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甘棠高中的環境對常儀韶而言算是舒适的,只不過這種感知已經發生了微妙的變化。熟悉的小徑、熟悉的噴泉,她的心中逐漸生出一股不耐煩來。

??桌面再度壓着一封畫着愛心的信,沒有署名,看不出到底是誰送來的。來交作業的學生?或者是辦公室其他老師無聊的作弄?

??辦公室裏安靜無聲,她雙手交疊着,指間有意無意地上下敲動,她的眉頭緊縮,神情冷然,像是一柄出鞘的刀。

??她打開了這封信随意地掃了一眼,便将它塞入了碎紙機中。

??她并不想去調取辦公室裏的監控,只是覺得這些行為可笑而又無聊。

??一些念頭如同種子落地生根發芽,再也難以拔除。

??昨日采藍需要經過至少兩天的發酵,使得那天藍之色完全的顯現出來。謝青棠在院子裏打轉,時不時上前幫忙将布從染缸裏取出,用力一抖扔上高高的晾竿架子,這麽半天下來,她的雙手也被染成了藍色。

??趁着休息的時間,她給常儀韶發了一張照片。估摸着此刻是常儀韶的上課時間,她也沒有等待回複,而是繼續在院子裏忙碌。布塊在染缸中抖動,按常理來說,整個布塊都會被染上顏色,只不過古時的勞苦大衆已經想到了各種方法,使得布塊上的圖案并不着色。謝青棠最先接觸的便是“蠟缬”,一種又稱為“蠟染”的工藝。

??“小謝,你自己先打版畫圖案。”

??“什麽樣都行嗎?”

??院子裏的阿姨們抿着唇笑,姜臻則是抱出來兩本厚厚的圖冊,上面都是博物館的人精心收集的各式圖案。“這個蝴蝶相對簡單一些。”姜臻道。

??謝青棠搖了搖頭,她伸手快速地翻閱着圖冊,直至落在了一幅“鳳凰圖”上,驀地響起“簫韶九成,鳳凰來儀”這句話來。

??“這個也行吧,小謝有畫畫的功底吧?”相對于姜臻的詫異,阿姨們的眼中則是一片見慣了世面的平靜。來到這邊學習工藝的人并不少,年輕人大多喜歡“龍鳳”一類的祥瑞圖案。不過龍紋與鳳紋也是一個由簡單到複雜的過程,簡單的倒是可以上手。

??謝青棠颔首,眸中醞釀着淺淺的笑意,她道:“是。”常儀韶送她竹絲扇,而她要回贈《鳳凰圖》。

??制版打底有模板,但是在民博,注重的就是“手工藝”與“匠心”,一筆一劃都要自己親自勾勒上去。在打版完成之後,難的事情更在後頭。

??她要用蠟刀在布上上蠟。熔蠟的時候要格外注重,溫度高了蠟液稀薄,溫度低了蠟液又容易凝固,不宜描繪線條。謝青棠在廢棄的布料上試了好幾次,才掌握了蠟液的溫度。蠟刀和畫筆還是有區別的,後者更容易掌控,而前者,沒有一番苦功夫,點出線條始終粗細不一,最後的成品就不會好看。

??等到謝青棠從“點蠟”的狀态中走出來,已經趨近十二點了。她捏着袖子一抹額上的汗水,這才想起去翻常儀韶的回複。

??“在制染料麽?純植物提取的?”

??“這種色素容易清醒,不過日複一日在染缸中浸潤,還是會變色的。”

??……

??常儀韶發來好幾條消息,大多是關于染色的,不過其中還混着一條讓謝青棠感到納悶的話。

??她不想當老師了。

??難道準備回去繼承家業了?

??謝青棠哂笑了一聲,抛卻了腦海中的雜念。以常儀韶的條件,她不是被選擇的,而是面前列着各色的道路等着她去挑選,既然如此,又何必為難自己?謝青棠坐在了小木凳上,回複道:“不想就不想,不用糾結。”

??有那随心所欲的條件,沒必要給自己套上重重的枷鎖。她暢心自在,也希望常儀韶不要與自己為難。

??常儀韶:“好。”沒多久後又問了一句,“你中飯吃什麽?”

??這句話顯然觸及謝青棠的心,她回複了一個“痛苦面具”就匆忙将手機抄進了兜中,她不想聽常儀韶報菜名。

??這人就是故意的,用心險惡,想要影響她愉快的養老生活。

??常儀韶看着那四個字輕笑。

??謝青棠大概率不會回複自己了。不過沈城那邊的飯菜,真的那麽難以下咽麽?

??“常老師——”陡然傳來的聲音打斷了常儀韶的沉思。

??她回身一看,是五班的班主任,因為她也是五班的任課老師,所以與她往來的次數就多了些。

??“徐老師。”常儀韶朝着她輕輕一颔首。

??徐老師欲言又止,半晌後才道:“去食堂麽?”

??她大概有什麽話要說。

??常儀韶垂着眼睫暗想道。她并沒有思忖多少時間,便應了下來。

??徐老師的确是有話要說,她跟常儀韶來往多,也算是摸清了她的一點兒脾氣,看着溫和好說話,但是跟誰都保持着相當遠的距離,像是一塊堅冰。早在張尚決心磕上去的時候,她就知道沒有結果。若只是這樣就算了,可偏偏張尚是個下作的人,所謂的素質早就被啃了。他的家境在學校一群老師中算不錯,每次都像是一只花孔雀洋洋得意,同時還帶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傲氣。

??他像是看不出來其他老師對他的不滿和讨厭。

??“常老師,那些閑言碎語——”徐老師吞吞吐吐的,面露猶疑。她跟常儀韶的時間交錯,自然容易在辦公室裏聽到一些聲音。片刻後,她左右望了一陣,才嘆氣道,“張老師心量小,有點兒睚眦必報。”

??常儀韶“嗯”了一聲,她當然知道張尚是個小人,徐老師話中有話,她不難猜出其中的含義。

??“那你——”徐老師眨了眨眼,辦公室中不少人知道常儀韶的家境,其中就包括她。在最初聽說的時候,她還在感慨大小姐到塵世間體驗喜怒哀樂來了。甘棠高中是一座小廟,而常儀韶是個大佛。

??“不要緊。”常儀韶慢條斯理地回複,神情平靜,露出了幾分“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泰然自若來。

??徐老師見她如此從容,逐漸地放下心來,她怕常儀韶會因為這些事情産生心結。此刻她并沒有想明白常儀韶的意思,直到後來聽說常儀韶遞交了辭職報告才恍然驚覺,她不在意,因為她根本就沒打算繼續留在甘棠高中。

??五月後暑氣蒸騰,光是站着,汗水就順着鬓角流淌了下來。

??謝青棠的點蠟功夫在不停地練習下有了長進,拿着蠟刀的手不會不停打顫,就連線條都滿滿的變得流暢和細膩起來。點蠟之後的工序是浸染,需要将布條投入靛藍染缸中。到了這一步,并不是直接投擲進去就算完成的,她要抖動着染缸中的布,使得顏料均勻分布,而不是拿出來後深一塊、淺一塊。

??在這段時間幫助阿姨們浸染布料的練習中,謝青棠也逐漸把握了這一個度。

??“小謝進步很快啊,我當年開始學的時候,力氣小,大的染布扔進缸裏擡都擡不動。”上了年紀的老奶奶笑起來,皺紋層層疊疊,她的笑容絢爛,像是一朵向着日光的太陽花。

??謝青棠知道,這邊的人大半是祖輩住在附近的,他們以此為基業,六七歲就開始跟着父母學習這門手藝,豆丁兒還沒有染缸高,只能踩着板子幹活。正是因為他們一輩又一輩的傳承,才使得這些手工藝能夠代代保存下來。

??比起躺在沙發上當鹹魚的養老生活,謝青棠更喜歡這邊的辛勞。歷史的積澱與現世交融,勾勒出來的并不是死氣,而是一股蓬勃的生機。只要有人在努力,它們就不會被淹沒在歷史的塵埃中,而是永世不滅。

??謝青棠有些困乏,她坐在床頭,身後墊着竹枕,并沒有睡覺。

??常儀韶準時在九點鐘給她撥了一個視頻通話,像是老板日日視察工作。

??好幾次謝青棠都想直接掐斷了,可是望着視頻中那張完全長在她審美點上的、令人心動的面龐,到底是沒忍住。

??或許是另一種距離産生美吧。

??“怎麽樣?”

??在常儀韶開口的時候,謝青棠也跟着在心中嘟囔,每一回都是相同的開場白,這厮都不知道稍稍變動。

??“一個蠟缬就讓人心力交瘁,更別說還有‘夾缬’‘絞缬’了,就是一個字‘難’。”

??“別人幾十年的基本功,哪裏能十天半月就能學會呢?”常儀韶輕笑了一聲道。

??謝青棠一颔首,坦然道:“自然是這樣,主要還是在這邊傳播嘛。”

??常儀韶緊盯着謝青棠,不錯過她絲毫的表情變化,她道:“你有什麽想法了?”

??謝青棠也沒有隐瞞常儀韶,她坦然一笑道:“是。”她眨了眨眼,又道,“我直播時間不定,其實觀衆并不多,我想将拍攝的內容稍加剪輯,做成一個合輯上傳到平臺。”

??“需要幫忙嗎?”常儀韶又問道。

??謝青棠一怔,又想起剛與常儀韶簽訂契約時她推薦各種團隊的“熱情”,雖然說此刻她的心思是真,總不免讓人——

??她的遲疑落在了常儀韶的眼中。

??常儀韶的心驀地一沉,在謝青棠拒絕的話說出之前,她道:“我自己來幫你。”

??是她常儀韶,而不是她聯系的各色團隊。

??謝青棠松了一口氣,同時也覺得自己的想法實在是微妙。如果是常儀韶找團隊,這是一個大人情,那麽常儀韶她親自動手呢?難道不是人情了麽?還是因為有契約在,覺得她親自幫自己是理所當然?

??謝青棠蹙着眉頭,并沒有在這一團如同亂麻的思緒中沉浸太久。緊皺的眉頭一舒展,她挑眉道:“那我要支付你工資嗎?”那些可是她的養老本!

??“不用。”常儀韶笑容莞爾,她又道,“這同樣是我的興趣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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