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康熙怒沖沖去淨房, 将手臉連着洗了好幾遍,仔細聞了又聞,覺着沒有桂花香氣之後, 再走了出來。
他氣得不行,這個女人喜歡金子這種阿堵物, 俗不可耐, 還有臉嫌棄他的桂花香味。
“你不是說有事找我商議嗎, 究竟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快說, 我還忙着呢。”
萬柳見康熙一陣風去,又一陣風吹了回來, 那陣刺鼻的香味淡了許多。
她見他臉色臭得不行,已滿臉的不耐煩,想笑又忙忍住了, 跟他說起了十二洗三之事。
她先說了自己的擔憂,看着康熙難得認真地道:“奴才覺着吧, 這不好的習俗也得改,就拿子承父志這一點來說吧,對皇上來說就不合适了。繼承皇上的大志, 那是太子該做的事, 十二就做一個衣食無憂的富貴閑人就好。
奴才始終覺着, 才出生三天的孩子, 不管天冷天熱, 抱出去在攪和了金銀的髒水裏洗一通,怎麽看怎麽都不應該。
皇上,奴才有個建議,不如就讓長者從盆裏蘸些水, 在十二身上點一下,圖個吉利意思就行了,皇上覺着這樣可好?”
康熙沒想到萬柳是說這件事,他還以為她是知錯道歉呢。
他心中說不出的惱怒,又着實對她所說的事情上心。他看着悠車裏又睡着了,臉頰紅嘟嘟的十二,心情一時十分複雜。
“洗三的事早已安排好,皇瑪嬷上了年歲不方便走動,太後作為長者替十二洗身,現在突然要改,總得有個由頭,不能說改就改。你可能拿出什麽實據,證實洗三對剛生出來的孩子不好?”
萬柳早就深思過,當即回道:“奴才手上拿不出來實據,不過皇上可以去問問太醫院,或者民間的大夫。有多少嬰兒洗過三之後,肚臍上的臍帶後來開始發紅潰爛。
這跟人身上有傷口是一樣的道理,孩子剛生出來,遠比大人要來得脆弱,更要萬般小心,免得過了病氣。
大人有點頭疼發熱,還可以自己說出來,小孩子又不會說話,等到真發出來,就為時已晚。”
康熙越聽神情越凝重,他喚來梁九功,吩咐了他去太醫院,讓太醫院整理嬰兒肚臍潰爛的脈案。
“必須要快,今天我就得看到。整理好之後,讓朱純嘏他們來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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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九功領命退了出去,康熙對萬柳道:“你這件事提得好,不好的習慣是該改掉。不過你腦子雖然還算靈活,但你的眼睛卻是瞎的,我哪裏不好看了,連着十二也被你一并嫌棄?”
萬柳解決了十二洗三的事,本來松了口氣。聽他話鋒一轉,語氣中的委屈憤怒沖天,想到他身上的香,實在忍不住,笑得肚子都痛了,哎喲哎喲叫個不停。
康熙被她笑得臉紅一陣白一陣,聽她喊痛,忍氣一把拉起她,手撫上她的肚皮,咬牙切齒地道:“該!你還敢笑,不但眼瞎還蠢,知道痛還笑成這副德行!”
萬柳見他臉都黑成了鍋底,忙極力制住了笑,一本正經地道:“是是是,皇上好看得很,都是奴才眼瞎。”
她拿起先前逗十二的頭花,遞到康熙面前:“喏,這個奴才送給皇上,就當作奴才提前給皇上送上生辰賀禮。古時男子抹粉戴花比比皆是,皇上戴上去,保管風流倜傥玉樹臨風,絕對是大清第一美君主!”
康熙瞪着她,氣得頭頂冒煙,伸手擰住她的臉頰:“我幹脆撕了你的這張嘴,尖牙利齒,半句好話都說不出來,留着也沒有用。”
萬柳抓住他的手,偏頭掙脫開,笑得眉眼彎彎,情真意切地道:“皇上是九五之尊,就僅憑這一點,就自動比尋常人美幾分。
皇上可是天子,這世上有幾人敢直視天顏,所以皇上根本無需關心自己的長相,大家都看不見呢。奴才是生孩子時太痛,腦子一時糊塗,說的話做不得數,皇上別放在心上啊。”
康熙現在對她說的話持懷疑态度,尤其是看着那朵珍珠頭花,就更難相信她了。
他斜着她,冷哼一聲:“騙子,不要以為我會相信你。”
萬柳神情無辜,雙手一攤,說道:“皇上想怎麽說就怎麽說吧,皇上要這樣想,奴才也沒有辦法。”
康熙本來氣消了,給她這句話又激起了怒氣,他正要開罵,瞄見悠車裏的十二,嘴巴動了動,哼唧了幾聲。
康熙怕吵到他,又怏怏把話收了回去。萬柳顧不得他,看了一眼西洋鐘,伸手一摸,手上濡濕,忙叫了人進來給十二換尿布。
蔡佳氏與奶嬷嬷一起走進屋,給康熙請安之後,走到悠車邊。
奶嬷嬷抱起十二,蔡佳氏則拿着細棉布,打濕之後擰幹,輕輕将十二的小屁屁擦幹淨,再包上細棉尿布,把他放回了悠車裏,福了福身後退了出去。
康熙好奇地問道:“十二肚臍上包着的棉布不用換嗎?”
萬柳說道:“早上剛換過,棉布都用開水煮過,再在屋內晾幹,上面也不髒,只要沒被他尿濕,就不用換得那麽勤。”
康熙愣了下,問道:“用開水煮,是不是為了把上面看不見的髒東西殺死?”
萬柳笑着答道:“也算是吧,奴才反正想不到太多別的法子,就病急亂投醫了。”
康熙唔了聲,打量了十二片刻,驚嘆道:“他的臉紅得跟那關公似的,這樣看去,好似真不那麽好看。”
萬柳的紅雞蛋,當然只有她能嫌棄,她當即拉下了臉,噼裏啪啦地道:“臉紅有什麽不好,總比黑好看。再說奴才不是吹噓自己,奴才長什麽樣,大家都有目共睹,如果十二長得不好看,這得怪誰?”
康熙噎住,她這臭脾氣,她自己不是也在說十二難看,她能說,他就不能說了?
聽她話裏的意思,如果十二長得好看,就是随了她。長得不好看,就是随了自己。
這是哪門子的道理,康熙快被萬柳氣笑了,瞪着她正要訓斥,見她疲憊地靠在塌上,才想起她剛生過孩子,還在坐月子呢。
他頓時顧不得其它,心疼地道:“罷了罷了,我不說了,你快歇一會吧。別人生産後,都至少得躺上一個月才下床。
倒是你,生了就開始走動,還有力氣來氣我。不過你在屋裏走走也就算了,不許走到外面去啊,見了風可不好。”
萬柳也懶得理會他,說道:“皇上你先去忙吧,十二洗三的事定了下來,差人來跟奴才說一聲就行。”
康熙握了握她的手,溫聲道:“好,你先歇着,好好坐月子,別操心太多,十二的事有我呢。”
等到康熙離開之後,蔡佳氏忙走了進來,見萬柳神色尋常,一時有些拿不準,開口問道:“皇上那邊可有說好?”
萬柳笑了笑,說道:“額涅你放心吧,十二也是皇上的兒子,肯定容不得他有半點兒閃失,他會想去法子的。”
蔡佳氏一想也是,頓時松了口氣,在她身邊坐下來,拿着十二的裏衣,裏裏外外仔細翻看之後,又揉得軟軟的,疊起來放到一旁。
她笑着感嘆:“這窮人巴不得穿绫羅綢緞,你卻給十二穿細棉,窮人家的見了,還不得說你一句有福也不會享受。”
萬柳抿嘴笑,說道:“細棉吸水,貼身上穿着比綢緞舒适。好的松江府棉也難找,內務府庫房裏的,我都讓皇上給了十二,只怕有些人又得眼紅,說一些怪話了。”
蔡佳氏停下手,神色擔憂看着她:“就穿點棉衫,也有人眼紅,這真是,唉。”
可不僅僅是細棉,萬柳知道這次若是十二洗三的事一傳出來,不知道多少人會私下說閑話。
在外人眼裏,她在康熙面前最得寵,以前只有她自己,份位也不高,寵了也就寵了。
如今她生了兒子,情形就自然不同。她怎麽想不重要,端得是那些有七竅玲珑心之人會怎麽想,想了之後又會怎麽做。
萬柳也沒有那麽高尚,她又不是什麽聖人,要說毫無野心,身在權力中心,那是不可能的。
如果十二以後長大了,光有野心也不行,他若有那個本事,她也願意幫着他去争一争。
但她絕對不會盲目,治理一個國家有多難,她身在現在的位置上,只窺得一二,就知道康熙為什麽皺紋越來越多了。
站在旁邊指指點點瞎評論誰都會,可大都是事後諸葛亮,等自己遇到了,真的是眼前一黑,啥高明想法,一下就沒了影。
要是皇帝沒本事,吃苦受罪的,可是天下的老百姓,這麽大的罪孽,她背負不起。
蔡佳氏在她這裏,難免會聽到些流言蜚語,為了讓她心裏有個底,萬柳掰碎了,仔仔細細講給了她聽。
“患寡而患不均,都是後宮的嫔妃,別說點細棉布,就是少根針都得有人急赤白臉。有些人不說,不代表她心裏不那麽想,只有時候不敢說而已。
額涅也看到了,我每天就困在在這麽大點子的地方,也沒什麽事情做,就是有了孩子,伺候的人一大堆,也沒操什麽心。
吃穿有定例,什麽能穿什麽不能穿,什麽能吃什麽不能吃,早也安排好。閑得都快數空中的飛塵了,不瞎琢磨這些,那還琢磨啥?
還有吶,別說什麽規矩不規矩的,都是自欺欺人罷了。貪官污吏會被殺頭,官員貪腐的還少了?
額涅,你聽到那些子閑話,不要往心裏去,随便別人去說吧,咱只管得實際的好處。十二能有松軟的細棉穿,能吃得好睡得好,平平安安的就行。”
蔡佳氏嘆了口氣,說道:“額涅醒得,這麽多人吃一大鍋飯,沒有口角是非才是怪事。我聽到了也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只要皇上護着你,就翻不了天。
你也累了,先歇一陣子吧,我再出去看着些,人多眼雜,不能讓他們吵到了你。”
萬柳見蔡佳氏通透,也沒有再多說。康熙能把後宮嫔妃擋回去,可擋不住太皇太後。
不過萬柳也不太擔心,說句涼薄難聽的話,太皇太後老了,身體也不好,看上去也活不了多久。
康熙回到乾清宮後不久,朱純嘏就帶着太醫院的脈案來了。
他神色凝重,仔仔細細禀報了嬰兒洗三之後,肚臍化膿的病案,末了躬身抱拳,鄭重地道:“臣等與一衆同仁商議之後,皆認為嬰兒剛剛誕下,身子還太虛,清洗時得慎重至極,否則會造成不可估量的傷害。”
康熙神情一凜,眼神再從脈案上掃過,深思起來。
自從推行種牛痘,不知道遇到了多少的阻力。尤其在江南,朱三太子一系盤踞在此,經常散播流言蜚語,讓無知百姓認為種牛痘,是他要把人當成牛馬畜生,讓他們子孫後代都出不了頭。
康熙思考再三之後,說道:“這件事先不急着到處推行,世間多有愚昧之人,千百年來的習俗,一下大改,只怕會被有心人拿來做文章,事情還沒開始,就得先夭折掉。明天就先從十二開始,再到京城讀書書明理的人家,一點點慢慢改變。”
朱純嘏聽到康熙會從十二阿哥開始,身先士卒,他心道只怕又是萬壽宮那位的主意。他心中對萬柳的佩服更甚,連聲應是,躬身退了出去。
康熙翻看了脈案片刻,然後吩咐梁九功拿起脈案,起身去了慈寧宮。
太皇太後正準備用午飯,見到康熙前來,忙吩咐蘇茉兒去廚房添了康熙愛吃的菜,招呼他在身邊坐下,問道:“你怎麽來了,不是陪仁憲去北海看冰嬉了嗎?”
康熙笑着說道:“宮裏恰有些事,我就先回來了。我先陪皇瑪嬷吃午飯,等吃完我再仔細說給皇瑪嬷聽。”
太皇太後眯縫着眼,上下打量着康熙,說道:“還跟我賣起關子來了,究竟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仁憲好不容易出一次宮,你都沒有功夫陪着她?”
康熙忙請罪,“都是我不好,等十二洗三之後,我再親陪皇額涅出去看一次。”
太皇太後沒再多說,轉而問道:“十二可還好?我這身子不好,他生下來後,也沒能去看看他。”
康熙握住太皇太後的手,笑着說道:“十二能吃能睡,一切都好着呢,皇瑪嬷無需擔心。”
太皇太後點點頭,“十二好就好,昨日我還聽有人抱怨,說是內務府的細棉,一匹都沒了,全部被你下令拿去送到了萬壽宮。
十二是你的兒子,可你也不能厚此薄彼,十一老十都還小,以後也給他們留一些,省得人說你這個汗阿瑪偏心。”
康熙臉色變了變,不過是幾匹布,這些人也眼紅,在背後說三道四。
“老十十一那邊,他們一直都用的綢布,十二不過是用了棉布,倒讓人說起了嘴。這等長舌心胸狹窄之人,我定會查個一清二楚,嚴懲不貸。”
太皇太後也不動怒,仍舊溫和地道:“都快過年了,總得圖個喜氣,別動不動就打啊殺的。先用飯吧,天氣冷,一會子飯菜都涼了。”
康熙只得按下怒氣,陪着太皇太後用了午飯。吃了碗茶消了食,喚梁九功拿來脈案,仔細講給太皇太後聽。
“我只想起早夭的兒女們,心慘痛不能言。這天下百姓都是我的子民,也不忍看到他們不好。不如就從十二開始做起,如果能因此多挽救幾條人命,也算是大功德一件。”
太皇太後沉吟之後,然後看着康熙,和藹地道:“你能以身作則,從十二開始做起,也是好事,別人見你的親兒子都這麽做,也能堵上一些說閑話的嘴。
十二洗三是了不得的大事,你被萬氏叫回宮,倒也是你愛子心切,留下仁憲,她也不會怪罪于你。”
康熙聽太皇太後提及萬柳,心微微一沉,果真聽到她繼續道:“唉,我以前就覺着對不起的仁憲,對不起孟古青,對不起悼妃,早逝的慧妃,對不起太多太多從科爾沁來到紫禁城的娘家姑娘。
我也沒有幾年可以活,人老了就未免想得多了些,想贖輕一些罪孽,已經沒了的,我也沒有什麽辦法。不如趁着我還活着,幫着些還活着受苦的人。
鹹福宮的那個丫頭,性情孤僻,一直關在宮裏,連宮門都不想踏出一步。這些年你也看在眼裏,她從沒有多要多求過什麽,我也沒有讓你去多寵着她。
這宮裏雖有娘家親人,也幫不了她什麽,我實在不忍見到她孤零零一人。科爾沁人也為大清做了好些事,咱們不能太不講良心,十二就抱到鹹福宮去養吧,給她點子盼頭念想,死了我也能安心些。”
康熙的心霎時沉到了谷底,莫名的憤怒從心底升起。
他雖然籠絡蒙古,卻也防着他們,絕不能讓他們壯大,太皇太後也深深明白,她也沒有偏向娘家。
如今沙俄又重新跑回了雅克薩,他還得籠絡蒙古各部落,防止邊關亂起來。他不喜歡這種被人牽制的感覺,若是其他兒子,他捏着鼻子也就答應了。
不過太皇太後要的是十二,他親眼見到萬柳有多辛苦才生了他,他怎麽對她開得了口?
康熙語氣凝澀,勉強笑了笑道:“皇瑪嬷,十二還小,還沒有出月子呢。”
太皇太後神色平靜,溫和地道:“也是,萬氏還在坐月子,這時候跟她說,倒讓她睡不安穩,月子裏落下病,可不是小事。
就像我現在這樣,好多病根,都是月子沒有坐好,當年吃的苦......,唉,過去的,就不再提了。
算了,等萬氏出了月子再跟她說吧,也不要等太久,這一旦相處久了,分開時更舍不得,受苦的還是她自己。”
康熙垂下頭,無力自嘲地笑了笑,然後擡起眼,直直看着太皇太後,說道:“皇瑪嬷,十二還是算了吧,等到烏雅氏生産之後,她的孩子抱到鹹福宮去養,反正都是要個人陪她,誰陪不是陪。”
太皇太後的臉也沉了下來,眼神銳利至極,盯着他道:“十二為什麽能算了,其他的阿哥們,照樣自小被抱了出去。
我也知道,五指有長有短,人安能事事公道,可你也不能偏心得太過。
除了太子,自小一直長在你身邊,你看重他,別人也沒話說。如今看你這幅模樣,莫非是你要再立一個太子!”
康熙神色大變,看着太皇太後蒼老的臉,她鬓邊的白發,将到嘴邊的話又忍了回去,哀哀地道:“皇瑪嬷,天地良心,我從來沒有這麽想過。萬氏生了兒子,我也沒有給她提份位,她更沒有非分之想。
我承認萬氏在我心中不一樣,可也就如此。我更不是昏君,拿江山社稷當作兒戲。
自從八歲登基,二十幾年我來,我如履薄冰,每天都戰戰兢兢,生怕江山毀在我手上。前朝大事一件接一件,我亦從未停下來過,如老黃牛般辛苦。
皇瑪嬷,我也是人吶,也盼着能能歇一歇,能松快松快,喘上幾口氣。就萬壽宮這麽點地方,皇瑪嬷也不給我留下,非得全部奪去不可嗎?”
太皇太後定定看着康熙,臉色由蒼白變得青紫,她驀地弓下腰,捂着胸口,連氣都快喘不過來。
康熙腦子轟地一聲,驚慌失措攙扶着她,大吼道:“傳太醫!”
蘇茉兒很快沖了進來,見到屋裏的情形,又轉身跑了出去,急着吩咐人去請太醫。
太皇太後大口大口喘息片刻,臉色總算好看了些,她輕輕推開康熙的手,無力地靠在軟墊上。
她神色黯淡,虛弱不堪地道:“我成全你,你想要什麽就給你什麽,你想怎樣就怎麽樣,這些這是我的命,我不怪你。
我想閉關好好吃齋念佛,誰都不想見,你也回去吧,以後別再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