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青龍種田記 (1)

烏雲如濃墨一般,滲透了整片天空,飛沙走石過後,暴雨傾盆而下。

一個衣衫破爛的年輕乞丐冒着雨,踉跄地走入一戶農家的屋檐下躲雨。他出現在這座小山村時,已經不知道流浪了多久,餓得前胸貼後背,身上到處都是膿瘡,并且發出惡臭。

他不記得自己來自何方,也不記得自己要去向何處,更不知自己姓什名誰,在來到這家門外以前,這個看起來比別的地方要富裕一些的村子,很多人遠遠看到他,就關上了大門,也有一些好心人,送他一些自家吃剩的飯菜。

上一頓是昨天下午吃的南瓜野菜湯,并不頂餓,剛吃下去沒過多久,就又餓得發昏。

沒有一戶人家敢收留他,他的病情太嚴重了,必須要找個大夫才行。可是這個年頭,大家自保都來不及,家裏要是有一個人病倒,便能拖累全家賣光田地,又怎麽可能掏錢去救一個來歷不明的陌生人。

年輕乞丐渾身高熱,靠着牆角縮着,他只能盼望這戶人家不要把他趕走,等他躲過這場大雨再說。他生了重病,如果再淋雨,多半性命不保。

雨下得越來越大,即便他躲在廊檐,雨絲也不停地飄到了臉上。他迫不得已,又往身後挪了一些。不料身後就是門板,這一靠,便靠得門發出了一聲輕微的聲響。

門內傳來了腳步聲,像是屋子裏的人要來開門。

年輕乞丐一陣緊張,掙紮着想要起來,至少在主人開門之前躲起來,卻因身體的病痛而無法起身,在門被打開時,他甚至險些跌進屋子裏。

裏面的人搶先一步攙扶住了他,竟然沒有嫌棄他身上的惡臭而把他推出門去,反而溫言道:「兄弟,要不要進來避一避雨,喝口熱湯?」

他這幾天熱湯喝得多了,喝得一肚子都是清湯寡水,對熱湯全無興趣,但他心裏卻是十分清楚,農戶人家裏能提供給一個乞丐的,就只有這些東西,最重要的是可以避雨,若是再淋一場雨,恐怕他就再也醒不過來了。

他對主人感激地點了點頭。

主人将他扶進屋子裏坐下,轉身把門關上,隔絕了外面的風雨。

那主人卻不急着到廚房去弄食物,先找了塊幹淨的汗巾給他擦身上的雨水。

他接過了汗巾,發現幾乎是新的,便有些猶疑不決。此時他臉上都是泥污,這一擦下去,怕是要糟蹋這塊帕子。

那主人卻以為他無力動彈,索性拿了帕子,給他拭去了污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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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乞丐起初十分尴尬,但看他神情專注而溫柔,雖然貌不驚人,可是卻有一種特有的內斂沉靜,讓人一見就十分安心。

「這不是挺俊俏的一個兒郎麽,怎麽弄成這個樣子?」他語氣溫和地問。

「我……我什麽都記不得了。」他慚愧地低下了頭。

對方仔仔細細地看了他一眼,似乎在判斷他有沒有在說謊。過了一會兒便說道:「餓了吧?先吃點東西再說。敝姓張,張茗陽,你叫我張大哥就可以。」

他松了一口氣,點點頭:「多謝張大哥。」

重病讓他渾身無力,只等了片刻就昏昏欲睡。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感到嘴唇有些濕潤,鼻端聞到一股濃厚的香味,疲倦地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一張床上,張茗陽端着一碗雜菇雞絲粥在喂他。

那粥很黏稠柔軟,卻又粒粒分明,雞絲和雜菇的香味幾乎讓人連舌頭都吞下去。他就着張茗陽的手,狼吞虎咽地喝下了一大碗,才發現自己不太斯文,難為情地笑了笑:「抱歉,我有點餓。」

這是雞肉的味道,他是絕不會認錯的。雞是一戶農家極為重要的財産,輕易不會宰殺,張茗陽居然為了他,把用來下蛋的雞殺了。他心裏不知什麽滋味,流浪了這麽多天,終于吃了一頓好的,可也吃得太好了,這個人情他不知什麽時候才能還得起。

張茗陽的語氣倒是十分自然:「沒事,鍋裏還有,能吃就多吃些,對你的病有好處。我叫了大夫來給你看了,大夫說,你身上都是外傷,人又年輕力壯,慢慢調養一、兩個月就沒事了。」

調養一個月,他哪有這個錢。他心中苦笑,發現對方應該是請過了大夫,自己身上的傷口都被擦洗幹淨,敷了一層藥粉,就連身上的衣裳都已從頭到腳換了一遍。

「張大哥救命之恩,小弟沒齒難忘,來世必當結草銜環……」

「很不必的。要是不嫌棄的話,就暫時在這裏住下吧。」

「多謝張大哥。待我傷好以後,就給大哥做工,簽賣身契也可以。」他來歷不明,可張茗陽卻如此信得過他,還給他請了大夫,不知費了多少銀兩。他投桃報李,賣身予他也是尋常。他雖然不懂怎麽下地幹活,可不是不能吃苦,跟着做事還是可以的。

張茗陽聽他一說,目光中有些訝異,随後莞爾一笑:「不用。我一個人獨居,就缺一個說話的人,小兄弟能留下來陪我,這就已經很好了。」

他這話說得十分正大光明,可是這年輕人卻極為聰慧,再加上落魄他鄉,讓他把別人的話都多想幾遍,「一個人獨居」、「留下來陪我」,怎麽聽都有點怪怪的。莫非這人愛的是男風?

張茗陽原本沒察覺自己說話有問題,可是接觸到他飽含深意的目光,不由自主地避開了眼去,這才發覺自己的話有歧義。可是正常人都是不會想歪的吧?這位小兄弟難道有龍陽之好?

張茗陽只怕越描越黑,忙道:「我煎了藥,飯後喝的,現在正好到時間,這就去給你端過來。」

看到張茗陽的耳朵都紅了,他不由得露出幾分笑意,等到張茗陽把藥端來,卻只把藥放在旁邊的小茶幾上,不肯喂他了。

他艱難地伸出手去,像要努力夠那碗藥,卻怎麽也夠不着。

張茗陽終究還是看不過眼,趕快把藥碗端起來,用湯匙給他喂藥。

那藥苦得要死,可他卻不想加快這個過程,故作艱難地吞咽。

果然看到張茗陽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總算喝完了藥,他抿了抿唇,說道:「我和張大哥相識的時候身着青衫,以後就叫阿青。我沒有姓,随張大哥一個姓好了。好像記得,以前在家裏排行也是第二。」

張二郎阿青?這名字可不怎麽上得了臺面。可他竟願意和他做兄弟,看來并不十分排斥他,張茗陽又不禁有些暗暗歡喜,暗覺自己這想法太危險了,他忙道:「等阿青兄弟恢複記憶,這姓還是要改回來才行。」

阿青無可無不可地點了點頭,問道:「張大哥的大名,是名揚四海的名揚麽?」

「不是……」

「那張大哥寫給我看看?」阿青伸出了手掌。

張茗陽猶豫一下,用手指在他手心裏寫下自己的名字。

居然還識字。阿青對他越發地欣賞了,看着他一筆一劃寫完後,贊道:「這名字真是生得極美。」

名字還能生得好看?張茗陽有點無言,對方的态度比自己更加光風霁月,他便只當對方是真心稱贊,含糊地謙虛了一句,一邊收拾碗筷,問道:「剛才那藥是不是太苦了,要不要調一碗蜜水?」

阿青苦笑道:「不敢再喝水了,倒是想上茅廁。」

他艱難緩慢地起身,張茗陽便搶先一步扶住了他。

兩人肌膚相親,彼此都能感覺到對方瞬間僵硬了一下。

張茗陽卻不敢松手,忙道:「茅廁有點遠,我扶你去吧。」

「謝謝大哥。」阿青滿含感激地道。

被對方看過自己渾身長滿膿瘡,惡臭不堪的樣子,甚至可能對方親手給他換洗過,阿青初時會感到尴尬,此時已變得十分自然。他是念頭通達的人,既然最差的一面都被看了去,而且對方并不嫌棄,那麽,其他的都是更好的一面了。

因阿青行動十分不便,張茗陽幾乎是将他全身的重量都移到自己身上,倒不如把整個人抱過去還快些。兩個人累得最後都是一身汗。

看到張茗陽面龐上隐約的紅暈,甚至有些不敢面對自己,阿青便不由得生出無限歡喜,他原以為,張茗陽是上天派來拯救他的,對張茗陽來說,自己卻是個黴星,一來就讓他破財。

現在看起來,張茗陽也似乎并不讨厭他。

「辛苦大哥了,小弟不知該如何感激才好。」他盡量平複了一下激動的心情說道。

張茗陽正低頭給他系腰帶,聞言道:「辛苦什麽,能夠照顧你,大哥也很高興。」

阿青當他說的是客氣話,并不在意。

看這個宅子也是尋常,是用土壘的,房前種着兩、三畝地的青菜,屋後整整齊齊地堆放着幹柴,豬圈旁邊的雞籠裏只有四、五只雞,鴨子倒是挺多,養着一群。

阿青還是懂一點的,鴨子比較多,那是因為鴨子每天早上出去覓食,傍晚排隊自行回來,只要喂很少的一點加餐就可以了,雞要是想要它下蛋,是必須喂一些糧食的,所下的蛋未必能補貼喂雞的糧食,所以農家養雞,多半是為了換換口味,或者給孕婦老人孩子增加營養,并不會多養,雞蛋有多生的,還會拿出去賣掉。

總共就這四、五只雞,為了阿青就殺掉一只。雖然他現在只是吃了點雞絲,可是想到都感覺罪惡。

以後要努力幫大哥幹活,努力掙錢才是。

他身體虛弱,回到床上就又昏睡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卻是到了晚上。他在床上躺着,張茗陽卻是躺在一張長椅上睡着。

阿青朝窗外看了一眼,方圓十裏以內,一片漆黑,就他們家點着油燈。

張茗陽見他醒了,便拿了水給他喝,他只道自己誤了飯點,定是沒有晚飯吃了,卻見張茗陽去了廚房,端了一大碗炖雞肉出來,還有一碟蒜蓉炒青菜,一大碗白米飯。雞肉裏放了黨參、紅棗、枸杞,湯清色亮,看着便知道極是清補。

現在正是秋後,稻谷剛剛收獲過,可是這種吃法,哪裏挨得到明年青黃不接的時候?以前張茗陽是單身漢,或許不擔心這一點,可是現在多了他,卻不得不為以後考慮。

阿青身體恢複了一些,勉強可以自行進食。他拿着筷子,只覺得心情十分沉重,張茗陽道:「是吃不下麽?想吃什麽,明天我去給你買。」

「不,看着就好吃!」阿青初來乍到,不好多問家裏的經濟狀況,看張茗陽似乎還有餘力,可以去外面買別的食物,也就沒有多問,低頭吃飯。

因阿青許久沒有吃一頓好的,張茗陽便不許他多吃,見他吃了兩個雞腿,一個翅膀,便讓他停下了。

「想吃過兩天我們再殺一只,不要一下子吃傷了。」

阿青有點赧然,放下筷子。他流浪的這些時日,實在沒有吃過一頓好吃的東西。

「我會把家裏的雞吃完的……」

「吃完了我們再去買。你是病人,多吃一些有什麽打緊。現在最重要的是養好身子。」

「可是……」

「放心吧,咱們家不缺銀子。」

有張茗陽這句話,阿青放心了許多,又道:「大哥,凳子上不舒服,你到床上來睡吧。」

「這床不大,你一個人睡就行。」

「大哥是不把我當兄弟麽?」

張茗陽躊躇片刻,終于還是聽了他的話,睡到了阿青身旁。

兩個血氣方剛的男人躺在一張床上,阿青卻覺得,這種情景再自然不過,有心想要做些什麽,身子卻是十分虛弱,好不容易轉過身,卻看到張茗陽呼吸徐緩悠長,竟是睡熟了。

阿青卻是輾轉反側。雖說這個男子長相平平,卻能謎一般地吸引到他,他總覺得他的言談舉止,總有些不同尋常的魅力。好像他給他喂的那碗黑乎乎的不是藥,而是迷魂湯。

他好不容易才迷迷糊糊地睡着,醒過來的時候,張茗陽已經起床很久了,不但喂過了雞,把鴨子趕了出去,還在外面的井裏打好了水。待阿青起床時,張茗陽已燒好了熱水,給他洗臉。

阿青感到有些不好意思,沒讓他服侍,自己洗了臉。

「隔壁村子有人殺豬,我去秤幾斤肉回來。我吃過了,飯菜都放在鍋裏熱着,我給你端出來。」

張茗陽把早飯放到他床邊,便收拾東西出門。

早飯是稀飯,配菜是香蔥煎蛋,涼拌小黃瓜,白灼蘆筍,還有一個已經切成兩半,油汪汪紅潤潤的鹹鴨蛋。油脂比雞蛋還貴,尋常人家裏生病的人,每頓多吃一個水煮蛋都是奢侈,更別提煎蛋了。到底是單身漢不會過日子,還是張茗陽本來就是個富戶,攢了不少家底,阿青看不出來。

阿青睡了一個回籠覺醒了,張茗陽還沒回來。

他有點失落,艱難地起身下床,茫然四顧的時候,看到不遠處有一支竹杖,長度和粗細正好可以用來充當拐杖。

昨天晚上這支竹杖還沒出現。

雖然竹杖用不了多久,底部就會受不住支撐而開裂,但那個時候,他的病多半就已經痊愈了。

他撐着竹杖出門,發現外面的廊檐下擺了幾張高度不同的椅子,正适合他用各種姿勢坐着。

昨天下的雨很大,到下午還沒見晴。可知張茗陽是冒着雨給他去請的大夫。

阿青看着地裏整整齊齊的菜,經了雨以後碧綠如玉,并且一棵雜草也沒有,看着很是喜人。他依稀能想到,種菜的人是多麽地認真,并且對生活滿懷激情和熱愛。他的心也随之變得溫暖起來。

或許是鄰村有點遠,張茗陽到了午後才回到家,他手裏拎着幾斤肉,一扇排骨,興沖沖地往家裏走。

他随意一望,正看到阿青懶洋洋地在門外的椅子上曬太陽,身上穿着他的灰布衣裳,但他的俊美風流,卻是難以遮擋地從他披散的長發,從他白皙的指尖,從他慵懶的姿勢中流露出來。

完全看不出,這居然是昨天那個又髒又臭的乞丐。

張茗陽的腳步停了停。

住在附近的村人已看到他回來,遙遙地向他打招呼:「張官人,趕集回來呢?」

張茗陽答應着:「家裏來客人了,買點東西。敏叔,晚上來家裏喝酒吧?」

那人道:「不用了,家裏還有菜。」

阿青原本是躺在躺椅上,聽着他們遙聲問答,睜開了眼睛。

這個村莊太大了,并且十分空曠,遠近只有幾戶農家零散地住着,若是每次說話都要走近,可夠累的,所以莊子裏的人都有點大嗓門。

張茗陽走到阿青面前,問道:「是不是餓了?做別的菜來不及,我做豌豆雜醬面吧。」

阿青剛醒,有點茫然地搖了搖頭,表示不是很餓,看着張茗陽手裏拎的肉:「排骨那麽貴,怎麽買那麽多?」

張茗陽不由得微笑了一下。他猜測阿青應該出身富貴,後來家裏遭了難,落魄了,所以身上既有貴氣,有時候又懂事得讓人心疼。

「和城裏不一樣,村子裏的排骨其實比肉還便宜一點,因為骨頭不能吃,村民們覺得不劃算。你呢?你是願意吃肉還是吃排骨?」

阿青咽了咽口水。他記得排骨清甜的味道,當然,肉的飽滿口感也同樣誘人。「可也不能買這麽多,太費錢了。」

「錢的事不要擔心,整個田莊都是我的,你想吃多少就吃多少。」張茗陽起初不想提,恐怕會刺激家道中落的阿青,可是看到阿青這麽用心的給他省錢,他便不得不提,又道,「下一次殺豬還不知道什麽時候,所以不算多秤。你身體還沒恢複,取兩根排骨用姜酒腌了,我們今天晚上炖山藥吃,另一部分用糖和醬油腌着,吊在井裏,等過兩天你的身體再好一些,我們就開油鍋,炸着吃。」

「好。」想起油炸排骨的酥香味道,阿青不由得舔了舔唇。排骨裹上酥皮,炸出來金黃燦爛,松脆無比,可以趁熱吃一頓,放一段時間軟了,還能再做糖醋,做紅燒,怎麽都好。這麽多排骨,已經足夠一個普通人家過一個肥年了,卻只是他們平常的飯食。

他有點懵,又問道:「既然這一整片農莊都是大哥的,為什麽大哥還親自種菜?」

這一片得多少地?幾百畝?還是幾千畝?阿青沒有算,看張茗陽一身短打,卷了褲腳,穿着草鞋,和一般農家子弟并沒有什麽不同,甚至自己親自下地,挑糞澆水……

普通田莊的莊主一般是怎麽過日子?大多是修一座大宅子,再養上一群嬌妻美婢,出門帶着一群家奴,前呼後擁。這麽一比,張茗陽的行為簡直是令人費解。

難怪那位大叔叫張茗陽做「張官人」,他還以為自己是聽錯。

「種菜挺有趣的,看着這些菜長大,心情就很好,還可以吃。」

他為人厚道,樂善好施,別人都争着租他的地來種。每年的租子都夠他成家立業了,他卻只喜歡住在小房子裏。城裏雖然有他的宅邸,他卻幾乎不去那邊。

原來張茗陽種菜像種花一樣只為了欣賞,他養雞鴨也是意思意思而已,并不指着它們生蛋賣錢……

阿青一知半解地點了點頭,心裏對他的癖好還是難以茍同。可是,如果他不是有這癖好的話,他們恐怕也沒什麽機會認識吧。自己推開一戶尋常人家的門,可能被趕出去,可能躲了一場雨,最終還是被丢出來。

張茗陽不知道他心情複雜,自行進了廚房煮面。豌雜面裏的豌豆是早就炖得軟爛的,他只要煮了雜醬和面就可以。雜醬是醬色的肉沫,再配上碧綠的香菜,聞着就奇香無比。

知道張茗陽有偌大的家業,阿青便不再有心理壓力,他起初還想着幫張茗陽挑水除草,做些力所能及的農活,可聽張茗陽的意思,他最好什麽事也別幹,省得踩傷了他心愛的菜。

阿青開始過着天天都像過年的生活。他們的花費對于張茗陽龐大的家業來說,只能算九牛一毛。張茗陽有時還能弄點野山參和血燕給阿青炖粥吃,阿青吃得都有點麻木了。

阿青來到這個村子的時候,已是深秋,沒過多久,就到了臘月。

張茗陽早早就給阿青置辦了幾箱衣裳,一箱春秋衣服,其餘幾箱都是冬衣。除了大毛衣服以外,基本上都是青色和藍色,搭配着穿,越發顯得他皮膚白皙、容貌俊美。

阿青一向來都是張茗陽給什麽,他就吃什麽穿什麽,從不自己提要求,張茗陽的體貼周到也完全讓他想不出還有什麽別的要求。

他将養了兩個多月,身上的疤痕都結痂脫落了,身體也康複了大半,穿上這些衣裳,活脫脫就是一個王孫公子。張茗陽站在他旁邊,就像是一個雜役。

他讓張茗陽找裁縫做兩身好衣裳來穿,張茗陽做是做了,卻說穿着不好下地,最常穿的,仍舊是那一套打雜的衣裳。

阿青只覺得和他站在一起,怎麽看怎麽不對,便撿了最樸素的幾件青衫來穿。

吃過了臘八粥以後沒多久,就到了殺年豬的時候了。

這裏幾乎家家戶戶都養豬,一年到頭殺一只,小戶人家都是賣一半,自己吃一半。吃的那半放不了,一半做成臘腸曬幹,另一半重鹽腌着,做成臘肉,和蔬菜們一起炒,且切且吃,足足能吃上半年。大戶人家就是先做一次殺豬菜,全家人吃一頓新鮮的,剩下的才臘起來。

張茗陽卻極是爽快,殺一頭豬,叫整個莊子的佃農都來吃。

他的佃農很多,一頭豬也就勉強夠吃,不得不另外去別人家裏買幾十斤。好在到了年節,殺年豬的人家多了起來,倒也不難置辦。

大塊的豬肉放進咕嘟嘟翻滾着的大骨湯裏煮,當豬肉煮好了,便提溜出來,讓師傅們用刀切成大薄片,薄得幾乎透明,一片片地放進酸菜湯裏,和着切成片的血腸一起炖煮。

富戶人家在炖煮之前,還會讓豬肉過一次油,去一點油味,但這麽做,便把新鮮豬肉裏的鮮甜味也去掉了。

他們是在村子裏炖的,莊戶們不怕油膩,便在湯裏多放些酸菜,那酸味直接便融化了豬肉的油膩,又極大地把鮮味凸顯出來,豬肉與酸菜在這裏完美地結合在一起。其實,既然稱之為殺豬菜,那麽這股鮮肉的甘美則是必不可少的。

阿青穿着一件普通的青襖,捧着碗,坐在一群人中間吃着,驀然看去,和尋常人也似乎沒什麽不同了,完全看不出他的玉樹臨風來。

張茗陽忙着招呼客人,他便低頭猛吃。

他的食量比起剛來時不可同日而語,今天吃得尤其多,旁邊便有佃農的農婦和婆子們對他指指點點:「快看,他真能吃!這該是第四大碗了吧!」

「別指,那是張官人家裏住着的客人。」

「他長得雖然好看,可是吃得也忒多了些,聽說好像啥活也不會,張官人不趕他走嗎?」

「所以說,長得好看有什麽用?張官人雖然不嫌他,可要是等張官人成了親,張太太肯定要趕他走的。」

「張官人都二十好幾了吧,還不成親嗎?」

「不知道,聽說鎮上的劉員外想把閨女嫁給他,他沒答應。」

「想嫁給他的多了吧?一嫁進來就是吃香的,喝辣的,誰不想嫁。要是張官人願意,咱們莊裏想嫁的就有十七、八個,哪裏輪得到外村人。」

……

提到阿青時,他們都壓低了聲音,畢竟這是閑話,可提到張官人,他們個個都似乎有說不完的話,沒過多久,有人便開始打趣張茗陽和另一個佃農的女兒。

那女兒鵝蛋臉,梳着兩個粗辮子,十分大方爽朗,被取笑也只是羞紅了臉,并不惱怒,顯然是早就心儀張茗陽的。若是張茗陽不拒絕,或許便有媒婆過些日子來登門了。雖說身分不匹配,可是做小想必也是願意的。

阿青在旁邊看得面色十分難看,只覺得這碗殺豬菜越吃越酸,酸得簡直吃不下去。

憑什麽啊!明明是他先遇到張大哥的!

他幾乎想一碗湯潑過去,還沒等他動手,張茗陽便起身道:「大家不要取笑,王姑娘的閨譽要緊,萬一影響她以後議親,便是我的過錯了。」

他這話便是婉轉地拒絕了,那姑娘登時臉色有些發白,張茗陽走到阿青面前,拉着阿青的手站起來:「這是我的遠房表弟,叫阿青,大家都來見見吧,以後他就在莊子裏長住了。」

阿青不知道他什麽意思,但依言還是抱了抱拳,說了幾句場面話。

像這種村宴,吃完飯以後,自有村廚來收拾,主人家只需要給銀子就好。

宴席散去後,阿青與張茗陽回到屋子裏,阿青終于忍不住妒意,開口道:「王姑娘挺好看的,娶回來暖腳也不錯,你為什麽不要?」

張茗陽認真地問:「我的腳到後半夜是不是很冷?」

阿青一愣:「沒有。」

張茗陽松了一口氣:「還以為我睡相不好,胡亂蹬腿,凍到了你。等開了春,我就請人在宅子旁邊修一個新房子,給你住。阿青長大了,也該是成親的時候了。」

阿青冷笑一聲:「你不成親,為什麽偏要我成親?像你這樣的身家,娶個十七、八個都容易吧?」

張茗陽目光閃動,凝視着他,過了許久才道:「我不想養別人,就想養你。」

阿青「啊」了一聲,原本還想逼出張茗陽的心意,卻沒想到他這麽快就吐露出來,還這麽直白。

「你……」

張茗陽道:「以後阿青還是像現在這樣,什麽也不用做,給我養就行。要是戰亂了,洪災了,過不下去了,我種地打工,也會盡量讓你過着和現在一樣的日子。」

阿青有些怔住了:「那我要成親呢?」

張茗陽的目光登時有些黯淡,除此以外,神情仍然十分平靜:「如果阿青要成親,我們就不能住在一起了,到時大哥給阿青分一半的地,阿青有了當家的媳婦,就不需要大哥橫插一手了。」

阿青只覺得心裏猛地一抽,連忙拉住了他的手:「阿青不想成親,阿青只想和大哥永遠在一起。」

張茗陽的手輕顫了一下。

他一直能感覺得到,兩人之間對彼此的那種若有若無的吸引力,但沒有把握阿青是怎麽想的。畢竟天底下大部分人,想的和做的相差甚遠。他原本想再過幾年,阿青如果沒成親,就問問他的打算,可沒想到,這個年都還沒過,就得到了肯定的答複。

阿青見他仍然淡定得不行,只是剛才的一顫,稍稍洩露了他心底的想法,暗笑自己年輕沒有定力,湊過去吻了他一下,直到感覺得到懷中的人輕微的掙紮,他才忍不住輕笑出聲。

「那就這麽說定了,開春也不用建什麽屋子,現在這麽住着就足夠了。」阿青輕輕呼出一口氣。不像張茗陽這麽淡定,剛才那一會兒,他可夠緊張的,他擔心張茗陽學那些老古板一樣,非逼着他成親,才算是完成人生大事。

「可惜了那碗湯,我還沒吃完呢。」本來打算吃個七、八碗的,才吃到一半就被一群嘴碎的人氣得完全吃不下去,現在想起來,又似乎有些生氣了。

聽着阿青的抱怨,張茗陽亦是覺得好笑:「咱們家不是還有一頭豬嗎?明天再殺就是了。」

「為了吃一次殺豬菜就再殺一頭豬,還要再請那幫嘴碎的人,可真夠糟蹋的。」阿青聽着都覺得心疼。

「這次我們不請客了,和別人家一樣,賣一半,吃不了的就做臘腸臘肉,你還沒吃過臘排骨吧?排骨套在粉腸裏臘幹,裏面還能保持排骨的滋味,吃起來很不錯。」

阿青想了一會兒,便覺得有點坐不住了,輕嘆道:「排骨怎麽做都好吃。」他不太喜歡吃臘肉,總覺得臘肉除了炒蒜苔以外,簡直就是個邪惡的存在,炒啥啥難吃,可是臘腸卻不同,想必也有腸衣的臘排骨也是極好吃的。

張茗陽不由得失笑,他的手輕輕搭在阿青的胳膊上,兩人像是在把臂閑談,這種關系似乎和人家兄弟之間并沒有什麽不同,可他仍然記得,剛才阿青飛快地在他唇上吻了一下的感覺,既柔軟,又有點蕩氣回腸,讓他禁不住不斷地去回想。

眼看時間不早,張茗陽便燒了熱水,給兩人洗過了腳。

他倒了洗腳水回來,便被阿青拉進了被子裏。

炕上熱乎乎的,阿青的皮膚也像是熱得滾燙。

兩人顫抖的唇相接時,張茗陽便覺得最後的理智消失,被阿青帶入了欲望的深海之中。

他一直以為,只要養着阿青,對自己來說就是極大的滿足,可沒想到,阿青有本事可以讓他達到欲望之巅。

這個年過得火熱而又甜蜜。

阿青聽到張茗陽嚴肅的申明要養自己的時候,不是沒有不安,他還以為張大哥霸道宣布過後,就要對自己的後庭下手,卻沒想到,張大哥在床上仍舊是十分溫柔,肯接納他的一切。

阿青也發現了,張大哥根本不是随便說說而已,他就是想要阿青什麽也不幹,不用他做農活,也不用他做飯洗衣服,只負責吃香喝辣就好了。

阿青起初也曾抗議過,可是确實沒有張茗陽做得又快又好,便只好放棄了。

他閑極無聊便到河裏釣魚。河裏的魚蝦一般不值錢,都是窮人家的孩子來釣。

奇怪的是,他用一樣的釣鈎,偏偏就不如別人釣得多。一怒之下,他把釣竿倒過來,硬是戳死了一條。

他忽地靈機一動,把張茗陽燒竈用的火鉗拿了,到河灘淺水處戳死了一大堆,撿了回去。

魚拿回去以後,他用了調料腌制,待魚身上的水幹了以後,再裹了一層薄薄的面粉油炸。他聽說別人家裏做魚都是舍不得油,而是放點鹽水煮,想想都知道有多難吃。有時魚太多了,他和張茗陽一時吃不完,第二天便把油炸小魚拿去送給一起釣魚的孩子們。

那些孩子吃了炸魚,都覺得十分好吃。有人舍不得吃,偷偷留下一半帶回家,阿青也不在意。

他沒想到的是,沒過多久,和他一起釣魚的孩子們越來越少了,一問才知道,別人都在背地裏叫他「敗家的小白臉」,不讓自家的孩子跟他玩,被他帶壞。最重要的是,吃魚雖然是好事,可是魚也太下飯了,家裏的飯都因為多了一道魚而多吃掉了許多。

阿青雖說是個灑脫的人,可是無緣無故被人這麽說,還是讓他産生了一種憤懑。

大半夜一直睡不着,張茗陽撫摸他的背,問他怎麽回事,他便說了出來。

張茗陽卻是不以為然:「我們過我們的日子,管別人怎麽說?」

「你根本什麽也不懂!」阿青怒氣上湧,竟然氣得眼前一黑。

不省人事前的最後一個念頭居然是,他話還沒說完呢!

醒過來時,這股氣憤還萦繞不去,卻見四周大殿燈火通明,青色游龍紋的幔帳随風輕輕揚起,阿青這才恍然發現,自己竟然只是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天還沒有亮,而張茗陽正躺在自己身邊熟睡。

這個夢作完非常的餓,此時卻是聞到了一縷淡淡的清香。

這縷清香不是飯菜的香味,而是某種香料的味道,奇異的是,這種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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