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後悔莫及

半個時辰後,何垂衣站在陰風寨的大門內,口音奇特的土匪正在為他傳話。

漠竹歪坐在藤椅上,眼神有一搭無一搭地看着何垂衣,眼尾上挑,顯得很是漫不經心。

“小二,問問他,來這兒做什麽、為何還不離開。”

小二興沖沖地看向何垂衣,誰知還沒開口,何垂衣便回答道:“我來要你的口令。”

漠竹仿佛沒聽見,沖小二揚了揚下巴,小二會意,還特意替何垂衣解釋了一番:“勒個莫法怪人家,我們前腳剛走你就喊人去那邊守到,人家根本莫得時間走。”

“要你多嘴?他說什麽你傳什麽就得了。”漠竹橫了小二一眼,後者脖子一縮,鴕鳥似的點了點頭。

“他說他來問你要口令。”

漠竹滿意地靠在椅背上,道:“問他的身份。”

小二對何垂衣喊道:“我們老大問你是哪裏的人。”

“哎呦!大當家你踩我幹啥子喃?”小二哭喊一聲,在漠竹的瞪視下跛着腳往旁邊挪了幾分。

“我讓你問他是什麽人,沒讓你問他是哪裏人。”

“有啥子區別嘛!”小二眼睛濕漉漉地看着漠竹,“我們老家就是這樣子問!”

何垂衣有些忍俊不禁,笑說道:“你說的話我都聽得見,別為難他了。”

漠竹哼了一聲,輕輕咬住牙關,将頭偏到一邊,說道:“小二年紀小,你那些把戲對他沒用。”

聽到這話,何垂衣有些茫然不解,但他很快反應過來,失笑道:“你誤會了。”

“我沒誤會,對付你這麽輕浮的男人,我絕不會掉以輕心。”

何垂衣不怒反笑,“要說輕浮,你該把你自己加進去才是。”

“我哪裏輕浮?我又不曾強迫過誰。”

何垂衣無辜地說:“我也沒有強迫過誰,你應該知道,我留在皇帝身邊只是他的意願。”

“那鐘小石呢?”

“他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只是在報答他。”

“報答?他為了你不惜重金買下皇帝的性命,這麽大的恩情你怎麽報答?”

何垂衣神情嚴肅起來,“他想要什麽,我就給他什麽。”

“如果他想要你呢?”漠竹犀利地逼問道。

何垂衣陷入短暫的沉默,他好像在思考着什麽,但事實上他并不需要思考,答案就在心中:“給他。”

漠竹瞳孔驟縮,一股無名的怒火從胸膛升起,他瞬間坐直身體,對小二道:“你出去。”

“啊?不要我傳話了啊?”

“出去!”

小二不情不願地離開,他就這麽靜靜地看着何垂衣。

“過來。”良久,他開口道。

何垂衣遲疑了一瞬,但見他臉色更暗,無可奈何之下,何垂衣在心中嘆息一聲,慢慢走了過去。

當他走近,漠竹突然站起身來。漠竹比他高幾寸,時常含有笑意的眸子眼下似乎正在醞釀着什麽風暴,他微垂着頭,呼吸灑在何垂衣的鼻尖,眼眸就像一個深不見底的漩渦,讓何垂衣微怔片刻。

“只要對你有恩,那樣的事,任何人都可以做?”

“那樣的事?”何垂衣迷茫地重複道。

漠竹探究地盯着他,頭一寸一寸地往下移,像刻意放慢了動作,在等待何垂衣做出其他反應。

可惜,從始至終,何垂衣都一動不動。

當兩唇相印,何垂衣波瀾不驚的眸子飛速閃過什麽,漠竹卻食髓知味一般,按住他的後腦勺,逼迫他加深這個吻。

漠竹的動作很生疏,不消片刻便已氣喘籲籲,他松開何垂衣往後退了幾步,眼神飄忽始終不肯落在何垂衣臉上。

“就是這樣的事。”

何垂衣垂下眼簾,嘴邊輕輕勾起一抹弧度,擡起頭來時,他眼神很亮,“你管這個叫什麽?”

“親密的事?反正是很親密的人才能做的事。”

“對我來說,我願意和你這樣做,這就是親密的事。你知道親密的事分很多種嗎?不止有夫妻才可以,摯友、親人都可以這樣做,但在夫妻之間,這不叫親密的事,這叫情.事。”何垂衣一本正經地說。

漠竹皺眉思索瞬息,後問道:“那你和皇帝這樣做呢?”

何垂衣臉色微變,“你看到了?”

“你們算情.事?”漠竹追問道。

“不算。”何垂衣毫不猶豫地搖頭。

“怎麽不算,”漠竹語氣危險起來,他用手環住何垂衣的腰,“你和他做的,可不止這樣。”

“你那天在太守府?!”何垂衣聲音中帶着輕顫,用手去推漠竹,卻被後者一把握住。

“他幫你,舒服嗎?”

兩人的動作實在太過親密,何垂衣不禁皺起雙眉,偏過頭道:“你先松開。”

“那天是你不願意?”

“嗯。”

“他親了你?”

“嗯。”

“那晚你親我……是因為在生氣?”

“……不是。”

聽到他的回答,漠竹的身體明顯放松了許多,何垂衣這才後知後覺,問道:“你難道以為我是因為賭氣才親了你?”

“不然呢?”漠竹理所當然地說。

“萬一,是我喜歡你呢?”

漠竹愣了片刻,耳尖慢慢爬上緋紅,他忙不疊地松開何垂衣,連連向後退了幾步,一下子坐回藤椅上,發怔道:“怎麽可能?我們才見過幾次?”

他的反應實在有趣,何垂衣興從中來,踱步到他身邊,慢悠悠地說:“你能對朱家姑娘一見鐘情,我就不能對你一見鐘情?”

“那不同,我喜歡朱姑娘是因為……”

“臉?巧了,說不定我也是。”

漠竹茫然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臉,嘴中呢喃着:“不行、不對、這樣不妥、怎麽能這樣呢?你是個男人、還是二弟說長得好看但我覺得不怎麽樣的男人、親密的事我們不能做、太親密了……親密?親密?……情、情.事?!”

不知漠竹都想了些什麽,何垂衣看到他的臉從紅變白,然後變青,再變白,最後又變紅,他不禁莞爾道:“你老丈人這麽多,難不成還沒和姑娘做過親密的事?”

“要你管?”漠竹咬牙切齒地說。

何垂衣笑容不改,甚至笑意更深,說道:“放心,我那晚只是鬼迷心竅,或許是把你認成別人了。”

“……”漠竹神情一僵,瞬息後紅着眸子擡頭,惡狠狠地瞪着何垂衣,“你找死?”

“說回正事,我要你的口令離開這裏。”何垂衣恢複正色道。

“不行,萬一你離開向皇帝告密怎麽辦?”

聞言,何垂衣神情一頓,道:“如果你說的是刺殺的事,那麽很遺憾,皇帝已經知道你們的身份了。”

“什麽?”漠竹一驚,看向何垂衣眼神冷了下來,“你告訴他了?”

何垂衣搖頭道:“不是。你們進入羅州城他就已經知道了,據他說封城并不是因為我,而是想借機抓住土匪窩的二當家,将你們一網打盡。如今看來,皇帝并不愚昧,用我來當幌子讓你們不去懷疑封城的目的?”

漠竹神情鄭重起來,他忖度半晌,對何垂衣道:“你走吧,他們攔不住你。”

“我在這裏不安全嗎?”何垂衣反問道。

“如果是在半月前,這裏很安全,但是現在我們恐怕自身難保。”漠竹起身往外走,還不忘回頭叮囑何垂衣:“快走!”

漠竹剛走出陰風寨大門,小二就風風火火跑了過來,只聽他大喊道:“大當家遭了!那個啥子王爺已經帶人上山了!”

“你先帶人走。”漠竹道。

“那你喃?”

“我斷後。”

漠竹百忙之中回過頭來,他看着何垂衣,張了張口,也不知想說什麽,最終什麽也沒說便離開了。

他們走後,哪怕陰風寨裏空無一人,何垂衣仍然立在原地寸步未移。

走嗎?

如果不走,他的行蹤又将暴露,難道還想被皇帝抓回去嗎?

那就……走?

明明心中的選擇還沒有正确答案,他的身體卻已鬼使神差的行動起來。

下山途中,他遇到那位老翁,老翁坐在牛車上,朔兒在前頭牽着老牛。

他們看見了何垂衣,朔兒對何垂衣招手喊道:“公子,朝廷的人追來了,你也趕緊跑吧!”

何垂衣心中奇怪,不由問道:“朝廷的精兵都有馬,你們跑得過嗎?”

朔兒道:“當然跑不過!不過我們走了,陰風寨的大哥們會殿後,以前每次被追殺都是這樣的。他們可真威風,每回都能将朝廷的人打回去,要是我也能像他們一樣就好了。”

老翁潑冷水道:“想都別想。”

“那陰風寨的人在哪兒?”何垂衣道。

朔兒指了指陰風村入口的方向,何垂衣點頭道謝,轉身向入口走去。

在刺殺武帝一事中,被其反傷的漠江也被驚動。

他趕到陰風村入口處,對漠竹道:“大哥,我們走吧。這些百姓是無辜的,朝廷不會傷害他們。如果三弟他們還在陰風寨,我們可以與之一戰,但現在陰風寨只剩下二十三人,根本不是他們的對手……”

“閉嘴。”漠竹臉色冷得可怕,寬大的道袍在狂風下胡亂地揚起,他像是遺世而獨立的仙人,一種直擊人心髒的敬畏感油然而生。

“我收了他們的保護費自然要保護他們。”

在衆人身後的何垂衣駐下足來。

那平淡的一句話像在他心裏激起了無數的漣漪,原來土匪不只是會搶奪百姓的財物,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小二從陰風村跑了過來,他喘着粗氣道:“陰風村的人都走了。”

漠竹問道:“還有誰沒走?”

“離開這裏只有一條路,我一直守在哪兒,沒看到那個問你要口令的人。”

暗處,何垂衣笑了笑,既然如此,他也沒有留下去的必要,還是盡早離開此地吧。

他轉身走向相反的另一方,身後傳來了漠竹的聲音:“好,你們先走,我去找他。”

“大當家?!”

“不行,他只是一個外人,你不必為他賠上性命。”

何垂衣眼眸一沉,擡起的腿停了下來。

“我收了他的銀子,不能對他不管不顧。”他解下青鬼面具戴在臉上,對衆人道:“你們快走,我能帶他脫身。”

“不,要走一起走。”漠江道。

“我也不走,我啷個可能扔下老大逃命喃。”

“對,大當家我們不走,後面還能有個照應。”

話音剛落,山坡那頭,一陣晃若雷奔的馬蹄聲響起,衆人循聲看去,那片山坡被一片壓地的烏雲罩住,定睛一看,才發現那黑壓壓的不是一片烏雲,而是穿着黑鐵盔甲的無數晉朝精兵。

“他們居然騎馬上山?!他們是從右翼饒過來的,只有那邊的路才能騎馬通過!”

“大哥……他怎麽也在?不可能……他受那麽重的傷……根本不可能!”漠江臉色發白地說道。

漠竹望了過去,臉色頓時暗了下來,他冷聲道:“他猜到鐘小石會讓何垂衣躲在這裏?為了這個人,他難道連命都不要了嗎。”

小二還有閑心嗆聲:“你還不是一樣。”

漠竹正想說些什麽,一只冰涼的手突然攥住他的手腕,将他往後一拽,他下意識地想掙脫,餘光驀然瞥到一抹赤色,僅僅是那片衣角,就讓他放棄了抵抗的心思。

他被何垂衣拽起衣襟,隔着青鬼面具,四目相對,他看到了何垂衣隐藏在平靜背後的怒火。

“為何不走?”

漠竹看着他眼底壓抑的怒火,心中突然冒出一簇火苗,那簇火苗燒進眼裏變成了調侃的笑意,他語調愉悅地說:“我收了你的保護費,怎麽能說走就走。”

“我不用你保護。”何垂衣道。

“可我收了你的銀子。”

“那你還給我,從今以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

漠竹琥珀一般的眸子滞了滞,旋即一字一頓地說:“不給,土匪收的銀子哪有還回去的道理。”

“真不給?”何垂衣眯起眸子,嘴角上揚,那顆血痣若隐若現。

“不給。”漠竹篤定地點頭道。

何垂衣另一手将他的面具推上頭頂,雙眸臨摹着他的面孔,嘆息一般地說:“漠竹,你完了。”

說完這句話,在漠竹不明所以的時候,他忽然湊上前,封住了漠竹的唇。

簡單的觸碰像點燃了漠竹渾身沸騰的鮮血,他對身邊陣陣的唏噓聲充耳不聞,一手扣住何垂衣的腦袋,反複輾轉着口中的甘甜,連一絲水份都不放過。

黑色道袍與灼灼赤衣紮眼地緊貼在一起,像一簇黑色的火焰燒進武帝眼中,在那瞬間,他的腦海只剩下兩道身影,他們刺痛了武帝的眼睛,也刺痛了他傷口旁幾寸的位置。

他的雙手緊緊抓住缰繩,恨不得将那截幹硬的繩子捏進皮肉裏。

無盡的怒火燒得他雙目通紅,那兩道身影像一只勾子牽着眼眸,讓他的眼神移不能移,只能忍受着刺目之痛。

“何、垂、衣!”他說得每個字都咬得極重,像将他們的血肉咀嚼在口中,或許這樣,才能讓他忽視心髒傳來的比疼痛還要讓人難受的東西。

他們在幹什麽?

他們怎麽敢?

何垂衣,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說走就走!怎麽敢說忘就忘!

你不是我的嗎?你不是願意和我留在皇宮嗎?

你不是要将有我的地方當成家嗎?你不是說這裏你的家嗎?

不知名的情緒齊齊湧進腦海,幾乎蒙蔽了武帝四肢百骸,讓他渾身失去了知覺。

“已經失去的人,是不可能再失而複得的。”

這句話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冒了出來,在剎那間讓武帝如墜入冰窖一般,渾身從頭到尾涼成一片。

“失去你了嗎?”他無聲地呢喃道。

片刻後,他殘忍地揚起唇瓣,“失去?朕怎麽會失去你,何垂衣,你始終是朕的東西,生是;死也是。”

“朕的東西豈能容他人觊觎、觸碰?”

“你們一次一次地忤逆朕,可經過朕的允許了?鐘小石是,這個亂臣賊子是,何垂衣,你也是。”

“放你走?何垂衣,絕對不會再有下一次,廢了你的腿、廢了你的手、毀了你喉嚨、毀了你的臉,哪怕剔除你全身的血肉也不會再有下一次。”

“但現在,千萬,千萬別讓朕抓住你。現在,朕會殺了你的。”

他停下馬匹,對旁人伸出手,聲色喑啞道:“拿弓來。”

旁人将弓箭呈上,武帝用力地撐開弓弦,胸膛一片溫熱,想來是因用力過猛撕裂了傷口。

以往,何垂衣總是在他身邊,受傷了,就用蠱蟲替他清理傷口。

那時,何垂衣的眼神永遠只落在自己身上,自己是他唯一的牽挂,唯一的惦念,唯一愛着的,也是他最愛的。這些,是從什麽時候發生了改變呢?

他想起來了,是夜無書回京的那天晚上。

那是何垂衣第一次與他争吵。他不知從何聽說夜無書的存在,在自己要為夜無書接風洗塵的時候,何垂衣讓他不要去,至少不要在今夜去,而他呢?是怎麽回答的?

“何垂衣,你是不是太把自己當回事了?”

聽到這句話的何垂衣是什麽反應?

他好像問了一句話,他說:“皇上,你是不是很愛他?”

自己的回答是什麽?

“是。”

“那你愛我嗎?”

“不愛。”

那一夜,何垂衣沒有回藏龍殿,他在自己和夜無書議事的門外等了整整一夜。

第二天,他問武帝:“你就這麽告訴我,不怕我殺了他嗎?”

武帝像是被揭了逆鱗的龍,冷冷地留下一句話,就關上了大門。

“朕絕不允許你接近他。”

其實,那是武帝第一次對何垂衣說那麽重的話,好像一切的變化,都是從那句話開始。

拉開弓弦的瞬間,武帝在想,如果能回到那一刻,他還會說那句話嗎?

他扪心自問的回答:不會。

或許,他不僅不會說那句話,甚至不會在前一夜讓何垂衣白白等了那一晚。

天那麽涼,他難道都不冷嗎?

可是,為什麽,自己會後悔呢?

後悔那麽做?後悔說那句話?

他因為什麽而後悔呢?

武帝,想不明白。

箭矢脫手而去,淩厲地撕破空中無形的屏障,向那道人影狂奔而去。

箭矢踏空而來的聲音驚動了漠竹,他擁住何垂衣将他撲向地面,讓那支帶有萬頃雷霆之力的箭沒入身後的土地。

他将手撐在何垂衣耳邊,臉頰通紅,眼中水光閃爍,喘息罵道:“你這混蛋,從哪學的技巧?”

“那你呢?”何垂衣同樣也是氣喘籲籲。

“我當然是自學成才。”

見兵臨城下兩人還在打情罵俏,衆人都有些站不住了:“大當家快走吧!”

小二偷笑一聲:“大當家情窦初開大家莫着急,反正他輕功好,這片樹子多,他們騎馬啷個追得上嘛。”

就在這時,一支箭矢再次破空而來,何垂衣透過他們站位的空隙看到箭矢射來的方向,他大喊道:“小心!”

衆人紛紛回頭,卻為時已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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