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謝我什麽?(修)

鴉雀無聲的小隔間, 随意拼湊的四方桌,表情各異的六個人。

平時最會叽叽喳喳的喬霏霏竟難得地陷入沉默,一雙眼睛滴溜溜地轉動着, 視線在其餘五人身上來來回回地轉,腦子裏迅速畫出了一張複雜的人物關系圖。

孫思婕聰敏銳利,側眸注視着夏時初, 若有所思。

沈書周雖然毫無戀愛經驗,可喜歡一個人就想對那個人好的“認知”還是有的, 他望着盛懷揚勺子裏細細挑出的胡蘿蔔,生平第一次有了本能的危機。

夏時初則是有一瞬間的呆滞, 還有一種說不出道不明的酸楚。

至于事件的主導者——盛懷揚,表現得異常淡定, 淡定得在說出那句話後, 又在衆目睽睽下伸手夠來夏時初的面,接着扔出一句, “我也不怎麽吃胡蘿蔔。”

語調平靜自然,就跟說今天天氣真好一般。

姜呈聽出他有心把這茬揭過去,幫他打着哈哈, “對哦, 忘了你也不吃胡蘿蔔。”

喬霏霏信以為真,笑盈盈地接過話, “我其實也不喜歡。”

雖然, 剛才她有一瞬間的懷疑, 但很快就想到, 夏總說不喜歡吃胡蘿蔔在後,以那“小橙山”的量,盛總是一拿到面就開始挑撿, 他又沒有未蔔先知能力,怎麽可能先人一步。

孫思婕其實也想到這點,可是女人的第六感讓她覺得事情不是那麽簡單。她望着盛懷揚碗裏漂浮着胡蘿蔔粒的面湯,試探道,“要不給你換一碗?”

“不用了,我不喝湯便是。”

另一邊,夏時初微垂眸,凝視着面前的湯面,記憶的絲線被拉出幾根——

“夏時初,你又不吃胡蘿蔔,還點什麽胡蘿蔔炒肉?”

“因為你愛吃呀。”

“誰跟你說我愛吃?”

Advertisement

“這還用人告訴?我又不是傻子。”夏時初翻個白眼,“每次吃胡蘿蔔炖排骨,你都把胡蘿蔔吃光光,不是真愛,難不成是排骨不好吃?”

盛懷揚微眯起眼,打量她半晌,嘆氣道,“我看你就是個傻子。”

穿過六年的歲月,她望着被挑揀幹淨的面,忽然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是個傻子。

可是,那個替她吃掉胡蘿蔔的人又聰明到哪裏去?

面湯有些燙,輕輕一拌就升騰起淺淺的白氣,濕漉漉的,似是把她眼睛也氤氲了水汽。

她夾了一筷子進嘴裏,低聲說,“很好吃。”

**

盡管盛懷揚做了解釋,可這頓飯終究是吃得心思各異。

項目組下午沒有安排行程,吃過飯,沈書周便一人開車回華淩。

平日接送他們的商務車已經回去,五個人決定打車回酒店。一輛車自然坐不下,只是兩輛車?

姜呈猶豫不定,“盛總,要不你和夏總一輛,我們……”

盛懷揚:“不用,我跟你一輛。”

孫思婕懸了一中午的心稍稍落下一寸,擡手攔了一輛出租車。

這裏離他們住的酒店有一段路。車上,孫思婕試探地問,“夏總,你和盛總好像都是P大的吧?”

夏時初自是猜到她想知道什麽,盛懷揚中午的操作太明顯,現場除了喬霏霏,估計其他人都會想入非非。

只是,她自己也還沒有理清他和盛懷揚現在的狀态和關系,尤其來西城後,她覺得自己更亂。

沒聽到她回應,後排的孫思婕探頭往前看,發現她阖着眼,不知是真睡還是假寐,但态度已傳遞得很明确,她不會回答。

孫思婕緊緊抿了下唇,轉頭望着窗外飛逝的建築,陷入沉思。

她們的車快到酒店時,盛懷揚在組群裏通知:【下午放假,大家自由活動】

喬霏霏飛速回複:【好耶,開心jpg】

其餘三人則是公式化地回了個:【收到】

喬霏霏收了手機,問兩人,“下午自由活動,我們去逛街吧?”

“你們去吧,我不去。”夏時初回。

喬霏霏轉向孫思婕,“咱倆去?”

孫思婕搖頭,“我也不去,我想回去把幾張核查表整理下。”

“好吧,那我也回去幹活。”喬霏霏蔫蔫地道。

回到酒店,夏時初對着電腦研究中天股權激勵的材料,可看着看着那些密密麻麻股東信息和數據,全浮了起來,變成了大雪天偏向她的雨傘,飛機上的熱水,被抽走的蛋糕、被夾出來的一小碗面、還有那堆胡蘿蔔……

她雙手捂住臉,緩而有力地上下搓移,思緒如一團亂麻,越理越亂。

他到底什麽意思?

她煩躁地松開頭發,啪地合上電腦,從箱子裏翻出兩片藥,和水吞下,然後把自己卷進被子裏。

遮光簾把屋子蓋得嚴嚴實實,透不進一絲光,伸手不見五指。她閉上眼,大腦在藥物支配下一點點放空、混沌。

這一覺睡得特別沉,最後是被床頭的電話鈴吵醒的。

她從記不清內容的虛無夢境裏掙紮出來,摸過床頭的電話,不耐煩地問,“哪位?”

“你在睡覺?”盛懷揚的聲音傳過來。

夏時初平時睡覺就有點起床氣,這會兒突然被吵醒,加上藥效還沒散,腦子仍昏昏沉沉的,聽到是他,更是火大,“不然呢?”

那頭頓了下,才繼續道,“清醒下,等下來我房間……”

“來我房間”這四個字就像一記重錘,重重地敲在她腦仁上。那晚被他“釣魚執法”的事她還耿耿于懷,現在又來?

胸中一團火氣蹿上來,不等他說完,夏時初已噼裏啪啦地罵了回去,“又讓我去你房間?又要脫衣服給我看嗎?這次脫褲……”

電話那邊突然一陣異響,接着是一個隐隐的咳嗽聲,不是盛懷揚,而是女生的聲音。

她愣住,還有人?

下一秒,盛懷揚略顯嚴肅的聲音再次響起,“過來,開組會。”

嘟嘟嘟,電話挂斷。

夏時初睜着眼睛,盯着黑黢黢的虛空,不爽地罵了句髒話。

平靜半分鐘後,她從床上一躍而起,摸過被關了靜音的手機,發現已經4點多。通話記錄裏有未接電話,有喬霏霏還有姜呈。

再切到微信,看見項目群裏,盛懷揚在3點的時候發了個通知:【如果大家都沒出去,那我們晚上的組會提前到下午4點】

下面是一水兒的【收到】

許是她沒應,盛懷揚還特地@了她,問:【你呢?】

幾分鐘後,喬霏霏好心地替她回了個,【老大說沒問題】

盛懷揚:【ok,4點,我房間】

夏時初退出群聊,看到了喬霏霏早前的信息,【老大,盛總說下午四點開會,我看你群裏沒回複,幫你回了哈】

夏時初:……

這烏龍鬧得。

夏時初光速收拾好尴尬的情緒,抱着電腦去對面。

盛懷揚的門依舊大開着,她走進去,看見了圍坐在書桌邊的四個人。

她暗吸口氣,裝作很淡定地說了句,“不好意思,來遲了。”

然後,鎮定自若地坐到了盛懷揚旁邊,“已經開始了嗎?”

“沒。”盛懷揚睨了她一眼,進入主題,“下午我們開個碰頭會,主要是聽一下本周工作進度,以及碰到的問題,姜呈你先來吧。”

他們來中天已經兩周,在第一周的上市方案确認完畢後,這周工作便正式進入輔導和盡調。

姜呈在入職中天前,已經是個很有經驗的VP,所以在項目中,直接把被盛懷揚當成現場負責人來用,由他帶着孫思婕和喬霏霏做財務核查。

他言簡意赅地彙報了財務核查的工作進度,及他們在核查過程中發現的問題,和拟定的初步解決措施等。

待他講完,孫思婕和喬霏也就各自分工做了彙報,最後是夏時初。

盛懷揚全程疏懶地靠着椅背,嘴唇微微抿着,嚴肅又認真。他常用的鋼筆被夾在右手食指和中指之間,筆頭抵在桌面,手掌微曲,無名指有一下沒一下地蹭着筆身。直到所有人彙報結束,他才正了下身子,拇指一翻,把鋼筆翻了個個兒。

“大家進度把控得很好,完成度也不錯。這裏,我再講幾個問題。”他挑一挑眉,把頭轉向姜呈,“期間費用、往來賬尤其和關聯方的、産能利用率要重點關注。”

語速很快,沒有多餘的一句廢話,而姜呈很幹脆地應,“好。”

接着,他看向孫思婕,“營銷成本這個點還要再核查。”

“你是覺得企業給的數據不真實?”孫思婕調出一張統計表,快速說明着,“我查過本省同等銷售規模的企業,中天的營銷成本趨于平均水平,另外在其他已上市的軍-工企業中,他們的營銷成本也是在合理區間。”

盛懷揚看了她一眼,“中天的客戶不是普通的客戶,營銷成本和傳統企業不具可比性。與其他同類上市企業相比,中天軍品銷售占比更高,關聯交易占比也高。”

孫思婕蹙眉想了想,立即懂了——又是國情。

“好的,我會讓他們再補充主要客戶明細表和管理費用明細表。”

下一個被cue的人是喬霏霏,跟前面兩人不同,盛懷揚并未直接點出她的問題,而是問,“喬霏霏,你說下,為什麽要重新核查營銷成本。”

突然被小考,喬霏霏有些緊張,下意識地看了看夏時初,在得到她鼓勵的眼神後,努力組織語言,“因為營銷成本是企業成本的一部分,成本越低,利潤越高。假設營銷成本不實,就會出現利潤虛增。”

見盛懷揚示意繼續,她吞口口水,繼續道:“利潤虛增帶來的是企業整體估值虛高。之所以要重新核對是因為,假設營銷成本少填100萬,那企業利潤就需增了100萬,按照23倍市盈率計算,企業估值瞬間就提高2300萬,如果是1000萬,那就是2.3個億。”

盛懷揚颔首,“還不錯,那你現在再看你的E3表”

不止喬霏霏,其餘人也紛紛調出了由喬霏霏負責的“E3工資薪金分析表”,仔細地研讀着。

約莫三分鐘後,盛懷揚面無表情地問,“有問題嗎?”

姜呈和夏時初交換了個眼神,正在想誰來開口,就聽盛懷揚冷聲道,“讓喬霏霏說。”

喬霏霏咬着下唇,既緊張又局促,因為她還沒有找到問題,一邊的孫思婕也還聚精會神地盯着幾張表。

又是三分鐘,喬霏霏已急出了一頭汗,握鼠标的手微微打顫。

到底是自家崽子,夏時初不忍她再被“淩遲”,淺淺掃了眼盛懷揚,點撥她,“你把E3和E24交叉對比下。”

喬霏霏迅速照做,接着很快就發現了問題。下一瞬,臉卻更紅了,聲音更是低不可聞,“研發人員工資合計數與附注的彙總不一致。”

這種情況在財務核查中非常常見,因為涉及財務核查的表格有上百張,企業往往分派到不同部門去填報,統計口徑、填報人員責任心、相關規避等都會影響出數。這就需要投行盡調人員既仔細又嚴謹,并且要理清表跟表之間的邏輯關系,去做交叉對比、驗證。

比如,工資薪金分析表的數據一定會體現在收入分析表中的某條子目錄中,客戶明細又會跟銷售回款息息相關。

此刻,大家全都恍悟了盛懷揚第一道考題的含義,就是用喬霏霏自己的口,來敲醒自己——這些看似細小的“錯誤”,一旦放大到市盈率後是多麽龐大和可怕。

而跟孫思婕“考慮不周”不同,喬霏霏這個錯完全是工作責任心和态度問題。所以,看似同一個錯誤,盛懷揚對孫思婕是提點,引導她如何去修正,找尋正确答案,而對喬霏霏則是敲打。

一旁的姜呈主動承扛起責任,“盛總,是我沒把好關。”

他職級比她們高,又是財務核查的負責人,孫和喬的東西最後都應該由他來審核,喬霏霏固然不夠細心,但他同樣大意,責無旁貸。

盛懷揚睨了他一眼,“我不是追究誰的責任,只想提醒大家,認真和細心是投行必須具備的态度。”

“另外,在一個團隊裏,依靠和後盾是相互的。每一個人,無論職級高低、權利大小、能力多少,都要有讓對方放心的責任和信念。”

他頓了下,目光一一掃過衆人,最後視線落在夏時初身上,“作為上司,要做引路人,而不是救火隊員。”

房間內一片靜默,誰也沒有說話。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盛懷揚才冷清清地說,“回去把問題完善,由姜呈整理好發我郵箱,有問題嗎?”

“沒有。”衆人應。

他環視一圈,宣布:“散會。”

幾人開始收拾電腦和資料,起身離開。

盛懷揚卻叫住了夏時初,“夏總留一下。”

本已走出兩步的喬霏霏緊張地回頭,慚愧又羞憤地望着自家老大。都是自己不好,做事馬馬虎虎、不夠嚴謹細心,連累老大也挨教訓。

姜呈見她杵在原地,一副要哭出來的模樣,暗嘆口氣,拽了下她胳膊,“走吧,我有事跟你說。”

孫思婕也在旁邊碰了碰她,示意她先出去再說。

三人離開,關門聲落,屋子裏只剩下盛懷揚和夏時初。

盛懷揚還坐在書桌邊,微仰着頭,一瞬不瞬地望着站在椅子旁的夏時初,“不高興?”

“有一點。”他簡單直接,夏時初也不打算藏着掖着,“她是我助理,她做得不好,間接說明我管理無方,你批了她,也批了我。”

盛懷揚神情未變,繼續問,“委屈?”

夏時初與他直視,“不委屈。我不是好賴不分的人,你批得沒錯。”

不管對喬霏霏,還是對她,他的批評都不為過。

由于年齡相當,加上又都是女孩子,她做四部老總以來,對下屬們的管理的确過于疏松散漫。

以喬霏霏為例,她天性活潑,大大咧咧的,工作上認真主動積極,任勞任怨,工作态度卻有些散漫,尤其是不夠嚴謹細心。平日裏,她做出來的東西,自己都沒法完全放心,必須再核一遍,每次都能揪出一些小毛病。

夏時初總寬容地想,誰還沒點小毛病,她們還小,要允許她們犯錯,自己作為老大,幫她們善後就好。可今天盛懷揚的話像一記響錘,重重地敲醒了她。

作為領導者,不僅要帶人,更要育人;不僅要給予下屬堅強有力的支持,更要引導他們朝更高階的目标前進。

夏時初胸腔裏脹鼓鼓的,她望着他,特別鄭重地道,“盛懷揚,謝謝。”

“謝我什麽?”

“謝你教我們這些。”夏時初認真地說。

今天他給喬菲菲,也給她上了寶貴的一課。

盛懷揚浮了一下嘴角,“就這?”

“嗯。”她點頭,想想又補充道,“當然不止這事,還有好多地方都要謝你。”

“比如?”

夏時初被問住,視線下滑對上他沉靜的眸子,“你确定要我舉例?”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