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林墨只覺得晴天霹靂。

但也僅僅是晴天霹靂, 在腦子裏過了一?個電擊,表面上卻無動于衷。她甚至還很平靜地将車門“砰!”地聲合上。

安全帶規規矩矩系在胸前,

書包從?肩膀卸下, 抱在雙膝間。

林柏發?動了車, 打着方向盤,

不再說話。

從?一?中到家屬區的?距離不算遠,騎自行車也就十分鐘的?路程。就這麽一?點點路, 林柏也要專車接送。

林墨側過去頭, 望着車窗外滾動向後的?暗黃色路邊燈,

秋天的?樹葉掃過黑夜。

內心在醞釀, 可卻不知道怎樣去爆發?。

一?天的?好心情,傍晚跟段琛在小食堂裏吃飯,歡快地拿着草編小兔子在腦袋頂上搖啊搖,

仿佛都?沒那麽濃烈了。

在電梯裏,林柏跟林墨說,

“墨墨,回家……好好跟你媽媽說話。”

“媽媽, 她也是為了你好。”

林墨低着頭, 沒有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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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裏進門玄關處早就備好了燈,劉彩坐在大客廳的?沙發?前,

一?塊塊,削着手中蘋果的?皮。

這個季節, 蘋果才剛開?始上市,價格還是挺貴的?。

林墨喜歡吃蘋果,家裏一?年四?季, 不論?什麽時候,

冰箱裏總是滿滿塞着一?堆大蘋果。

“墨墨!”劉彩見?林墨回來了, 放下手中的?刀,連忙對林墨招手,“過來過來!”

林墨很清楚母親要跟她說什麽,笑得還是那般溫和,這種讓林墨最喜歡的?笑容除了當年中考考爆發?了她曾經?在劉彩的?臉上見?到過外,

上了高?中,鮮少看到。

林墨的?心髒突然就像是被人用刀子那麽嘩啦了一?下,好難受。但是她能爆發?嗎?

她只能勉強地笑了笑,指了指洗手間,

“等一?下啊,我先去換衣服……”

進洗手間關上門那一?刻,她看到站在客廳裏,跟劉彩說着什麽。

林墨将睡衣蒙在臉上,感?受着越來越微薄的?空隙,難以鑽入她的?呼吸中。浴室跟洗手間中間有一?層隔斷,玻璃門連接,玻璃門推開?時門框會向裏擺動,

露出棱角分明的?直角邊緣。

上初中時,每次自己考砸了,在成績下來整個家裏爆發?出最激烈的?争吵那一?夜,

林墨是認真研究過,要是将毛巾打成死結吊在門角上,下面有四?十多公?斤的?重物往下壓,

只要十分鐘,

不知道,門框究竟能不能承受的?住。

林墨換好睡衣,走了出來,大客廳裏,林柏已經?抱起電腦處理工作。

劉彩将手中削皮好的?蘋果塊,推到林墨面前。

另一?邊,是折了好幾道痕的?作文大賽宣傳單。

“墨墨啊,”劉彩不廢話,直接跟林墨開?門見?山,

“這個作文大賽,我和你爸他商量過了,也去咨詢過在教育局管事的?大姨夫。”

“我們的?建議是——”

“并不是很值得去參加。”

七歲的?林墨,上小學一?年級。

留了一?頭烏黑烏黑的?辮子,紮在耳朵上方,走路時一?蹦一?跳的?,

可愛極了。

那一?年,A大教職工們突然流行起來給小孩剪短發?,

說是等到上了初中高?中,女孩子都?得剪短發?。

也不知道哪兒來的?一?股邪風,

短發?才是孩子學習好的?模樣,吹動了好多家長的?心。

一?時間,A大家屬區的?老師們,都?抓着自家小孩去把留了很久的?辮子給咔嚓咔嚓剪掉。

小女孩,正值對長發?就是漂亮根深蒂固的?年紀。

林墨當然不願意将自己那烏黑烏黑長長的?頭發?給剪掉。

劉彩跟她說了很多好話,

還買了很多很多玩具。

林墨就是不肯去剪頭發?。

鬧,哭,什麽都?做過了。

那時候還小,看不太出來父母已經?對她忍耐到了極限。

有一?天去學校,她看到同桌原來紮着的?兩根辮子突然沒了。

下午放學時,林墨沒跟着往學校大門南側的?路隊走。

她一?個人,背着沉甸甸的?書包,

沿着相反的?方向,

揪着兩根小辮子,

也不知道走到了哪裏,走了多久。

那次被找到後,劉彩二話不說,跟憤怒的?林柏一?起,

直接當天晚上就一?剪刀,親自将林墨那兩根辮子剪了個一?幹二淨。

林墨頭一?次跟父母發?瘋,家裏的?杯子盤子還有書包啊課本啊什麽的?,統統撕了扔了。

後果……

父母又怎麽會吃小孩子這一?套?

學也不用上了,林墨被扔到鄉下爺爺的?家裏。

說是“現在的?小孩太嬌慣,去鄉下鍛煉鍛煉”。

林墨就記得啊,整整一?個星期的?時間,

每天晚上,她就一?個人躺在小北屋木板床上,

不換衣服,被子也四?四?方方放在床頭,

就那麽躺在被子邊,

縮着身子,

數着天空上飄過的?黑暗的?雲,

不知道什麽時候,睜開?眼?睛,就天亮了。

那時候,奶奶已經?去世了,林墨雖然很喜歡爺爺,但是要讓她晚上和爺爺睡在一?起,

還是別?扭的?。

一?個星期,父母只來過兩次電話。

她記得林柏來接她的?那天,已經?很晚了,她抱着父親的?腿,眼?淚嘩啦嘩啦的?流。

從?此,林墨再也沒有跟父母在任何一?件事情上,鬧得徹徹底底。

就連往後轉到理科班,她難受過哭過求過。

然而事情到了爆發?的?臨界點,

林墨還是得接受。

日子久了,發?生的?太多了,

大概都?麻木了。

劉彩給林墨拿出一?疊紙,上面是從?作文大賽官網上打印下來的?資料。

降分高?校裏涉及到可以選擇的?專業。

一?看劉彩就已經?對這些學校做了十分詳細的?研究,紙面上除了黑色打印字,還有好幾種顏色的?中性筆圈出來的?文字啊在旁邊标記的?注釋啊……

等等。

“這些學校的?确是雙一?流,”

“但是,裏面能夠降分的?專業,都?太偏了!”

劉彩拿着筆,給林墨一?個個點,

“你現在還小,對專業的?選擇不太了解。”

“我們考大學啊,不僅僅是要考一?個好大學,将來找工作時,除了大學出身,還要看專業對不對口?。”

“你看看上面列的?專業,有哪一?個是将來畢業後好找工作的??考研讀博出來後都?難找!”

劉彩喋喋不休地說着,說累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

才發?現林墨低着頭,一?直也沒發?表意見?的?。

“墨墨?”劉彩喊她,“剛才我說的?話,你都?聽明白了嗎?”

“……”

林墨“嗯”了一?聲,

卻依舊低着頭。

眼?淚在眼?眶中,直打轉。

“這個作文大賽,準備的?話,全部的?時間加起來,不得接近半年?”

“你現在本來學習就吃力,我們好不容易才在月考中有些進步了,得時刻緊繃着啊!要是中間突然插一?腿去準備作文比賽,能不分心嗎!”

“所以,我和你爸都?不太同意你去。”

劉彩的?話倒是沒說絕,畢竟是在大學工作了這麽些年的?人,

“你再自己考慮考慮,我和你爸,就是建議不要去。”

林柏坐在沙發?另一?端,敲着鍵盤的?聲音啪啦啪啦。

劉彩讓林墨吃蘋果,說,

“今天剛買的?,可甜了,你昨天不還說之前的?蘋果有些酸嗎?今天你爸他專門跑去農貿市場給你買新下的?。”

林墨聽完了,整段談話,母親所有的?話,

看似“建議”,

其實是沒有一?點商量的?餘地的?。

她低着頭,伸出手,抓了把蘋果塊,

一?顆顆填入嘴裏。

“嗯……”林墨咬着蘋果,甘甜的?汁水在嘴中炸開?,

的?确是,很甜啊……

“那我、明天就去跟語文老師說,”

“說我不去了。”

……

站起身離開?大客廳那一?刻,

林墨聽到劉彩會心地跟林柏笑着說,

“墨墨真的?是長大了,要換做小時候,這些話,她肯定聽不明白,”

“又得鬧得雞犬不寧……”

晚上林墨躺在軟軟的?枕頭裏,不知道為什麽,

突然又睡不着了。

屋外小客廳鐘表每隔一?小時發?出微弱的?咔噠聲,林墨蒙着被子一?個個數,

數過第七個,

她聽到隔壁房間,林柏起床洗漱做飯的?聲音開?始響起。

林柏做完了飯就會在五點四?十準時叫林墨起床,林墨從?床上翻下身子,捂着因為徹夜未眠而疼的?厲害的?額頭,

很難受。

真的?,很難受。

六點多的?城市還未蘇醒,天色也是朦胧的?灰藍。林柏飄飄悠悠開?着車,行駛的?馬路上基本都?是送高?中生上學的?車輛。

到校門口?,林柏拉上手剎,對林墨很平常地說了句,

“墨墨,到學校了。”

林墨靠在副駕駛上的?臉,

倒映在車玻璃窗裏大大的?眼?睛,

突然,就滾動下兩顆淚水。

林柏的?聲音瞬間緊張,

“墨墨,怎麽了?怎麽哭了?”

父親的?聲音是真的?溫柔,但昨天發?生的?事情也是真的?讓林墨戳心窩子,林墨的?眼?淚嘩啦嘩啦一?股腦地往外湧,

她一?抽一?抽,跟父親斷斷續續道,

“爸爸,我、我我……”

“您能不能回去再跟媽媽說說啊,我真的?很想去作文比賽。”

林墨重重地咳嗽了一?聲,人在哭的?厲害時,呼吸都?是艱難的?。林柏不是不心疼女兒,眼?下劉彩不在,他也不想跟林墨板着臉,

“墨墨……你媽媽不也說讓你考慮考慮嘛,利弊你媽媽她也都?跟你說清楚了,我們做父母的?也都?是為了你好……”

“我媽那些‘商量商量’,哪一?次是真的?跟我商量!”林墨用面紙捂着鼻子,喊道,

“到最後都?得按照她的?意思來!不按照她意思來,她就會發?火,到時候又都?是我的?錯!”

“墨墨,”林柏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眼?看時間卡緊,林墨耽誤會兒倒不會遲到,但他回家晚了,劉彩肯定要問路上是發?生了什麽事嗎。

“要不你先去上學,回頭……爸爸再試試跟你媽媽說說?”

“……嗯。”林墨抽着鼻子,眼?睛紅成了兔子,這讓做父親的?真的?很心疼。

小姑娘背起書包,推開?車門那一?瞬間,扭過頭來說道,

“爸爸,我真的?……現在就剩下寫作文這麽一?個喜歡的?了。”

……

早自習段琛又沒來。

林墨背了會兒英語,雙眼?一?偏,便望向了窗外逐漸亮起來的?天空。

教室的?玻璃窗是分兩塊排面的?,教室前面一?大排,教室後半部一?大排。中間用水泥牆隔斷,大約一?扇門那麽寬的?間隔。

林墨的?目光從?已經?天亮了的?城市高?樓轉到兩大排玻璃中間夾着的?牆壁前。

刷着白/粉的?牆,被朝霞勾勒出金色的?邊框。

以前在三部,早自習林墨經?常容易開?小差,就會盯着那堵間隔牆。

牆裏面,是什麽呢?

空的?嗎?

如果有一?天,上着上着課,會不會突然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将她吸入牆裏面去?

然後從?空着的?牆縫間,頭朝下筆直地掉入不知道多麽長遠的?深淵中。

這些古怪的?念頭經?常就跑到林墨的?腦袋裏,林墨甚至還聯想到了掉下去的?時候頭是朝下的?,那麽頭發?也會跟着往下散呢還是受到風的?阻力依舊跟肩膀一?個方向。

可是除了作文,哪一?科又會需要她的?這些亂七八糟的?腦袋泡泡呢。

林墨想着想着,不知道哪個小差的?分叉點兒又牽扯到了林柏,早上父親答應再去跟母親說說情的?場面又回蕩在了她的?腦海中。

那次被丢到爺爺家,最後一?天晚上父親來接她,

給她帶了她最喜歡吃的?漢堡包。

小姑娘蹲在床上,抱着面包大口?大口?地啃。

擡起頭來某個瞬間,突然就看到——

林柏摘下眼?鏡,用鏡框腿悄悄勾了一?下眼?角。

當時林墨不是很清楚,爸爸為什麽會哭了。

其實這些年,林柏夾雜在她們母女間,

也很、辛苦吧……

林墨趴到桌子上,臉藏在胳膊間,

語文書的?封皮散發?着書包裏香皂香包的?氣?息,一?串串鑽入鼻子中。

眼?眶突然開?始泛酸,淚水在邊角一?圈圈,直打轉。

真的?……很想去作文大賽啊……

早自習一?共五十分鐘,後半段是語文。語文早讀進行到一?半,出去上廁所的?厲儒嚴小心翼翼往座位上回,

突然就看到,坐在自己後面的?女孩,用胳膊擋着臉,趴在課桌上,

肩膀似乎輕微地一?起一?伏。

“林、林墨……?”厲儒嚴坐回到位置上,碰了碰程南,兩個人一?前一?後回頭,

半晌,很小心地問林墨,

“怎麽了啊……?”

林墨抽了一?下鼻子,一?聽就是哭了,但是卻沒擡頭,依舊趴在胳膊間,

擡起來另一?只手,胡亂搖晃了兩下,

“沒、沒什麽。”

“是、是家裏的?事情,跟你們沒關系。”

大男生的?,也不知道該怎麽安慰一?個傷心難過的?女孩子。有了上次畫笑臉的?教訓,厲儒嚴不敢私自動作,只能和程南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厲儒嚴嘴角往下一?拉,程南伸出手指了指教室門外。

林墨沒擡頭,卻也能感?覺到前面剛剛坐下的?男生,似乎再次起身,

跟值日班長說了些什麽,很快離開?。

前方的?位置,好半天都?沒有回來的?動靜兒。

教室裏的?讀書聲此起彼伏,每個人都?在拼了命的?地背着課文,因為第一?節課就是語文課,語文老師要檢查預習課文的?全文背誦。

這篇古詩林墨其實并沒有全部背過的?,還剩最後一?段。本來林墨是打算今天早上來早自習将最後一?段背過的?,

現在可好,

提不起來精神。

林墨不敢像某些女生那樣,一?哭就恨不得讓全天下都?知道她在掉眼?淚。

所以只有桌子上的?課本、校服袖子濕了一?大塊,能彰顯她很難過。

讀書聲把她微微抽泣的?鼻音,壓得嚴嚴實實。

可能人在難過的?時候,眼?淚嘩啦嘩啦流不盡的?那一?刻,就算最上面一?層還夾雜着理智的?神經?指導着她不要讓人注意到,

但從?內心最深處,畢竟還是個孩子,

也還是有那麽一?丁點兒,想要有人給她一?丁點兒的?安慰、溫柔……

什麽都?沒。

林墨微微翻了一?下身子,将由于哭泣導致的?不流通的?鼻子從?濕漉漉的?袖子中冒出一?小塊。

然而就在她側過去頭、左邊的?眼?睛睜開?了望向窗戶的?方向那一?瞬間,

一?團又一?團綠茸茸的?小毛球,

突然一?下子跳躍到了她的?視線中。

那一?個個綠色毛茸茸的?小團子,頂端還冒出來兩個胖胖的?耳朵,

團子底部,用細長墨綠的?杆支撐,

一?個接連一?個,筆直筆直地夾在兩張桌子中間的?縫隙間。

整整一?排。

風一?吹,頂着兩只耳朵的?大腦袋小兔叽開?心地在兩張書桌對接的?中線上,

搖啊搖。

......

這是......什麽?

林墨擡起頭,

淚眼?朦胧間——

就看到段琛不知道什麽時候來到的?教室。

坐在她身邊,

低着頭,很認真地拿起一?根新鮮采摘的?狗尾巴草。

在手裏一?個一?個,

編織着毛絨小兔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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