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旗袍
春和第一次見程景明是在暑假裏,她剛剛搬來這個小城,和祖母住在和平街。
和平街是明清老街的斷壁殘垣加工成的仿古街道,聚了不少手藝人,算是個特色商業街,許多來游玩的人,都願意來轉一轉。
還算熱鬧。
春和的祖母是個老裁縫,專做旗袍,手藝了得,只是年紀大了,做工又精細,手越發慢,來的人也就越發少,有時要三兩個月等一件衣服,誰等呢?
店裏冷冷清清的,祖母戴着老花鏡坐在門廳裏繡畫,春和就蹲在她腳邊,看街上行人來來往往,青石板鋪就的路被來往的鞋底磨得黑亮,映着陰影處一汪汪蓄積的雨水深沉冰冷。
程景明從街上過第一遍的時候,春和目光追着他直到看不見,心想,真是副好皮囊。
她喜歡看人,來來往往,熙熙攘攘,或嬉或笑,或怒或罵,而樣貌好看的,總是能格外引人注目些。
沒一會兒他又回來了,目光似在尋着什麽,左右探望着。
春和依舊目送他,直到最後一片衣角消失。
他第三趟過來的時候,春和站起了身,扒着門框問他,“小哥,找什麽呢,需要幫忙嗎?”
剛下過雨,烈日轉瞬已當空,正下午二點鐘最熱的光景,他滿頭大汗地站在氤氲着濕氣的太陽下,舔了下嘴唇,叉着腰看春和,“請問沈家裁縫鋪在哪?”
春和笑了笑,用手指了指屋裏,“你找這裏啊?”她走到門後,把繡紋精致的招旗拿出來,一邊兒往外面挂,一邊兒對他笑,“祖母精細,這招旗繡了三個月,風雨大,我怕淋壞了,就給收了,真是抱歉!”
他叉腰提着肩,狠狠吸了一口氣,又吐出來,似是無言以對,最後竟笑了,“我來取一樣東西。”
“代人來取嗎?那得麻煩小哥把人請來了,我祖母的規矩,須得試一試是不是合身,才能領走。她不喜歡客人穿不合适的衣服。”春和引他進去,踏過尺高的門檻,裏面是老舊的青磚牆面,未加粉飾,顯出一些窘迫的晦暗。
他眉一低,有些黯然地說,“那人來不了了!”
“那就沒辦法了,或者待她回來?這些都是提前商量好的,規矩嘛,還是要守的……”春和抱歉地說。
“去世了!”他說,“那女孩兒六月份的時候來這兒定了件旗袍,原本說定兩個月後來取,可她六月底就死了。”
春和去櫃臺取冊子的身子僵在那裏,緩慢回身,“遇害?”江縣人說話很講究,若是自然或者生病死亡,與外人講,需說是“去世”,而說“死了”的時候,那必然是死的有些曲折。
他搖搖頭,“不知道,聽說是自殺。”他遞上憑條,用手指捏着壓在厚厚的牛皮紙做面的訂單冊子上,“麻煩了!”
春和看見憑條上複印紙壓出的字跡,淺淡的藍色,斷斷續續,卻依舊能見秀氣,【陸知夏,自帶花樣,金雀啄日圖,6月17日……地址:皇庭俱樂部332包廂。】
祖母依舊在繡畫,單側耳背使她經常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春和只好走過去,湊近她聽力尚還算好的那邊大聲說話,“祖母,有人來取知夏的衣裳。”
祖母的手頓了頓,擡頭望向來人,“可有憑條?”來人卻面生的很。
“有的,祖母。”她把憑條塞在祖母手上,“要給嗎?”
“你取這衣服何用?”祖母望着他,帶着點兒涼意。
“沒用,但是受人之托,總要來取。”
祖母固執,凡事講規矩,不講理。
最後是春和幫他說服了祖母,臨走的時候,他站在門口對她說,“今天多謝了!”
春和笑着說:“那不如幫我一個忙?”
街上熙熙攘攘,斜對面的影樓在呼喊着感恩回饋,藝術照三折。
他揚眉看她,她商量說:“陪我去拍套婚紗照吧!我雇你當模特,一個小時一百,如何?不過你要是沒時間就算了。”
這價格,也算她闊了一回。
他猶豫了一會兒,最後答應下來。
磋磨半天的時光,春和最後付了他五百,他沒接,微微笑着,“白撿了個媳婦兒,哪能讓媳婦兒倒賠錢。”
五個小時被攝影師擺布,兩個人幾乎什麽親密的動作都擺了,這會兒也算熟悉,春和就沒客氣,“你自己不要,改日後悔了我可不認賬的。”
他笑,不答。
“那等攝影冊出來,我寄送你一份,寫個地址給我吧!”
她從包裏掏出紙,尋了根眉筆遞給他。
——後巷18號。
他寫。
春和跟着教導主任去了緊挨着樓道的辦公室,在最西面,語文組和英語組老師共用。
程景明像所有校霸那樣,松松垮垮、玩世不恭地跟在教導主任身後,面上是一種跟着老師去郊游一樣覺得無聊的神情,又或者是獅子巡視領地一樣的散漫,總之跟大多犯錯誤的同學是個相反的表現。
春和趁機打量了他一眼,跟第一次見面是個完全不同的感覺。
第一次見他,春和覺得他像個軍人,身姿挺拔,眉目堅毅,看年紀,約莫二十歲出頭,很年輕,很英氣。
而現在,覺得像個流氓頭子,唇角噙着的笑都帶着點兒邪氣。
春和喜歡看人,尤其是熱鬧的大街,熙熙攘攘,人來人往,個人的喜怒埋在洶湧的人潮裏,被隐沒了,又被放大了,你去揣摩一下,能看到很多好玩的事。
她揣摩過程景明,不過揣摩錯了。
其實也算是一種別樣的趣味。
挺有趣的!
“叫家長還是寫檢查,自己選一個!”教導主任一進辦公室門就扯着嗓子數落,“一個個的,都十七八歲了,能不能學點兒好,乳臭未幹就成天媳婦兒啊老公啊的叫,喲喲喲,也不害臊,這臉啊,都不會紅的嗎?”他捏着程景明的臉,“瞧瞧這模樣,不去當明星真是可惜了,父母把你生得這麽好看,就不能也修修內在?你這臉皮厚的真是沒邊兒了。”
說完又轉頭看春和,“轉學第一天呢,很厲害啊,你的檔案我可看了,打架致人住院,斷了人兩根肋骨,對方索賠三萬,三萬是個什麽數字,真是上輩子父母欠你們的。轉了學還不尋思着悔改?”
程景明揉了揉臉,笑說:“夠了啊,你老婆惹你生氣,別拿我媳婦兒出氣。”他笑着,那笑卻不達眼底,平白生出一絲戾氣,這氣場陡然升了三丈高。
這才像一個校霸了。
老羅剛剛在媳婦兒打電話,倆人吵得如火如荼,班上的人多半都聽見了,這會兒想賴賬也賴不了。
春和趁機說:“他要叫我媳婦兒是他的錯,我又沒答,你罰我我不服氣,這是牽連。”
“一個個嘴巴都厲害的很啊!”
“……”
三個人扯了半天皮,老師們來來往往都要看上一眼,一個個驚訝于春和這處變不驚的淡然和從容瞎扯淡的氣魄,于是她這個轉學生還未把板凳暖熱就被各科老師所熟識了。
八班向來出叛逆,這魔咒怕是破不了了。
警察突然而至的時候,老羅才堪堪住了嘴,三個民警敲了辦公室的門,“抱歉打擾,請問朱然老師在嗎?”
老羅熱情打招呼,“闫警官來啦,朱朱老師現在在教室,您先稍等?”說完他回頭踢了程景明一腳,“去把你們班主任叫來。”
程景明歪着頭看了春和一眼,然後慢條斯理地擡步走了出去,路過闫警官身邊的時候,揚眉帶笑地打了一個不鹹不淡的招呼,“闫警官早啊!”
那警察穿着便服,黑色的T恤,板寸,眉目飛揚到鬓角,顯得精神又幹練,看起來還有點兒……兇!他看見程景明的時候蹙了下眉頭,開口問他,“聽說你取了陸知夏一件遺物?”
程景明頓了腳,回頭看他,“一件臨死前定做未取的衣服罷了,已經交給她父母放進棺材裏了,你要是要啊,得先開個棺!”
闫警官擺了擺手,“滾滾滾,不想看見你!”
程景明笑了笑,走了。
春和站在那裏,這時候老羅已經顧不上她了,又是讓座位,又是遞茶的,被拒絕之後,就和人攀談起了案子。
“不是說自殺嗎?我以為案子都結了。”
“還有疑點沒搞清楚,畢竟死了快兩個月才發現屍體,很多有效證據都沒了。”
“可不是嘛!屍臭都熏到學校附近的小區了。說起來都是因為放假,七號樓又廢棄了那麽久,她死在那兒,的确是不好發現啊!”
“我一直想不通的是,學校假期真的一個人都沒有嗎?”
“……是有一些工人在施工,體育場那邊,離七號樓遠的很。也可能大家都不在意吧!有些時候就是這麽巧。”老羅讪讪地笑。
“這巧合可不大妙啊!”
“可不是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