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師尊

地上的人眉頭微皺,眼皮振顫着掙紮開來,目帶茫然之色。他環視四周支坐起來,綢緞般的長發随着動作從肩上滑下,散了一地。

怎麽回事

孟雲池低頭看着郁郁蔥蔥的草地,目光觸及寬大的衣袍一角,他看見自己着一身月白色廣袖長袍,還有地上那一頭未束的,長得不像話的頭發。

這不是他的身體。

前胸橫亘着一道極深的劍傷,血色染透衣料向外暈開,傷口從最致命的地方向斜下方蔓延,下手的人一點都沒手下留情。

孟雲池踉跄着爬起來,看見了地上一分為二的發帶與碎裂的青玉簪。

怪哉,他跌下樓梯時眼睛一閉一睜,場景和身體就直接換了另一個。

逶迤的長發垂到腳邊,他擡手抹去唇邊血跡,從袖子裏掉出一件物什,啪叽一聲摔在地上。

孟雲池凝目,發現那是一條黑蛇,細長柔軟的小舌頭垂在外面,肚皮向上翻着,被摔那一下也沒什麽反應,一副不知今夕是何年的安詳模樣。

孟雲池将它拾起來,放在手裏捏了捏。

觸感溫涼,很軟,沒死。他掂了幾下,盡管不知何用,但仍面色淡然的将蛇收回袖子裏。

夜色空茫,星河暗沉,四周彌漫着令人不舒服的悶滞氣息。偶爾遠處林間的黑色夜影裏傳來一兩聲怪誕的啼鳴,無端讓人心生怯意。

他仰頭看了稀疏寥落的星辰片刻,仿佛身體深處就知道該怎麽做似的,擡腳便往一個方向走去。衣袖劃動拂轉間,發絲曳地輕飄飄的撫過山野草木,如雁過無痕一般留不下一絲痕跡。

沉郁的山谷外是另一番景象,豔陽高照,襯着巍峨高峻的濃翠遠山,別樣開朗。

孟雲池被強光刺得眯起眼來,從黑夜到白天只是豁然一瞬間。伸手撫了撫胸口上猙獰到皮肉外翻的傷口,這應該是別人的身體,問題是他怎麽會跑到這裏來

山間缭繞着雲霧,偶有白鶴在雲間穿梭,一派仙境景象。

他走出山谷時不知觸動了什麽禁制,登時從遠處疾飛而來兩道身影,着一身青白交間的宗門道服,遠遠看見孟雲池一身血跡站在禁地入口處,駭得差點從禦下飛劍上掉下去。

“文……文熹長老……”他怎麽會在這兒

年長些的那個收起飛劍落地,朝他行一禮,快速平複面色道:“長老怎會在此處您受了傷,快些随我們回去治療吧。”

看守禁地門口的子弟悄悄擦着汗,明明仙尊設在谷外的禁制并未有過什麽異常,孟雲池是怎麽進去的還受了這樣一身傷出來

孟雲池垂眸看了他們片刻,盡管不知道怎麽回事,但仍然維持着面上的一派逼格,淡淡道:“帶路吧。”

“是,”對方喚出飛劍,“長老請随我來。”說罷禦劍飛行,身影倏而化作一道流光遠去。

孟雲池擡目望着那個越來越遠,直到消失在天邊處的身影,面色憂郁。

他不會飛。

稍年輕些的子弟原本想去檢查谷口禁制,見孟雲池站着原地不動,頓時意識到對方受了重傷,可能根本就無力禦劍,忙道:“是弟子思慮不妥,長老傷重,弟子這就去着人接長老去仁化峰——”

“你帶我去吧。”孟雲池出聲道。

那內門子弟話語一頓,應道:“是。”

他召出飛劍踏上劍身,俯身對孟雲池伸出手:“長老請上來。”

孟雲池毫不含糊,擡腳步上。劍身狹長,但站上兩名青年男子多少也有些擁擠,兩人距離霎時拉近,青衣子弟突然紅了臉。

九州的第一美人,孟雲池當之無愧,饒是近萬年前極負美名卻無人見過的魔尊都不一定有他這番秾麗豔色。

青衣子弟心神不穩,劍身微微晃蕩,孟雲池險些沒站住。對方急忙穩下劍身,出聲道:“文熹長老,逾矩了。”說罷伸手攬住了旁邊那細細的腰身,紅色從臉上燒到耳根。

長劍勢如破竹,不過瞬息間便到達仁化峰,青衣子弟恍惚的松開手,耳邊落下一句“多謝”,再擡頭對方的身影已經步下飛劍走遠了。

仁化峰來來往往的都是醫修,孟雲池腦子裏有了點印象,下意識按着身體的本能向巍峨高聳的殿門走去。有的人向他投去詫異的目光,有的人卻幹脆對這一身狼狽的人視而不見。

殿門往來忙碌的醫修竟是沒一個人上來詢問他的傷勢。

看來這具身體的原主人不太受歡迎啊。

孟雲池上前捉住了一名醫修的手,對方一驚,這才像是看到了他似的,“文熹長老,”目光觸及孟雲池的前襟,他叫道:“啊,長老怎麽傷得這樣重,快随我來。”

他将人帶到偏殿,“長老稍等。”說罷匆匆下去,不多時領回來一個人。

那人一襲白衣,三千發絲如鴉,高束在腦後,襯得他眉目如畫,“小師叔”

段潛上上下下的将人打量一番,笑道:“小師叔多年居于紫來峰向不外出,這一番上門可是成了仁化峰的奇景,怕是要給子弟們添加談資了。”

孟雲池皺皺眉,不語。

段潛慢條斯理的在指尖蓄積靈力,劃開孟雲池前胸軟滑的綢料,替他清理起傷口來:“師叔向來體弱,多年來耽于暗疾沉珂而修行有限,若遭遇不測您自保尚且勉強,理應多在紫來峰歇息,怎的忽然外出游蕩受了這樣一身傷出來”

他自顧自的說着話,也沒想要對方回答:“自兩百年前起師叔便多年深居簡出,仁化峰子弟不識得您的面容,方才多有怠慢,還望師叔莫要介懷。”

“不介懷”孟雲池歪了歪頭,一頭長發微動,“你們直接當我不存在,我得心大到什麽程度,才不會介懷你們的故意漠視”他擡手将身前的頭發攏到耳後,意味深長道:“反應這麽統一,看來仁化峰的整體素質有待提高啊~改天需要和掌門反映一下,整改整改。”

“但是沒關系,”他說,“我原諒你們的無禮。”

段潛:“……”這惡毒的花瓶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伶牙俐齒了

傷口很致命,劍氣深入心髒肺腑,段潛也不知道他是怎麽面色無異的一路走到這裏來的,處理時花了許久時間,孟雲池途中連一絲輕哼都沒有發出過。

段潛心內疑惑,這要是平時的小師叔,只怕是哭着喊着借着受傷的由頭要去找仙尊了。

說實話他從未見過比孟雲池更加矯揉造作的事兒逼男了,又蠢又毒仗着仙尊寵愛四處造作,将近千年的歲數了修為依然停滞在金丹後期無法突破進階,要不是兩百年前眼瘸不識人差點将掌門新收的愛徒打殘,仙尊終于發怒用戒鞭将他抽了個半死關在紫來峰兩百年,不然恐怕現在這個大作精還在毫無顧忌與束縛的四處為禍宗門。

天知道這人是怎麽趁着仙尊閉關時從紫來峰裏跑出來的,還把自己弄得一身狼狽。

傷勢處理好,孟雲池攏起衣襟,段潛擦掉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對殿外道:“來人,将文熹長老好好送回去。”他回頭行了一禮,“小師叔且暫休一段時間,切莫再四處亂跑,累及自己一身傷了。不若仙尊要是問起來,我們可沒法交代。”

作為一代宗門長老,卻是被寵得連外門弟子都不如,空有虛銜,偏偏生得這麽一副脾性,平白遭人厭。

想到此處段潛眼裏終是沒藏住,隐隐露出兩分厭惡,擡手道:“請。”

孟雲池狀似沒看到,颔首:“多謝。”說罷擡腳步出殿門,沒看到身後的段潛目露愕然之色。

紫來峰紫來峰,紫氣東來,名字取得倒好聽,說到底這其實不過是個矮挫的小峰,十分偏僻,位于宗門西角,人也少得可憐。

跟方才那三十六峰之一的仁化峰相比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侍從将他送到:“文熹長老請靜養傷勢,丹藥我們随後就會送到。”說完就走,毫不停留。

從頭到尾都沒人問他的傷是怎麽來的,孟雲池背着手嘆氣,看來他确實挺不招人待見的。

他從山腳下慢悠悠踱步回那間簡陋的小竹屋,旁邊種着兩畝靈田,負責他起居的小侍從在涼棚下打瞌睡,聽到腳步聲才迷迷糊糊的睜開眼,小侍從吓得差點從搖椅上滾下來,蒲扇掉到一旁,他磕磕巴巴道:“主……主子,我……我不是故意……”不是故意要睡在主子的搖椅上的,他就是外出領物資回來後給靈田澆了水,實在太過疲乏才迷迷糊糊找了個地方躺着。

本以為是草垛,沒想到躺主子的搖椅上去了。

小侍從發着抖,等着孟雲池慣常生氣時扇上來的一巴掌。

他閉眼等了好一會兒沒等到,頭頂傳來清朗的聲音:“你跪什麽”

怎麽……回事

他睜開眼小心翼翼的看了看視線所及之處的一方袍角,低聲嚅嗫道:“我……我睡了主子的搖椅。”

“睡了便睡了,”孟雲池看見他畏縮懼怕的身影,蹙眉将人拉起來,“別跪了,去燒點水,我要沐浴。”

小侍從只以為他是不滿,垂着腦袋不敢擡頭,急匆匆應下便跑去燒水。其實捏個訣淨身就好,全身上下立馬煥然一新,可惜孟雲池不會。他站了片刻,兩步後坐到搖椅上,袖子裏窸窸窣窣發出一點動靜,沒一會兒從裏面順着手腕爬出一條蛇來。

孟雲池正好低頭,四目相對,那小黑蛇原本就細細的瞳孔驀地一縮,忽然大張着嘴狠狠一咬,兩顆牙齒深深鑲進孟雲池的手腕裏。它下了死勁兒,用力得細長的身體都盤縮起來,仿佛嘴下咬的是什麽不共戴天的仇人。

“嘶~”

孟雲池眼疾手快捏住它的七寸,手腕裏溢出鮮血,“松開。”他說。

黑蛇并不聽他的,反而目露兇光,越咬越緊。緊接着七寸被人狠狠捏了一下,它整條蛇都被捏得一軟,孟雲池借機掐着它的蛇頸将之拽下來,搖了搖。

“這麽兇”

黑蛇眼中的兇光斂去,被掐得嘴巴都合不攏,尾巴慢慢纏上他的手腕,換上一副乖巧的虛僞模樣。

能屈能伸。

孟雲池端詳它片刻,伸出手去碰了碰黑蛇腦袋頂上的兩個小鼓包,敏感地方猝不及防被柔軟的指腹摩挲了一下,黑蛇虎軀一震,嘶嘶嘶的掙紮起來,尾巴尖兒一下又一下的拍在孟雲池手腕上。

只見捉着它的人垂着眸若有所思,嘴裏在喃喃自語:“有點像變異了,這蛇腦袋上怎麽還有兩個包……不知道還能不能泡酒喝……”

黑蛇:瞳孔地震!

它掙動得更加厲害,底下白白的肚皮翻上來,連尾巴尖兒都在用力。

孟雲池饒有興趣的看了半響,不再逗它,進屋子裏翻出一個陶罐,将黑蛇放進去。

小侍從跑過來怯怯的告訴他水燒好了,孟雲池便放下陶罐随他去沐浴。內室隔着一道屏風,後面的浴桶氤氲着霧氣,孟雲池解下外袍,整個人浸入桶裏,手腕上的傷口還在汩汩流着血,不知是不是那黑蛇的毒液作用,從裏流出的血隐隐泛黑。

他想起仁化峰那群醫修的态度,搖搖頭,幹脆撕下破損的裏衣将手腕纏住。

懶得再去看了,反正照他這身體來看,應該是死不了。

孟雲池不知不覺在浴桶裏睡着了。

夢境裏雜亂無章,全是連接不起來的碎片,收徒……判出師門……反目……還有極陰極暗的地牢,刑具,他聽不見,看不見,無法說話,甚至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只能感受到穿插身體各要害部位的劇痛,稍微動一動就牽動空中垂吊的鎖鏈叮鈴作響。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窒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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