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過去與秘密
第54章 過去與秘密
一個人, 一具冰冷的軀體。
難聞的味道一直在刷得雪白的房間內飄蕩,白熾燈閃了又閃。
家入硝子掀開了那層白布,看了眼五條悟死去的新學生。
又是一個才十六歲出頭的少年。
不過, 夏油辰死的時候連十五歲都沒到吧。
正在家入硝子胡思亂想之時, 這寂靜到讓人足以聽清自己呼吸聲的房間外,傳來了輕快的腳步聲。
來人沒心沒肺地打破了這份沉悶。
五條悟:“硝子!猜猜我帶回了什麽?”
“哎呀, 是什麽事情讓你這麽開心, 我還以為學生的離去多少會讓你難過一些, 難道你不喜歡他?”
“不,只是在意外中發現了游戲中才有的超稀有複活道具, 锵锵!”
五條悟走進屋內朝着門口撒花。
一個熟悉的身影配合得從門檐上倒挂而下:“嗨, 我就是複活用工具人哦, 好久不見啊, 硝子姐!”
家入硝子眨了一下眼睛。這就是身為咒靈的夏油辰?除了身上多了一股邪氣,看起來倒沒什麽變化。
“硝子姐反應好冷淡啊, 不該被驚吓到嗎?”
“你們兩人湊在一起幹出什麽都不奇怪吧?好久不見, 阿辰。”
“好久不見,硝子姐。”
夏油辰一躍而下, 蹲到她身前拉起了她的手, 輕輕一吻手背。
順便自以為很隐蔽地用手指劃過了她的脈搏, 蹭起了她的手心。
家入硝子對他的小動作不以為意:“阿辰,我的手剛剛還在處理屍體哦。”
“放心,咒靈又不會生病, 不會嫌棄噠。”
夏油辰眨了下眼,又對着她輕聲道:“硝子姐, 你的眼影塗得有點重啊, 要不要趁這個機會休息一下?再修一下妝?”
家入硝子笑容依舊:“被你看出來了啊。”
這眼影是用來遮黑眼圈的。
“嗯?看不出來才奇怪吧?既然這麽辛苦, 幹脆別當咒術師了如何?”
“這話從你口中說出來倒有點稀奇啊。”
五條悟看着他們在打謎語,立刻湊了進來:“什麽什麽?你們之間還有什麽不可告人的小秘密?硝子以前不會真的答應了阿辰的告白吧?”
“怎麽可能,只是意外地知道了阿辰對傑竭力隐瞞的一些小秘密。”
家入硝子笑着回答道。
作為咒術師中珍貴的醫療人員,她無疑是特別的。
但作為一個人,她并沒有堅韌的心,也沒有矢志不移的意志。
一旦走進人群之中,她也不過是芸芸衆生之一。
十幾年前,她還沒有習慣夜以繼日地治療同伴,或是在安靜到能聽見自己呼吸的地方處理同伴的屍體。
為什麽她只能不斷看着他們受傷,最後再為他們送行呢?
就不能再為他們做更多的事情了嗎?
她無能為力的事情實在太多了。
十幾年前的家入硝子坐在公園的圓凳上,掏出了一根煙。
一如既往,她沒有帶上打火機。
“這不是硝子姐嗎,抽煙可對身體不好哦。”
不遠處的門鈴“叮”地響了一聲。家入硝子擡起頭。
她每次撞見夏油辰似乎都是在便利超市附近。
“啊,是阿辰啊,轉過頭去再幫我買個打火機如何?”
“我才不要做讓你抽煙的幫兇呢,再說你離超市才幾步?”
夏油辰坐到了她邊上。
雖然對方正竭力掩飾着自己買的瓶瓶罐罐,但眼尖的家入硝子還是看清了那滿袋子的抗眠飲料。
難怪在這家超市裏總買不到,原來是被他一掃而空了。
“優等生真不容易啊,幾天沒有睡覺了?我要向你哥哥告狀了哦。”
向來從容的夏油辰在此時顯出了一絲窘迫:“別啊!現在告訴他,我明年要來咒術高專上學的事情八成就要暴露了,我有保持最低限度的睡眠啦。”
“幾小時?”
“三小時半?不,三小時肯定有。”
三小時?就算三天沒睡她都信。
家入硝子笑容晦澀地夾着手裏的煙,對夏油辰道:“從現在起保持四小時的睡眠,下次要是還被我發現在買這些藥,我就立刻告訴傑。”
“你還能怎麽發現嘛,大不了我換一家超市……”
“嗯?”
“沒什麽硝子姐,保證一定做到。”
“這還差不多,幫我去買打火機。”
“不要。”
“那我就——”
“要是因為這種事情暴露給傑哥也沒辦法,傑哥如果知道我是讓你抽煙的幫兇,那才是更可怕呢。”
夏油辰模仿着傑生氣的樣子,又掏出塑料袋中的飲料,連着開了幾瓶咕嚕嚕地灌下肚。
家入硝子很确定,這種生活方式比抽煙更不健康,但夏油辰似乎并不在乎。
“硝子姐,我知道有些事情比抽煙更能散心:要不要一起約會呀。”
“哎呀,我記得我已經拒絕過你了,還沒放棄?我可沒看出來你是真心喜歡我。”
夏油辰不好意思地咳嗽一聲。
“假裝的也沒關系,就算幫我一個忙吧。”
夏油辰坐到她身邊,低頭輕聲道:“東南方二樓的咖啡廳窗邊,還有我們左手邊的服裝店,都有同校女性在盯着我呢。”
家入硝子很識趣地沒有去看。咒術師總是要注意不和咒靈對上視線,以免他們忽然對自己發動襲擊。
“哎呀,阿辰很受歡迎啊。”
“這倒是,又帥又優秀的我沒理由不受歡迎。”
“那為什麽不試着跟她們一起談戀愛呢?”
“別開玩笑了硝子姐,這些人除了抱着目的來跟蹤的,就只剩下了單純來圍觀我這張臉的。退一萬步講,這些人所謂的傾慕也就是看在了我的文化成績和體育能力都十分優秀的份上,又不一定是真的喜歡我這個人啊。”
家入硝子稍微有點意外,沒想到看似直來直去的阿辰還會有這種煩惱。
她看着阿辰漫不經心地抛出了手裏的空瓶:随着哐當一聲,那瓶子被準确地分類投放。
“早知道考試的時候先取平均值了,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擺脫他們。”
“所以你想把我當擋箭牌?”家入硝子幹脆伸手捏起他的臉,“稍微有點過分啊,我可不想引來女性的仇恨。”
夏油辰因此含糊道:“不是,我是希望硝子姐假裝和我約會。先吃飯、看電影,然後再逛一逛水族館……然後再由我提出分手,大聲念出渣男語錄。這樣那些女生既不會找你麻煩,也會打消一些念頭了。”
“這才是你的真心話?原來不是因為我心情不好想安慰我啊。”
家入硝子失望地嘆了口氣。
“可總有人在私底下講,要是我能再安靜一點就好了,這說明我平常說話挺容易惹人不快的吧?所以轉念一想,不如以依賴硝子姐去擺脫一些困境。反過來想想,能夠被誰依賴,這不也是讓人十分興奮的事情嗎?”
“花言巧語,我是不會上當的。我可以答應你的請求,但我要收費。”
“哇!收費?我現在可沒有錢啊?”
家入硝子站起來走遠了,夏油辰則一路跟着她進了家裏的餐館。
“放心,只要你在高專期間,每個月送我一個蛋糕就行。”
“好奇怪的要求。”
眼看夏油辰正瞅着菜單兩眼放光,家入硝子索性毫無形象地仰起頭,靠着椅背。
“我要的報酬,就是你能成為獨當一面的咒術師。可別死得太快了哦,我可不想在驗屍房過早地見到你。”
“硝子姐是為這個而疲憊啊。”
“沒錯,真是份又臭又惡心的工作。我有時候在想,要是我沒有這種特殊能力該有多好啊。”
家入硝子抱怨了兩句,搖了搖頭:“我的事就放在一邊吧。我不是正在幫你解決煩惱?既然你這麽有人氣,為什麽不挑個喜歡的女生試着嘗試一下?你胡亂跟人表白,不正是想跟人建立戀愛關系的證明?”
“如果害怕踏出這一步,小心單身一輩子哦。”
“可如果踏出這一步,我就會傷到別人呢?”
夏油辰沉思了一會兒,點了一堆垃圾食品,最後加了份汽水。
“我曾經做過一個漫長又真實的夢。那感覺不像在欣賞一場電影,而是我變成了主人公。他有着與現在完全不同的性格和經歷。”
他抓起送來的薯條,沾着番茄醬。
雖然看似在語氣随意地講述,但實際上,他處處掩飾着身上的不安和拘謹。
夏油辰可以是個很好的聽衆,但他并不擅長講述自己的故事。
“在那個偏僻國度的我,不愛說話,沒有任何擅長的事情,還有個在我十歲就想讓我辍學當搬運工賺錢的人渣父親。大概是這個原因,我跟他人唯一的聯系大概就是無聊的撕扯和打架。其結果,就是那個我成了那個班上的犧牲品。”
“犧牲品?”
“硝子姐有想過,為什麽古時候會有奴隸制度嗎?”
夏油辰喝了口飲料,回答道:“在原始社會,奴隸來自于落敗的部落。但到了封建帝國時代,剝削者和被剝削者社會形态形成,奴隸就成了統治者的一種工具。”
“身為被剝削者的總是大多數平民,但是平民産生了過多的不滿,就會發動起義。所以統治者将奴隸搬到了平民的眼前。”
“只要平民意識到還有人比他們的地位更加低下、所處的環境更加惡劣,他們想要造反的心思就會逐漸減退——因為他們還有機會向上層走,但是奴隸沒有。奴隸是沒有基本人權的,平民可以對他們做任何事情。侮辱也好、将自己的錯誤歸咎于他們身上也好,直接拿他們發洩情緒也好,無論做什麽都是允許的。”
家入硝子不言不語地聽着夏油辰說下去。而他吃完所有了熱量極高的漢堡薯條,擦了擦嘴,嘬了一口飲料,才繼續道:“不管是在校內還是校外,夢裏的我都是那個奴隸。可能是夢境給我的感覺太過真實了,我直到現在都忘不掉那種感覺。”
“這就是為什麽你不惜消耗生命也要做到最好,甚至計劃到了多年以後的原因?”
兩人吃完了飯,又在電影院看了一場不太有趣的B級電影。等出了影院的門,兩人走在水族館緩緩踱步時,夏油辰才緩緩開口。
“要保密啊,硝子姐。我是為了掩蓋心中這份籠罩的不安,才不惜代價地讓自己變得強大,甚至想趨近完美。但是,太完美是不行的,因為會和其他人産生距離。”
這是分不清現實和虛幻了嗎?硝子微微皺眉,甚至在思考,是不是該給他請一位心理醫生。
“可能是自身的潛意識先一步察覺到了這一點,等我回過神來,人們已經在認可我的同時,也開始為我這脫線的性格而苦惱。但這點性格缺陷卻拉近了我和他們的距離。我想和人建立依賴和被依賴的關系,才交了很多朋友。可是,朋友也不是有忽然友盡的一天嗎?”
“所以在別人對我告白的時候,我也會不禁想,她說是不是真的?會不會只是看到了我的臉,或是我本身所能帶來的價值?就算是真心喜歡我,一旦談起戀愛,還會持續喜歡嗎?我也能做到一直喜歡她嗎?”
“我想過了,如果真有讓我十分喜歡的女孩,我便會把所有的愛傾注在她的身上。但是如果有一天,她忽然不愛我了呢?”
“我不喜歡超出意料以外的事物,我怕總有一天我會對她做出很過分的事情,比如完全操縱了她的人生。我害怕自己變成這樣,所以才選擇了又安全又穩定的親情。”
家入硝子覺得,夏油辰所說的心事應該是十分沉重的。
他顯然十分信任她、甚至将內心全盤托出,可她非但無法給出任何意見,甚至在最後有些過分地抱着肚子大聲笑了起來。
這個孩子,原來只是表面聰明啊。
夏油辰委屈地看着她:“也不至于這麽笑我吧,我會受傷的啊?”
家入硝子擦了擦眼角的眼淚:“不,不是在笑你,只是忽然在意識到,原來看似強大又無憂無慮的人也會有很多煩惱啊。”
“是麽?如果你能因此輕松一點就好了。”
夏油辰撓了撓頭,看上去有一點羞赧,大概是聽完她說的話有些不好意思。
“老實說,如果不是傑哥從咒靈的手裏救下了我,我恐怕連煩惱的機會都沒有。”
“所以我才十分尊敬哥哥,也覺得咒術師是守護未來的工作。但是硝子姐卻守護着所有咒術師的背後,這不是帥呆了嗎?”
沉溺在水中的家入硝子,終于在這一刻睜大眼睛,注視着這個笑得爽朗又溫暖的少年。
他的聲音在這一刻變得輕盈動聽。
可她即使想去描繪,也會發現這世上沒有任何顏色,任何語言可以将之形容。
他是發自內心地在欣賞她,欣賞她在做的工作。
過了很久之後,家入硝子才意識到,她的心髒重新開始跳動了。
“誇女孩子不要用帥。”
“可是用美來形容似乎又不太适合。”
“謝謝你,阿辰,我現在感覺爽快多了,所以是時候了。”
夏油辰會心一笑,然後跑開了好幾米,用誰都聽得到的聲音,大聲喊着那糟糕透頂,人神共憤的“分手宣言”。
雖然這場戲的最後,家入硝子應該哭得傷心一點。
但她還是忍不住地笑了起來,真真切切的。
而十二年後的現在,她已經無所謂如今的自己是何表情。
她只想看看,眼前的少年何時能為他自己而笑。
哪怕他現在已經成為咒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