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2章

當戴着紅袖/章的年輕男女沖進家裏打砸時,郁正生和顧以臻才明白過來,這場劫難是躲不開了。父母以牛鬼蛇神的資本家名號戴着高高的白色尖帽,反手游街示衆,已經年近八十的老人,一輩子被人尊敬何以受過此類侮辱,回家後便一病不起。然而那些人依然不能放過他們,強迫着帶出門繼續游街。

兩位老人不堪忍受,在那個月黑風高的夜晚一起服毒自盡。郁正生和顧以臻從所謂的學習班回家時,老人們的身體都已經僵硬。他們忍住悲傷,草草的将父母安葬。

鬥争的趨勢愈來愈猛,學校停課,工廠停工,就連醫院都找不到正常上班的人。在絕望和悲憤中,郁正生和顧以臻,還有顧家的幾位表兄一起逃離京城去了昆明,顧以臻的外婆家。

殊不知,這樣的動/亂竟如瘟疫般四處蔓延。顧以臻的外婆家是曾經的地主,那個土豪劣/紳的罪名是逃也逃不掉的。批/鬥一日日地進行,不斷升級。很多人都無法忍受,他們從邊境逃到國外去,有人在逃跑的過程中被抓回或被槍/擊。

郁正生和顧以臻商量,他和表兄弟幾個先過去,如果可以再派人回來接她和其他的家眷。顧以臻不同意,誓要生死與共。

幾天後他們一起去到象鼻山的那個崖口勘察地形,因為那裏有個大的回水沱,渡船很危險,所以是守備最弱的地方。他們選擇了正月初一這個萬家團圓的時間出發,可是頭一天顧以臻突然感冒,頭疼咳嗽,特別是咳嗽,喉嚨幹癢難奈,忍不住的咳。為了大家的安全,所有人都勸顧以臻這次放棄,二批再走。

而郁正生因為勘察和聯系船老板都是他,他不得已得先過去。分別時,他們互為彼此戴上了那塊龍鳳呈祥的玉佩,一人手裏攥着一只耳墜,郁正生的是那只有着G紋路的,顧以臻的就是那只有着Y紋路的。兩只耳墜仿佛是各自的心交予了對方。

臨走,郁正生一再承諾,那邊環境可以,他就回來接她,如果不行,他也回來和她共同接受下鄉改造。顧以臻含着淚點頭,她說不出話來,因為離愁已将喉嚨塞的滿滿的。

相愛的人越走越遠,郁正生頻頻回頭,顧以臻還癡癡相望,也許他們心裏都明白今生他們會就此永別。只是那愛和摯念支撐着當時的兩人,祈求上蒼能賜些好運給他們。

終于郁正生回轉身,跑過去緊緊地把顧以臻抱在懷裏。“梧桐相待老,鴛鴦會雙死。元元,等我回來。”

再好的計劃,不如變化。偷渡的船被駐守的民兵發現,有人拿着喇叭高喊,“回頭是岸,執迷不悟立時槍/決。”開弓哪有回頭箭?且船已過半,彼岸的自由世界近在咫尺。船上的人拼了命的往前劃,槍/聲響起,子/彈‘嗖嗖’的從耳邊穿過,有人中/彈倒在甲板上,接着有人落進湍急的河流……

慌亂,緊張,船翻了。伸手不見五指的夜,如地獄的黑無常,要将向往自由的人通通收拿。郁正生拼命地往前游着,他已分不清前面是自己的國度還是鄰國界線?精疲力竭時,他抓住一支樹根爬上岸。他躺在地上不能動彈,只是隐約地聽到對岸偶爾的槍/響。

加上船老大,一船共有五人。郁正生在樹林裏等了很久,卻沒有見到一個人上岸。天亮了,來不及悲傷,穿着一身快要被自己身體烘幹的半潤衣服向密林深處走去。僅憑船老大之前的描述和看着樹葉的茂疏來分辨方向,凍了一夜的自己感冒了,加上一天未盡食,郁正生全身乏力,踉踉跄跄地終于走到一個集市上,言語不通,所帶的行李也丢在了河裏,翻遍周身沒有分文。

病痛和饑餓讓郁正生暈倒在集市裏。再醒來時,看着周圍衣衫褴褛皮膚黝黑的男人們正圍着他。他驚恐萬狀的想坐起來,奈何身體像沒有了骨頭一樣動不了半分。那些人叽裏呱啦的說着,他一句也聽不懂,他同他們講中文,搖頭。然後他又說英文,還是搖頭。

後來,一位四五十歲講着類似于雲南方言的男子過來,端着一碗藥湯,告訴他是治風寒的,他半信半疑地喝下。他問那個中年人這裏是什麽地方?那人回答是礦山,他是集上賭場賣過來的豬仔。那人又問他,你賭輸了好多錢嗎?

或許是湯藥起了一點作用,郁正生很快坐了起來,摸遍全身上下,玉佩不見了,耳墜也不見了。他拉着中年人問,可否帶他出去?中年人笑,出去?至少五年後!

在礦山工作五年以上,所得工錢就能将自己贖出去。郁正生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這是老天故意安排的嗎?五年,國內都不知道是什麽形勢了?獨孤的顧以臻該怎麽活?他不死心!偷偷的跑了幾次,每次都被礦老板豢養的打手追回去嚴刑拷打,然後是更繁重的工種,讓他再沒有逃跑的力氣。

暗無天日的生活讓郁正生絕望透頂。不能強攻只能智取,他只有等機會,伺機而動。後來,憑着淵博的知識和岳父曾經告訴他的玉石鑒定經驗,他幫礦老板收購了很多純度很高的原石。老板很高興,不再讓他做粗活,只是讓他陪着出門低價收購原石。

有一天,他認識了一位專門幫人偷渡到馬來西亞的蛇頭。郁正生知道他等的機會在這三年裏終于來啦!他拿出私藏的五塊原石,願将其中四塊作為船資,請蛇頭幫忙把他帶出去。蛇頭請人将原石打開,均是好貨。他爽快的答應了。

當晚郁正生就踏上了開往馬來西亞的航船。上船後才知道,并不是直接就去馬來西亞,他們在泰國呆了半年後,又在船上飄了兩個多月,踏上陸地又被告知是新加坡。幾經周折,手裏的那塊原石被人強搶又被他智取,最終還是靠那塊石頭在新加坡站穩腳跟。

等坐下來喘氣時,驀然回首才發現離開顧以臻已經是長長的八年時光。郁正生自嘲,這是他生命的又一個抗/日戰/争。手裏有了一些錢,他開始聯系遠在美國和加拿大的兄長們,他也時時關注國內形勢,在那個還尚處封閉的國度裏,能聽到一星半點的新聞都是萬分艱難的。

當郁正生找到親人,乘飛機到香港再到北京時,已經闊別家鄉十五年,這正是一個嬰兒長成少年的時間。他來不及去領略祖國河山的巨變,他來不及感慨親人的物是人非,他想立刻見到顧以臻,他以為經過了十五年,顧以臻在等不來他的時候應該回到家鄉。可是找遍整個北京城裏當年遺留下的親朋好友,他們都不知顧以臻的半點訊息。他一邊安慰自己不要擔心,一邊又夜夜噩夢地看到顧以臻悲傷離去。

半個月後,在确認顧以臻沒有回過家鄉後,郁正生踏上了去雲南的火車。昆明是第一站,顧以臻外婆宋家,直系親屬裏除了當年同他一起走的兩位表兄遇難外,留在家裏的一兄一姐均在那場浩劫裏離開了人世。宋家大院也分別被其他的鄰居居住着,問了知情人,他們無一不感嘆宋家原來的凄涼。

有一位老人告訴郁正生,宋家還有幾個孫輩和堂妹現都居住在昆明的一處鄉下。他要來地址正準備去尋找時,三哥打來電話說,新加坡的店鋪遭遇搶劫,死了一個人,還重傷三個,讓他務必趕回去處理。

等辦完新加坡事務後,再返回雲南時又是一年後。找到認識顧以臻的堂表妹,她哭着說,那時消息閉塞,三天後顧以臻才得知他們遭到槍/擊,她不顧阻攔,逃過紅/衛兵的重重關卡,一路找到當初他們渡河的崖口。問了當地人都說船翻了,第二天在下游打撈到三具屍體,其中兩具有槍傷。

顧以臻去公社附近打聽,偷偷去看了屍體,沒有郁正生。緊崩的心松了一些,卻又聽人議論,河水那麽湍急連沒挨槍的船老大都游不上岸,還有誰能生還?松了的弦斷了,她跑到事發地點沿着下游尋找下去,在一個寨子裏有人拿出撈上岸的背包給她看,她認出那是郁正生的。

空癟的書包裏只剩下一本泡脹了的泰戈爾詩集,顧以臻如珍寶一樣背在身上,義無反顧的跳下了咆哮的河水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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