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宋媛選擇晚上給穆嘉辰說戲。

她的前一場表演對自己來說意義重大,像是蜷縮在罐頭裏的人突然探出頭顱,聞到了風涼絲絲的奇妙味道,宋媛不想忘記這種酣暢淋漓的感覺,所以趁熱打鐵研究完了穆嘉辰的角色,認真做好備注後,拉住一臉“三好學生”模樣的少年就進了自己賓館的房間。

宋媛已經三十幾歲了,在她眼裏,穆嘉辰就是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孩子,她不僅沒有忌諱,甚至刻意的選擇了晚上。

穆嘉辰一共只有三場戲,有兩場都是跟自己對戲的夜場,她想讓穆嘉辰提前在環境上有共通感受,兩個人聊完,已經快淩晨三點了,穆嘉辰道了謝從宋媛房間出來時,隐約看到一個匆匆走遠的背影。

和張轶對戲那天,穆嘉辰緊張了,一聽到方客聞喊Action,他腦子裏就突然出現一瞬的空白,這些空白沒有被方客聞漏掉,反而在後期剪輯中巧妙的凸顯出了少年自然狀态下的疏離和茫然,掩蓋了他演技的不足。

穆嘉辰也不知道自己這一場戲是怎麽對下來的,反正直到結束還安安靜靜跪在那裏,低着頭琢磨張轶的動作。

“穆嘉辰,你想什麽呢?”宋媛兩只手捂着熱水杯,蹲在少年面前好奇問道。

今天穆嘉辰在鏡頭下的反應是宋媛一早就猜到的,他第一次正式拍戲就撞在了張轶強悍和極具攻擊性的表演上,大概有些沮喪,甚至對自己失望了吧?

宋媛想起自己從學校出來簽在周珺琪公司,第一次跟周珺琪對戲時手指打顫的感覺。

那一刻老師講過了所有戲劇理論知識都不見了,她明明确确的感覺到被周珺琪俯視的壓迫感,那種沮喪和失落讓還是個小姑娘的自己躲在房間了哭了一晚上。

穆嘉辰不會是……哭了吧!

“穆嘉辰?”

穆嘉辰擡起頭,眼神明亮,困惑的問道:“媛姐,張老師剛才為什麽拔劍拔到一半故意猶豫了一下?”

宋媛愣了一下,突然伸手揉了揉穆嘉辰的頭發。

“你怎麽那麽可愛呢!”又呆又可愛。

穆嘉辰躲了一下沒躲開,客氣的想勾起一個笑容,可眼神裏的慌亂卻暴露了他的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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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個奇怪的孩子,就像裝在魚缸裏性格溫和的花尾金魚,努力想适應環境,讨人喜歡,可一旦有人真的靠近又無所适從的貼緊玻璃壁,找不到原本的輕松自在。

“哎呀,不逗你了,給你留個任務,你不是奇怪張轶的動作嗎?今天開始咱們一起寫日記吧,表演日記!把你不明白了,或者突然明白的都記下來,以後慢慢琢磨。”宋媛把手收回來,對着穆嘉辰故意做了個男生常常對女生做的輕佻挑眉動作。

穆嘉辰沒忍住嘴角一勾,淺笑間唇邊居然有隐隐梨渦。

從這天開始,穆嘉辰果然認真寫起了表演日記,他深知自己的不足,可是每一次站在鏡頭外,看着其他演員的表演,他心裏升騰起的微微喜悅就像……就像一個人夜裏望天,看到雲霧之間的遠遠星辰。

他想着,自己也許有一天能伸手、敢伸手去碰一碰這些高遠孤寂的閃耀群星。

直到他真正成為一個演員……

可是,對老師的承諾呢?

穆嘉辰想起自己進劇組之前跟劉靖風保證不會放棄唱戲,他知道老師希望自己能傳承戲曲表演。他學了九年戲,難道幾次簡短表演就讓自己動搖了嗎?

終于在穆嘉辰的不安和愧疚中,他的第二場戲要正式開拍了。

這一次是跟宋媛對戲,宋媛提前已經跟他把劇情走了好幾遍,所以拍起來也不算生疏。

這場戲講述的是鈴铛私自取走太子書房的密函在躲藏途中正巧撞見了等待侍寝的戲子。

這一幕戲方客聞設計的非常巧妙,穆嘉辰的未成年身份讓很多鏡頭不能詳細記錄,所以方客聞故意使用暗示手法,讓穆嘉辰穿着白衣跪在床邊腳蹬旁,紅色燈籠放在身側,月光之下燈籠裏搖曳的燭火投在少年衣衫之間,竟然像點了朵朵桃花。

……

鈴铛推門迅速進來時,眼角掃間床邊衣衫,可外面突然的喧嚷讓她沒有出去,反而側身關上了門。

警惕轉身時,她才看清,床邊跪着的是個乖巧少年,屋裏只有他腳邊的紅燈籠裏有幾分亮光,少年面目不清晰,看見自己進來也只是擡頭靜靜望了過來。

少年沒說話。

鈴铛背倚木門,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可也奇怪,這種時刻她竟然注意到了軟榻上被月光照亮的纏枝紋果盤。

她也沒說話。

假如那邊的少年敢多一分動作,自己握在手裏的短劍能封住他第一聲呼叫嗎?

少年還是沒說話,他甚至連一分多餘的動作都沒有,紅色燈籠裏的燭光一會兒打在他的白衫上,一會兒又飄到了地上。

“你……”鈴铛離開門口,試探性的靠近着少年。

少年終于動了,他拿起了身側的燈籠,這燈籠很小,鈴铛這才發現燈籠的風罩竟然是精致玉雕,這個少年究竟是什麽身份?

“別動!”鈴铛壓低聲音,語氣間已經有了幾分殺意,她從少年手裏奪過燈籠,直直的撐在了少年臉前。

這時候穆嘉辰才有了第一次臉部特寫,少年好相貌,目光裏有些微慌張,可嘴唇緊閉似乎沒有喊叫的意思。

鈴铛目光一轉打量他馴順的跪姿,突然明白了這個少年的身份。

“你聽着,你乖乖讓我在這裏躲藏,我便不會随意傷人。”不知道為什麽,阿弟的呼喊突然傳來,鈴铛把燈籠從少年臉前移開。

少年果然不動了,他瞥了鈴铛手裏的短劍一眼,不動神色的往後撤了幾分。

鈴铛感受到了少年平靜之下的不安,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解釋。

“我今日是為了六萬将士的性命,所以絕不會害你,你不做聲就也為這六萬人出了一份力。”

少年擡眼,又瞥向短劍,他雙唇微啓,似乎想說着什麽,可到底又閉上了。

……

這一場戲結束了,穆嘉辰吸了口氣,發現自己還沒有從宋媛營造的緊張的氣氛中緩過勁來,他竟然不由自主又看了宋媛手裏的道具劍一眼。

宋媛注意到了這一點,提醒穆嘉辰:“這種情緒在下一場之前別松掉。”

穆嘉辰點點頭。

……

“Action”

不知道過了多久,天快亮了,兩個人靜靜的待在原地。

少年一直沒有什麽動靜,可這時候卻轉頭看了窗外一眼。

天要亮了,他不知道六萬人是怎麽回事,可這女子果然再不走,只怕就走不了了。

自己該不該幫她一把?少年臉上露出些糾結來。

鈴铛雖然着急,可院中巡視的人好像又加了幾波,只怕自己盜密函的事已經被發現了。

突然門前來了人,鈴铛看了少年一眼,手裏的劍擡起幾分又落下去了。這個少年也許不會……

她躲進了床下的瞬間,門被打開了,門口的人似乎也有所顧忌,少年是太子的新寵,他不好進去。

“公子這裏可有可疑之人進出?”

鈴铛等着,萬一少年張口呼救,自己便一劍了結了他,可少年動了,他站起來離自己遠了,鈴铛心裏一涼。

少年握住身側的燈籠,他慢慢站起來把燈籠放在窗邊,低頭擡眼間有幾分猶豫。

“我今日是為了六萬将士的性命……”

六萬将士?

不知道為什麽,這一刻穆嘉辰腦中閃過的居然是自己二次試鏡時聽到隔壁人朗誦的《膽劍篇》,在那個朗誦的聲音帶領下他又一次看到了越國受辱的情景。

穆嘉辰臉上的猶豫慢慢的,像有風吹來天邊雲散似得消失了,他面對門口的人搖了搖頭。

朗誦還在腦中不停歇的進行着,穆嘉辰更堅定的搖了搖頭。

不久之後,穆嘉辰第一次正式見到樓唯,想起自己演這場戲時從那個少年朗誦裏借到的力量,他第一次主動伸出手介紹了自己。

門口的人半信半疑,他探頭望了望屋裏,然後不甘心的雙手從外關上了門。

鈴铛直到屋裏又沒有一點動靜時她才出來,少年站在窗邊,看到她出來後把後窗打開了,這個窗外對着的是太子府後院,不遠處就是院牆,之前巡邏的人還在前窗徘徊。

鈴铛看了看窗邊的燈籠,慢慢走了過去,她看着平靜的站在那裏的少年。

“你……”

少年搖搖頭,伸出手指放在唇邊,做了個噓的動作,然後示意她從窗戶離開。

鈴铛下意識閉上嘴,她跨上窗戶時看了前窗一眼,有些擔憂外面的人會突然再闖進來。

鈴铛知道自己不應該說話,可臨走還是忍不住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阿弟也是他這般年紀吧,少年單薄,在這太子府裏茍活,實在不易。

少年站在那裏,像一窗剪影,他沒做聲。

穆嘉辰看似平靜,其實心裏早就亂了,這句臺詞原本是沒有的,不知道宋媛為什麽會突然問他的名字。

方客聞喊了停,宋媛才意識到自己把之前那個編的背景故事帶入劇本了,居然問出了穆嘉辰的名字。

不過三個人看完了拍攝的回放,方客聞一琢磨,覺得她這一問倒是挺有意思,索性讓穆嘉辰又補拍了場單人鏡頭。

少年挺拔,在曙色之中白衣有微微淺光,他一擡眼如霧雨朦胧。

他說:“慕其,我叫慕其。”

作者有話要說:

前幾天在找房子搬家,今天開始會努力更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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