是,也許不止,他是真的不清楚……

正想着,身後又是一聲拉開門的聲音,不用回頭他也知道是誰。

回兒,你睡不着嗎?

嗯,抱歉,把你吵醒了吧,雪離姐姐。

于他回頭之前,首先接觸到她的氣息的是鼻尖。她的味道有些像那寒冬之中若有若無的梅香,可細細一聞也覺得不太像。他甚至更多地覺得,那似乎更像那落在梅樹之上的、雪的味道,清冷,有着冬天的深沉與肅靜,可也不乏幽香。

那是他在這三年中經常聞到的、姐姐的味道。他有時會沖到她的懷裏,聞到的就是這麽一種奇妙的香味,像徘徊不去的冬天的味道。

沒有啊,我也睡不着。

雪離走到風回的身邊,坐下,視線凝固在了櫻花樹和月亮之上,沒有再看他,可是,他覺得這樣挺好,因為他可以仔細地看着她。她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就算排除了因為她是他的姐姐的那一部份私情,他也是這麽想。他從沒有見過夜晚的雪離,現在他終于如願以償。夜色之中,雖然就坐在他的身邊,可她的輪廓卻有些模糊,月輝似乎是偏愛她的,于周身給她披上一件無縫的銀色天衣。她像是要和這滿院的清輝融合在一起,也不知是她融進了月色裏,還是月光注入了她的肌膚之中。長長的睫毛在她鼻尖的兩側投下了如她眼色一樣的陰影,她柔軟的雙唇就像是這夜色中盛放的櫻花。

過了一會兒,風回忽然想起什麽,一直注視着她的眼睛閃爍了一下,撐着下巴的手轉而一抖自己披着的外衣,将雪離一起給罩了進去。

雖然他的動作很輕,可是似乎還是驚擾到了她。像是從夢境中回過神來,雪離偏過頭,朝他一笑。唇角像是有一朵櫻花綻放。一笑傾城。

回兒啊,那個……拉門的時候,你要是不想吵醒別人的話,就一次性拉開吧,那樣小心翼翼地拉,聲音雖然很細微,可是持續時間太長,反而更能讓人注意。

所以,她的意思是,她還是被他吵醒的咯?

啊,我不是說你吵到我了,就是教你怎麽拉門而已,呵呵,哎,反正沒有怪你的意思啦。

雪離似乎覺得自己沒有将意思表達清楚,皺着眉頭,将自己的一縷滑落在肩頭的發絲繞在手指上,絞來絞去,又拉又繞。風回無言一笑,也拉過她的一縷發絲,開始編起辮子來。見到風回如此做法,雪離也不再冥思苦想适當的說辭,轉而将靜靜的目光落在飄飛的櫻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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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兒,為什麽只有在你的名字裏,“風”字才是在前面的?

正玩把着她柔滑的發絲的手停滞了,那好不容易就快要編完的發辮再次松散開來,宣告他的第七次失敗。風回怔了怔,輕輕地呼出一口氣,像是趕走心中的不暢快一般,卻什麽都沒有說。只是轉而将他方才編好的那一段發辮小心翼翼地、在不弄疼她的情況下拆開,然後繼續方才未完成的、對他來說十分繁雜的工程。

雪離因為等了許久沒有答案,又偏過頭來。于是他手中的發絲又再次滑走。

我說錯了什麽嗎?

沒有。

手裏空落落的感覺讓他有些不習慣,于是再次拉起那一縷頭發。從始至終,風回都沒有擡過頭,與雪離對視一眼。似乎是不想被她看見眼底的那些不尋常。

我只是在想,要怎麽回答你。

這個答案,很特別麽?

雪離俯下身,仰頭望着他,于是他眼裏的落寞無所遁藏。

嗯。

我可以知道嗎?

風回繼續編着她的頭發,依舊沒有擡頭。不知是不是夜涼如水,他的動作稍慢了一些。

你要是不想說的話,我就去問禦風哥哥吧?

不要。

為什麽不要?

發覺自己又有一處編錯了,風回再次拆開那段已經編好大部分的發絲。雪離只能從微弱的月光中知道,他是在蹙着眉的。

這個問題,不想被他們知道。

為什麽不想被他們知道?

她顯得前所未有的固執。一般,她是不會如此為難別人的。而風回只以沉默作答。

名字對于每一個人都是很重要的,它是父親大人和母親大人對我們的期望。

雪離說。她邊說還邊望着他的眼睛,研究着。

所以不想讓他們知道啊……你為什麽叫雪離?

風回的視線始終沒有與她的探尋對接。

我只是知道。可我不知道是誰取的。你比我要好,因為你知道是誰給你取了這個名字。

風回嘆了一口氣,終于擡起頭來,與雪離對視。在他的眼睛裏,是她從未見過的難過。

因為母親大人她……不喜歡我。

啊?為什麽這麽說?

因為我的名字和哥哥們的不一樣啊。母親大人因為我而染上重病,然後又因為那種病,痛苦而死,自然是不會喜歡我的……

風回又低下頭去,那與小時候相比略顯消瘦的下巴,從側面看去,有一條令人感到憂傷的弧線。在那三年裏,雪離這個姐姐經常會揉一揉他的臉,然後雙手于離開時撫過這條弧線。

你怎麽可以這麽說!

雪離猛地站起身來,于是搭在他們兩人肩上的外套滑落下來,孤零零地躺在一旁。

你不想我問禦風哥哥這個問題,是因為你自己從來沒有問過吧!你就以自己的胡思亂想,來、來……來破壞這個名字帶給你的一切嗎!

她的聲音雖然是可以壓低了的,可依然高昂尖銳。風回站起身來,示意她聲音小一點,然後想将衣服重新給她披上,卻被她倒退了一步,避開了他的好意。她與他平視,以他從未見過的、幾乎是憤怒和哀傷混雜在一起的眼神瞪着他。夜風拂走了落英,也拂起了她的發絲,他編了一半、還未拆完的那一縷也在其中。突然間有一種肅冷的感覺在流淌。可是,風回不明白自己說錯了什麽讓雪離反應如此之大。他只好以不解和略受傷害的眼神回望着她。

你有好好體會過自己的名字嗎?你有好好地念過它嗎?

雪離低沉的聲音在夜風之中也浸上了冷意。

一般的話,不會有人念自己的名字的吧。

那你怎麽可以那樣說!既然以前沒有過,那你現在就好好地感受一次!

風回的嘴唇細小地開合了幾下,可依舊是一臉的迷茫。

風回和回風有什麽不同?

風回的眉頭略微舒展了一些,可又再次蹙了起來,而且不解之色更明顯。

你已經略微感受到了,不是麽?風回和回風比起來,多了一層喜悅的感覺。風又回來了,你感受到了嗎?你感覺到了你的母親在擁有你的時候的欣喜嗎?她是多麽的愛你啊!可是你竟然那樣說!她聽了會有多傷心!

隐隐的,雪離墨色的眼瞳中,竟有淚光在閃動。

對不起。

風回低下頭來,也不知是在向誰道歉。随後,他像如釋重負一般長呼一口氣,向前幾步,手中的外衣終于披到了雪離的身上。

明天,我想去祭拜母親大人,你也一起嗎?除了想向她道歉之外,我還想告訴他,她又多了一個女兒。

雪離望着他,熟悉的微笑再次浮現,點頭。

嗯。

于一陣兩人相望、有言盡在無言中的靜谧之後,是風回打破沉默。

我想,今天晚上我是睡不着的了。

睡不着的話,姐姐給你講故事吧?

于是兩人又坐回了長廊之上。不同的是,他的外套之上又蓋上了她的外衣。

從前,有一個……

哎,這個故事我聽過了。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和一個小和尚,老和尚給小和尚講故事——從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廟,廟裏有一個老和尚和……嗚嗚嗚……

剩下的那不清晰的聲音是雪離因為不滿風回插嘴,而将他的嘴巴捂住所發出的聲音。她非常不悅地一條眉毛,怒視弟弟。

誰說我要将這種故事啦!這應該是禦風哥哥講給你聽的吧?我怎麽會講這麽一個沒水平的故事呢!這可是我第一次給別人講故事,你安靜點聽!啊,剛才那句話不要告訴禦風哥哥哦!其他的哥哥們也不行!特別是三哥沐風,要保證!

哦,我保證。

見風回乖乖地答應了,雪離才滿意地一笑,然後繼續她的講述。

從前,有一個村子,村子裏有一個木匠,他有一個兒子,村子裏還有一戶士族,家裏有一個女兒。我不太記得他們的名字了,随便取一個好了,男孩就叫一吧,女孩就叫巴吧。而女孩不是很喜歡說話,但是她可以用眼睛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女孩很少和村裏其他的孩子們說話,可有的時候會叫男孩的名字,聲音很好聽。她會叫他“一君”。

聽到這兩個名字,風回一怔,詫異地轉頭,而視線裏是雪離帶着恬淡笑意的側臉。

“她也許有一些之前的記憶,有關那兩個人的,那兩個讓她得以存在于這個世間的人。那兩人是一男一女,女人叫伊雪巴,男人姓什麽我不知道,但是伊雪叫他‘一君’。”

這是三年前星寒說的一段話,風回甚至都有些淡忘了,可是今天雪離講的這個故事讓他回想起了這一段有關她的身份的重要的記憶。

這個故事是……你聽的,還是……你編的?

風回微微欠了一下腦袋,小心翼翼地問道,聲音裏有一些緊張。

既不是聽的也不是編的,我只是知道而已。可是有些細節不太清楚,不過今天晚上用來講故事消遣時間應該是足夠了。哎呀,你只管聽故事就好了麽,不要再打斷我啦!不然整理思路又要好半天。

風回的嘴唇像春天的兩片新葉,微微顫動了兩下,最後還是閉上了。

一也不是喜歡說話的人,這也許就是巴和他走得比較近的原因吧。因為一是家裏的獨子,所以必須繼承父親的手藝,成為一個木匠,而他倒也樂意,因為他發現自己對木頭,特別是樹根有着別樣的興趣。小時候的一就不太喜歡和村子裏的孩子們一起去村外的山崗上瘋玩,而那些孩子們也不屑于拉着一個悶罐子一起玩,所以,每當在孩子們在村子周圍到處游蕩的時候,他就坐在父親的作坊裏,然後像模像樣地拿着木匠的各種工具,在那裏擺弄着各種從木頭上剃下的廢料。那些廢料從不同的木材上而來,有的就是一般的木頭,而有的甚至是能給官員家做桌椅的上好木料。而且那些廢料奇形怪狀,大的廢料甚至有一的身高那麽高。于久而久之的雕刻中,一發現自己的手特別靈巧,因為他可以十分輕松地就在那些木料上雕出一些漂亮的花紋,有時甚至是一個完整的小動物的木雕作品。而在那些花紋中,有一些甚至連他的父親都要畫設計圖稿,并且在比對、測量好一番後,才能對木料進行開鑿的複雜圖案。發現兒子這個特質的父親欣喜不已,決定讓一也參與到自己的木匠活計之中來,為的是讓他不斷培養手感。他甚至還将那些大塊的廢料保存下來,并且時時留心質地不錯的樹根,讓一能随心所欲地雕刻。因為父親知道,一以後一定會超過自己,他會成為一個木雕家而不只是一個木匠。這曾經是一父親小時候的願望,現在他在兒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

一在雕刻的時候是十分忘我的,有一次當他終于雕刻玩一個活靈活現的小松鼠後,正在舒展酸痛的筋骨時,一擡眼就看見了站在作坊門外的巴。而她似乎自方才就一直站在那裏,看着他是如何雕刻的。

一只知道,村子裏還有一個不太受歡迎的小孩,她就是巴,因為她也不愛說話,而且不怎麽愛笑,可是他從來沒有見過她。現在他見到了,并且着迷了。因為她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像一潭幽深的泉水,十分吸引人。她穿的衣服是白色的,衣服上有梅花的圖案,臂彎上還搭着一條紫色的披肩。一心裏一陣激蕩後,稀裏糊塗地就把手中的松樹遞向了巴,問她;你要嗎?

巴一開始愣住了,因為村子裏會對她示好的孩子不多。但因為十分喜歡那只精美的松鼠,并且是看着它如何誕生的,所以她還是點頭,接過這件禮物。然後問一——

以後,我可以再來嗎?

一自然是高興她這麽問的,所以當即就點點頭。而他見巴轉身就要走,頭腦一熱就一把拉住巴。

兩個人當時都愣住了。一在下一刻就松開了抓住她披肩的手,然後手足無措地撓撓頭。

過了好一陣以後,一才斷斷續續地開口,說;你等一下,我再給它弄幾個松果出來。

從那以後,巴就成了作坊裏的常客。

……

講着講着,雪離最終還是在與睡魔的鬥争中無法支撐下去而完敗,在黎明前的時候靠在風回的肩膀上睡着了。

而風回從此沒有再讓雪離講過這個故事的後半部分。

他不否認,自己是在害怕。雖然很想知道那兩個讓雪離得以在這個世間存在的人故事,可是,風回總覺得,當這個故事講完的時候,雪離也會像雪花一樣,随風而逝。

而雪離似乎也忘記了有一個沒有講完的故事,自那天之後,再也沒有提起一和巴。

就這樣,時間随着庭院裏的流水,如影子一般地悄然流淌而過。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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