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世無其二郎獨絕
将近黃昏。
西方只淡淡地染着一抹紅霞,陽光還是黃金色的。
金黃色的陽光,照茫山谷裏的菊花上。
千千萬萬朵菊花,有黃的、有白的、有淺色的,甚至還有墨菊,在這秋日的夕陽下,世上還有什麽花能開得比菊花更豔麗?
四面的山峰擋住了北方的寒氣,雖然已近深秋,但山谷中的風吹在人身上,仍然是那樣溫柔。
天地間充滿了醉人的香氣。
綠草如茵的山坡上鋪着條出自波斯名手的毯子,毯子上擺滿了各式各樣的鮮果,還有一大盤已蒸得比胭脂還紅的螃蟹。
沈陌身上穿着比柔軟的黑色絲袍,倚在織錦墊子上,面對着漫天夕陽,無邊秋景,嘴裏啜着杯已被泉水凍得涼沁心肺的甜酒。
沈陌一派淡然随意,好像真的是來享受的名門公子。
這場景看着很是舒适。
沈璧君坐在他的旁邊,卻沒有沈陌這種平靜的表現,臉上寫滿了不安。
蕭十一郎在這時出現了。
他從山坡下的菊花叢中,慢慢地走了出來,漆黑的頭發披散,只束着根布帶,身上被着件寬大的長袍,當胸繡着條栩栩如生的墨龍,衣袂被風吹動,這條龍就仿佛在張牙舞爪,要破雲飛出。有種說不出來的貴氣。
如果沒有旁邊的小公子就更好了。
沈陌垂下眼眸,靜靜等待他們走近。
這些天的事情透着古怪。
小公子給他們吃的是山珍海味,喝的是葡萄美酒,穿的是最華麗、最舒服的衣裳,用最平穩的車、最快的馬,載他們到景色最美麗的地方,宴盡人世間最奢侈的生活。
簡直就像是惡劣的孩子,想讓置人于死地卻還要讓這人提心吊膽地等待她宣判死刑。聽說被處死的犯人行刑前會享受一頓大餐。這大概就是小公子給他們準備的大餐。
可是蕭十一郎不和他們一起……
沈陌微微蹙起眉頭,每次見到他的時候,他看來仿佛很快樂,但沈陌卻看得出他那雙發亮的眼睛已漸漸黯淡,那種野獸般的活力也在慢慢消失。
沈陌自己的身上也中了毒,這種毒不算決絕,雖然會讓人喪失功力,但是毒性不烈,花幾個月時間是可以逼出來的。很像小公子的風格,玩弄着人心,一邊留着點希望給人,一邊卻已經決定不留活路給你。
小公子嬌笑着倚着蕭十一郎走來一邊道:“你瞧你,我叫你快點換衣服,你偏不肯,偏要纏着我,害得人家在這裏等我們,多不好意思。”
沈陌擡眸,面上一片冷靜,他淡然地看着小公子。
他們在對面坐下。
小公子又在嬌笑着道:“你看這裏的菊花美不美?有人說,花是屬于女人的,因為花有女人的妩媚,但菊花卻不同。”
她用一根銀錘,敲開了一只蟹殼,用銀勺挑出了蟹肉,溫柔地送入蕭十一郎嘴裏,才接着道:“只有菊花,它的清高如同詩人隐士,它不在春天和百花争豔,表示它的不同流俗,它不畏秋風,正象征着它的倔強……我帶你到這裏來,就因為知道你一定喜歡的,因為你的脾氣也正和菊花一樣。”
蕭十一郎淡淡道:“我唯一喜歡菊花的地方,就是将它一瓣瓣剝下來,和生魚片、生雞片一齊放在水裏煮,然後再配着‘竹葉青’吃下去。”
他又笑了笑,接着道:“別人賞花用眼睛,我卻不喜歡。”
小公子笑道:“你這人真煞風景。”
她吃吃的笑着,倒在蕭十一郎懷裏,又道:“但我喜歡你的地方,也就在這裏,你無論做什麽都和別人完全不同的,世上也許會有第二個李白,第二個項羽,但不會有第二個蕭十一郎,像你這樣的男人,若還有人不喜歡你,那人就一定是個白癡。”
她忽然轉過臉,笑眯眯的瞧着沈璧君,道:“連夫人,你說我的話對不對?”
沈璧君冷冷道:“我不如道。”
小公子非但一點也不生氣,反而笑得更甜了,道:“一個女人若是不懂得男人,男人又怎麽會喜歡她呢?我本來正在奇怪,連公子有這麽樣一個美麗的夫人,怎會舍得一個人走呢?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是因為……”
她這話雖然沒有說完,但意思卻已很明白。沈璧君雖然不想生氣,卻也不禁氣得臉色發白。
小公子又看着沈陌,笑道:“這位沈公子,你怎麽不笑笑?你這樣的人笑起來一定也很招人喜歡。我一直很好奇呢,殺手‘千夜’和沈家莊是什麽關系,明明都姓沈還都以暗器聞名,竟然從沒人把你們想到一塊去。”
沈陌沒有把小公子的話放進心裏,左耳進右耳出,他只是看了蕭十一郎一眼,又收回目光,繼續看着小公子不說話。
只一眼就夠了,蕭十一郎不但臉色蒼白得可怕,目中也充滿了痛苦之色,甚至連眼角的肌肉都在不停地抽搐着。他顯然正在忍受着極大的痛苦。
蕭十一郎本不是個會将痛苦輕易流露出來的人。
想起蕭十一郎之前受的傷,再看看眼前的食物。
沈陌必須認定小公子是條毒蛇,無論誰遇見她,都要被她連皮帶骨一齊吞下去!
酒和魚蝦都是發物,受傷的最沾不得這些東西,否則傷口一定會潰爛。
這種情況,天知道傷口現在潰爛成什麽樣子了。
這樣子,蕭十—朗卻還是談笑自若,又有誰能想象他笑的時候是在忍受着多麽可怕的痛苦?他這樣做是為了什麽?
沈陌搖搖頭,這是自找苦吃。他沈陌又不是傻子,多看了幾天就能猜到了,雖然是為了不讓人擔心……可是……瞞着這些沒有意義,只是愚蠢地逞強。
不過他的确擔心蕭十一郎的情況,尤其是這人實在倔強得不讓人省心。
小公子又倒了杯酒,喂蕭十一郎喝了,柔聲道:“你看我對你多好,知道你喜歡喝酒,就去找最好的酒來。知道你好吃,就為你準備最新鮮的海味,就算是世上最體貼的妻子,對她的丈夫也不過如此了,是不是?”
沈璧君看不下去,幾乎是咬着牙說道:“他受傷了,怎麽能喝酒?”
沈陌無聲冷笑,這樣子小公子也不會聽,平白浪費口舌。這個妹妹天真得有夠可以,和小公子這種人是不能講道理的。
蕭十一郎直到這時,他才笑了,随意道:“一個人活着,只要活得開心就好了,有的人活得越久越痛苦,這種人豈非生不如死?只要能快快樂樂地活一天,豈非也比在痛苦中活一百年有意義得多。喝酒能快活起來,喝喝也無妨。”
小公子拍手笑道:“不錯,這才是男子漢大丈夫的氣概!蕭十一郎果然不愧為蕭十一郎!若為了一點傷口,就連酒都不敢喝了,那他就不是蕭十一郎了!”
她輕撫着蕭十一郎的臉,柔聲道:“只要你活着一天,我就會好好地待你,盡力想法子令你快樂,無論你要什麽,無論你想到哪裏去,我都答應你。”
蕭十一郎微笑着,道:“你真對我這麽好?”
小公子道:“當然是真的,只要瞧見你快樂,我也就開心了。”
她遙望着西方的晚霧,柔聲接着道:“我只希望你能多活些日子,能多活幾天也好……”
晚霞絢麗。
但這也只不過是說:黑暗已經不遠了。
蕭十一郎神思也似飛到了遠方,緩緩道:“我既不是詩人,也不是名士,只不過是個在荒野中長大的野孩予,在我眼中看來,世上最美麗的地方,就是那無邊無際的曠野,寸草不生的荒山,就連那漫山遍野的沼氣毒潭,也比世上的所有的花朵都可愛得多。”
小公子失笑道:“你真是個與衆不同的人,連想法也和別人完全不同。你若真想到那種地方去,我們現在就走。”
蕭十一郎長長吐出口氣,道:“只要我能再回到那裏,就算立刻死了,也沒什麽關系。”
小公子道:“好,我答應你,我一定讓你活着回到那裏,然後……”
蕭十一郎打斷了她的話,悠悠道:“然後再死在那裏,是麽?”
不得不說,小公子的脾氣真是古怪。連送人去死,都要弄得這麽唯美。
謊言必定動聽,毒如蛇蠍的女人必是人間絕色,致命的□□往往甜如蜜殺人的桃花瘴也正是奇幻絢麗,令人目眩神迷。
沈陌平靜地聽着他們讨論着死亡的地點,心裏沒有半點着急。
他了解蕭十一郎,蕭十一郎不是個輕言放棄的人。
狼永遠保持着強者的心态,從不懼怕困難,也不向困難低頭。就算是身處囚籠,也能不卑不亢,永遠有着沖出牢籠的決心。
蕭十一郎不會如此對待死亡。
沈陌眸子裏染上笑意,他倒想看看蕭十一郎這麽做是想幹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