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山洞

春和再醒來是在一個黑暗的屋子裏, 有水滴聲,還有交談聲, 很近, 但似乎又很遠, 春和不太确定,腦袋很漲,眼睛被蒙上了, 看不見, 手被反剪着綁在了身後,她曲着腿, 兩只腳并着, 腳踝被捆在一起。她身後是牆, 冰冷的石壁, 帶着潮濕的感覺。

“她醒了。”有人開口,是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

“醒了醒了呗,你還能宰了她?明哥把她當寶貝, 然姐把她綁來就已經惹惱他了。老板現在器重明哥, 這妞綁來啊,我看懸。”一個聲音粗啞的男聲說。

還有第三個人在,是個女人,她不屑地哼了句, “一群慫包!”

然後三個人吵了起來,大意圍繞“你不慫你幹”和“我不慫我也不幹”這兩個主題,最後又來了一個人, 隔着很遠就吼了句,“誰特麽再吵吵滾出去搬貨去!”

然後就沒了聲音。

春和的嘴并沒有被塞上,但是她起初并不敢發出聲音,因為并不清楚自己的處境。

這會兒才算有些明白,至少因為程景明的緣故,這些人并不敢動她。

她暗暗松了一口氣,可一顆心還是懸着。

恐懼,害怕,這些負面情緒纏繞着她,越纏越緊,無論她多少次暗示自己現在尚算安全都無濟于事。

她總以為自己無所畏懼,可是臨到危險的時候才發現,有些事情是本能,比如恐懼死亡,她抑制不住自己。

她想,她又給程景明添亂了,一想到這個她就又沮喪又難過。

她很想他,哪怕能看見他也是好的,就遠遠的看一眼,就能讓她安心。

他總是有這種神奇的力量。

春和小聲說:“能不能給我一點水?”

事實上,她不僅很渴,還能餓,胃裏像是掏空了一樣。她大概是昏迷了很久了。

“等着!”那個聲音粗啞的男人說。

過了一會兒,春和的下巴被人捏住,水被粗魯地灌進去,她吞咽不及,劇烈的咳嗽起來,“好……咳……咳咳……我……”好了,可以了,我不想要了,可這句話被水嗆的說不出口。那些人好像也并不在意她的狀态,看着她被嗆的涕泗橫流,甚至還在笑。

那種不受控制的恐懼更加劇烈地爬上胸口,春和害怕自己在某一刻會不知不覺被這些野蠻者給了斷生命。

春和往角落裏縮了縮,整個背貼在牆上,聲音粗啞的男人看她這幅樣子,哼笑了聲,“真特麽慫啊!”

年輕男人提醒,“別太過了啊,小心明哥知道了。”

“知道就知道了,人又不是我們綁來的。”

時間漫長而難捱,春和一直貼着牆面,一動不敢動,透過眼睛上蒙着的厚實的布,能看見模糊的紅光,現在應該是白天。

身後的牆壁上有苔藓,冷,滑,像蛇的皮膚,而且凹凸不平。

這不是牆,至少不是普通的牆。

人來人往,進進出出,除了看管春和這兩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幾乎沒有人說話,只有腳步聲,遠了,又近了。

和腳步聲一起的,還有重物落地的聲音,混着粗重的呼吸聲,應該是在搬東西,但春和猜不出來是什麽東西。

她想起那個男人的吼聲,“誰特麽再吵吵滾出去搬貨去。”

或許這就是貨,至于是什麽貨,就不知道了。

漫長而難捱的時間,春和覺得渴極了,也餓極了,可是沒有人理會她,她也不想再開口,怕再次被灌水或者食物,那樣的感覺太糟糕了。

中午的時候,看管春和的女人接了個電話,是朱然打來的,女人笑得谄媚,“是,然姐,好好看着呢,你放心,我們沒動她,老板沒吭聲,估計不會殺她了,畢竟那個條子雖然在醫院,但畢竟還是個條子,老板這時候可不想鬧事。”

腳步聲逐漸消失的時候,周圍安靜了,春和也停下了手上的動作——她趁着雜亂,緊緊貼在牆面,用背着的雙手,小心地蹭着牆上凹凸不平的棱角,像電視上演過的那樣,但是她運氣不好,不知用來捆她手腳的是什麽繩子,連毛刺都沒能蹭起來。

她有些絕望地想,她根本不可能逃出去。

她不再試圖掙脫,身邊三個人寸步不離,雖然看管她不嚴,多數時間都在打紙牌或者閑聊,但是從未有兩個人一起出去的情況下存在,這樣的處境,春和即便把繩子解了,或許也并沒有任何實際意義。

她大腦開始清醒,回想起自己意識喪失前的事情:她在醫院門口的郵局拿到了土壤的化學成分分析報告,然後打算把這件事告訴闫東,他一路狂奔到路上,打開門的瞬間屋子裏卻是空的,闫東不在,扭過頭就是朱朱的臉,朱朱那樣子,看起來已經等很久了。

所以說,春和拿到分析報告的時候,朱朱就已經得知了。或者說,更早!

那闫東呢?他有事沒事?

春和之前總覺得有人在監視她和闫東,那些人和朱朱又是什麽關系?

答案已經呼之欲出了,春和覺得自己已經大概能猜到發生了什麽事,可是即便知道原因也無濟于事,沒有鎖定犯罪嫌疑人,沒有找到幕後推手,在一個龐大的地下關系了,剪去一兩個旁支,并不會對主體有太大的沖擊。

春和幾乎能夠确定,這件事情一定和多年前的那場712搶劫案有關,和毒品走私案有關,其實從頭到尾就是一個案子,因為一直沒有偵破,所以才會有後續的事情存在。

春和很累,暗暗琢磨着,不知不覺睡着了,在這樣的環境和處境裏,她以為自己精神會一直緊繃着,可是她确切是睡着了,模模糊糊還做起了夢,夢裏有爸爸,有養父,也有程景明,他們沐浴在血色的陽光下,一路在奔跑,春和不知道他們在跑什麽,她也跟着跑,爸爸扭頭沖她憤怒地吼着,可是她不知道他在說什麽,夢裏是死一樣的寂靜,像是被消音的圖像,她張大了嘴巴,可是什麽聲音也沒有,她也什麽都聽不到。

程景明跑得很快,他似乎在追着什麽,血色的陽光讓他的臉像是浸在血水裏,他也回過頭,看着春和,他的表情忽然變得驚恐,也大聲地沖她吼着,春和仔細地辨別着,焦急地問他,“你說什麽?”

他沖她比劃着,牙齒縫裏蹦出來兩個字,春和瞪着眼,終于辨別出來,那兩個字是——小心!

她猛地扭過頭,一張臉出現在面前,朱朱目光冷漠地看着她,叫她的名字,“春和!”

這兩個字是有聲音的,春和覺得巨大的恐懼瞬間籠罩她的全身,冷汗瞬間從張開的毛孔冒出來。

“不要!”春和猛地睜開了眼,入目是朱朱的臉,她頓時往後縮了縮。

夢境與現實交織在一起,她心有餘悸。

“害怕嗎?”朱朱摸了摸她的臉,那雙手不如看起來柔嫩光滑,手心裏都是老繭,像常年勞作的人才會有的那種繭。“你太自作聰明了,警察局的人都知道背地裏行動,你卻直直地往我眼前跑。現在這境況,也就別怪我了。”

春和吞咽了口唾沫,意識終于清明了,眼上的遮布已經被拿開,她餘光看見自己所處的地方,是一個很深的山洞,岩壁上不斷地往下滲着水,她身後貼着的的确不是牆壁,是洞裏的石壁,因潮濕長滿了苔藓,山洞裏這會兒已經沒有人了,看管春和的人也不在,但“貨物”還在,碼得很整齊的鐵皮箱子,沒有标志,但春和猜,或許是毒品。如果文清山有問題,那麽提煉和加工的地方,也可能就在這裏,因為如果要把原料運送出去的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風險會成倍增加。

“我害怕,”春和點點頭,“我沒有了妹妹,但我還有養父母,他們雖然嚴厲,但是他們也愛我,我還有祖母,她年紀大了,身邊的親人已經很少了,她經歷了太多生死離別,我不忍心再給她添半份傷痛,我從來覺得生死都是一種狀态罷了,死又如果,生又如何,可是臨到要死的時候才發現,牽絆很多。你呢,朱朱老師,你害怕嗎?”春和擡頭去看她,饑餓和缺水讓她聲音低弱,動作也緩慢許多,她的目光一寸寸地擡起來,像慢動作一樣。

朱朱笑了,不同于平時溫和的笑意,這笑帶一點嘲諷和淩厲,她說:“我害怕?我早便怕過了,所以現在也沒什麽可怕的了。”她像壓抑許久的野獸,至于可以把爪子露出來,那些僞裝,統統不需要了。

“不,你還是害怕,甚至是更加害怕了。”春和肯定地說。

朱朱挑眉看了她一眼。

春和解釋說:“你如果不害怕,就不會回國來。十七歲的時候,你媽媽一把火把家燒了,你父親不久之後就去南方沿海的城市打工去了,明顯是在逃避這個家,你孤立無援,天好像塌下來了,然後杜衡老師出現了,他帶着幫扶小組的人,像是天神一樣降臨在你家,供你讀書,給你提供錢財,幫你補習功課,他溫和地像是一個親近的長輩,你覺得他是你的恩人。”說到這裏的時候,朱朱的目光已經變得陰沉,但春和還是繼續開了口,“你對他毫無防備,包括任何一個要求,無論大小,你都會盡心盡力去辦,你覺得他的恩情無以為報。”

朱朱忽然捏住她的肩膀,“你在胡說什麽?”

春和手腳被綁着,只能蜷着身子,盡量靠着石壁,以尋求一點兒微薄的安全感,她說:“你讓我說完。”沒等朱朱答應,她就又開了口,“然後你們戀愛了,或者說你以為你們戀愛了,第一次是在哪?或許在義務補習的某個晚上,或許是你主動去找他的時候,總之是在一個只有你們兩個人的時間,你們之間發生了關系,那時候你還未成年,他是個備受尊敬的老師,你覺得愧疚,擡不起頭,也覺得恐懼,你像所有花季少女一樣,憧憬着愛情的美夢,又困于世俗的目光,你做了世人最不齒的一件事,和一個已婚男人發生了關系,你害怕,想退縮,但是那個男人告訴你,他愛你,他不能沒有你,你覺得他可憐,因為他有一個土氣而且思想古板的老婆,于是你屈從對愛情和安全感的幻想,心甘情願地奉獻自己,持續到你高考的時候。後來上大學,因為那個人教化學,趨同心理讓你忍不住報了和他相同的專業,以祈求自己和他有某種共同點,來讓你們虛無缥缈的愛情,多一點堅實的東西。是在大學的時候,他發現了你的才能,你天生是個學化學的料子,他供你讀完了大學,打算繼續供你讀碩士,但是年齡越大你就越覺得你們之間的關系是一種錯誤,你想要離開了,偷偷申報了國外的學校,你以為一切都結束了。可是最後還是回來了,回到他身邊,做一顆既定的棋子,因為他握着你的把柄,逼你不得不回來。”

說完,春和盯着她的眼睛,從她眼睛裏,看到瞳孔緊縮,看到陰沉。

春和想,她猜對了。

“我說這些,沒有惡意,我并不知道什麽确切的消息,只是猜測,如果猜錯了,算我冒犯,如果猜對了,我想我應該向你說一句話——你原本可以早一點抓我的,比如我開始做你的課代表,經常圍着你打轉那時候起。或者換一句話說,你故意拖到最後再把我抓過來,你要的是一場不動聲色的反抗,你想讓程景明生氣,好給杜衡制造麻煩,而程景明現在在做的事很重要,不能出差池,所以老板一定會順着他的意思,對不對?”

朱朱卡着春和的脖子,眯着眼,“你說這些話之前,有沒有考慮過,我會一把把你掐死。”

春和艱難地吞咽了口唾沫,“人生是一場豪賭,精彩的地方就在于,你永遠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贏。”

朱朱最後松了手,拍了拍她的臉蛋,“程景明的女朋友,和他一樣有意思。”

“過獎,”春和喘着氣,一顆懸着的心,終于稍稍回落了些。

作者有話要說:  我偷懶了……我沒臉見你們……把臉捂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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