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長江以南的梅雨季節,雨滴密密匝匝打在窗戶玻璃上,發出一串規律清脆的響。靠近窗戶的一隅小方桌,上面雜亂堆放着文件紙張,風從窗戶縫隙中灌進來,将頁腳吹得獵獵作響。
溫逢晚趴在紙張堆砌的罅隙中,額前的頭發抓得亂糟糟的。一副防藍光的黑框眼鏡架在鼻梁上,鼻梁骨被鏡托壓出兩道淺淺的印子。
數不清多少次嘆息。
溫逢晚坐直身,劃開手機屏幕掃了眼,因為靜音,尹夏知打來的十幾通電話全被屏蔽掉了。
她随手回撥過去,那端立刻接通。
尹夏知尖銳的聲音從聽筒傳出:“你他媽出事了也不告訴我?打算瞞我到什麽時候?”
溫逢晚把手機拿遠,斟酌着說辭,“這不是看你在國外有時差麽。”
尹夏知氣不打一處來,悶聲說:“開門。”
“啊?”
“——我在門外。”随即是幾聲高跟鞋踢踹門板的聲響。
溫逢晚慢半拍挂斷電話,趿拉着拖鞋走到玄關,側面的鏡子映照出她此刻的模樣。熬了一天一夜,眼睑下方青黑,頭發蓬亂,嘴唇毫無血色,她現在很像被綠失戀慘遭劈腿的棄婦。
溫逢晚嘆口氣打開門,門外的女人右手邊放着26寸的行李箱,米黃色風衣裹着風塵仆仆的氣息。
開門的一瞬,尹夏知瞪大眼,“溫逢晚?!”
“在。”她擡起手揮了揮,有氣無力說,“拖鞋在鞋櫃,想喝什麽想吃什麽冰箱裏都有,我就不招待你了。”
說完,溫逢晚邁開步子又回了書桌前。
尹夏知将行李箱往門口一撂,踩上拖鞋走到桌旁,拉開旁邊的椅子坐下,目光從對面女人的臉上掃視一周,停在她手裏的文件上,“這是什麽?”
“周連清的資料。”怕她問周連清是誰,溫逢晚順道補充,“一位患者。”
尹夏知垂眸,不疑有他,“診療所怎麽回事?小劉打電話的時候我都不敢信,從機場回來特意繞過去看了看。”
溫逢晚捏着資料不緊不慢晃了晃:“因為他。”
尹夏知蹙眉,擡手拿過那張病例分析報告,中度創傷後應激障礙,其他資料一切正常。快速翻了翻腦子裏有關申城姓周的大人物,沒想出有誰能只手遮天把溫逢晚的心理診療所滅了。
溫逢晚靠着椅背,仰面看向頭頂的吊燈。光線明晃晃刺入瞳孔,她眯起眼,放輕音量說:“他自殺了。”
尹夏知猛然擡起頭。
“在我的診療室。”溫逢晚頓了秒,平靜敘述事情經過,“接受完上午的治療,中午休息時割腕,被發現送去醫院,但晚了一步。”
周連清今年四十七歲,人至中年人生的心酸苦楚嘗盡,有什麽事是熬不過去的。
為什麽一定要選擇這條路呢。
尹夏知直接驚得站了起來。
這就麻煩了,當事人自殺身亡,而且是在心理診療室,不排除心理治療師采取刺激療法致使病情惡化。但中度的創傷後應激産生輕生念頭的概率很低,心理醫生也鮮少采取刺激療法治療。
尹夏知好一會兒沒講話。半晌,她輕拍了拍溫逢晚的肩膀,“別太自責,你已經盡力了。”
溫逢晚垂着頭,半張臉陷進陰影,膚色白的透明,燈光一照,耳後的毛細血管都清晰可見。兩人陷入沉默,窗外的雨勢漸大,彼此的呼吸和心跳被遮掩住。
溫逢晚沉吸一口氣,聲音壓得很低,“你說,他為什麽非要選在診療室自殺呢。”
“明明可以——”後面的話戛然而止,她嘴唇緊閉,頭埋進臂彎裏,緊繃的肩線垂落,“其實還是很遺憾的,沒能拯救他。”
入梅後陰雨天連綿不斷,短暫的放晴也只是小半天。
溫逢晚第一次坐警車,體驗稱不上多美妙。旁邊是個年輕女警,上車後操着東北話和駕駛座的警官聊天。
溫逢晚安靜坐在一旁,安靜看着窗外。她的存在感太強,副駕駛上穿警服的年輕男人頻頻從後視鏡投來打量的視線。
女人穿着白色半身A字裙,莫蘭迪色調偏灰粉的襯衫,露出白皙的脖頸和鎖骨,漂亮兼具氣質。
在警局裏絕對看不見的景色。
女警注意到同事的打量,打趣說:“小徐啊你今天眼睛不舒服,怎麽老往後面瞟?”
駕駛座的警察也跟着笑,“反正不是看你,別自作多情啊。”
女人揚起拳頭作勢要教訓他們,前面兩個男人連忙收笑。
被打量的主人公全程沒有動,連側頭看向窗外的視線角度也沒有移動半分。
小徐同志讪讪摸了摸鼻子。
警方根據溫逢晚提供的治療記錄暫且排除是治療方式出現問題,但也只是暫時,在這段時間裏,溫逢晚需要配合警方找出刺激周連清輕生的原因。
線索雜亂,毫無頭緒,查起來異常麻煩。
而且周連清的家屬一口咬定是心理醫生的治療失誤致使人死亡,對鄰居鄉裏說的也是未經判決的自我臆想,一傳十十傳百的不知誰把消息散布到了網上,心理治療室成為衆多網友譴責的對象。
來自各方面的施壓,令她本人焦頭爛額。
旁邊的女警看出她情緒不好,主動搭話,“溫醫生,昨晚是不是沒睡好?我看你很累的樣子。哦對了,我叫于曉,是負責這個案子的組員,以後有什麽發現你可以直接聯系我。”
溫逢晚轉過頭,嘴角揚起适宜的笑。微微點了點頭,“你好。”
舉止禮貌周到,好感油然而生。
于曉寬慰她:“我們一定會查清楚真相的,你不要太有負擔,雖然現在是沒能擺脫嫌疑……”
副駕駛的男人突然咳嗽一聲。
于曉連忙止住話,“但你一定要養足精神,要是沒查清結果你自己先病倒了,那多不好。”
溫逢晚笑意不減,聲音輕柔,“謝謝關心,我休息的很好。”
只不過是一天一夜沒合眼而已。
車廂內安靜下來。
溫逢晚重新轉頭看向窗外,嘴角的笑也瞬間消失。擱在膝蓋上的手攥成拳,她現在真的好想使勁揉一揉頭發。
周連清早年見義勇為傷了雙腿,後來只能靠輪椅行動,膝下有一獨女,三口之家全靠妻子的收入糊口。
住的房子卻位于城西六位數一平的高檔小區。
周連清離世突然,遠在鄰市的親戚還未能趕來。空蕩的房間裏回蕩着周連清妻子的嗚咽痛哭聲。
聽完于曉對周連清的背景介紹,溫逢晚揚眉,略顯詫異:“周先生是蘇市人?”
于曉同時負責溫逢晚的檔案登記,點頭:“對,我記得你也是?”
“這片小區大概是三年前交房入住的,周先生來這個地方買房,是為什麽?”
溫逢晚找的問題角度很微妙,于曉他們并未留意過。
就在此時,她們身後的側卧門被人拉開,短發女孩面無表情說:“因為我要來申城上大學,爸爸才會在這裏買房子。”
周落。周連清的女兒。女孩長相清秀,身材嬌小,比實際年齡看起來要小。
溫逢晚覺得這張臉很眼熟,一定在她眼前出現過,但她暫時想不起是何時何地。
周落邁出房間,冷聲道:“你們好吵,我媽媽要休息了。”
一道逐客令冷冷拍在他們臉上,于曉給其他兩個同事使了個眼色,關照幾句便離開了。
溫逢晚走在最後,周落出來關門,她正想回頭問問小姑娘是不是以前見過,那道木門貼着她的鼻尖砰地關上。
溫逢晚眉梢抽搐幾下,攥緊手心,嘴角的弧度僵住。
于曉走過來,“體諒她一下吧,小姑娘突然沒了父親。”
兩人轉身之際,身後的門再次打開,周落探出頭問:“那個人聯系到了嗎?”
于曉點頭:“已經聯系上了,下午到警局,你要一起去嗎?”
周落冷笑了聲,“去見造成這一切的罪魁?沒這個必要吧。”
“還有,你一直對着我假笑,不累嗎?”她看着溫逢晚,撇嘴,“和高中時一樣讨人厭。”
于曉汗涔涔站在一旁,敢情這是舊相識,還有點私人恩怨?她得拿筆記下來。
溫逢晚被莫名攻擊,擡眸淡淡睨了眼周落,什麽也沒說,轉身徑直離開了。纖細的背影裹在金燦燦的陽光中,走路姿勢也優雅。
然而,沒人注意的正面。女人漂亮的五官擰在一起。
溫逢晚咬着牙,下颌線繃得格外緊。
于曉擡步追上去,“溫醫生,你和周落認識?我看她對你似乎有敵意。”
“我不記得了。”又恢複那種溫柔的聲調。
溫逢晚垂眸,長睫耷落,神情平靜,“可能是校友吧?我這個人一向不招人喜歡。”
于曉一愣,緊忙轉移話題,“當年周連清見義勇為救得那個孩子我們聯系上了,下午就到局裏,你也一起去?”
溫逢晚抿唇,說好。
回警局的路上,天邊的陰雲再次漫上來。才到中途,雨勢瓢潑而下。
車子停在警局門口,副駕駛的男人頂着大雨跑去傳達室拿來兩把雨傘,一把塞進溫逢晚手裏,“你和于曉打一把。楊哥你過來,我們先去寫歸隊記錄。”
于曉對着男人的背影揚了揚拳頭,撐開傘讓開半邊身子,“他那個人就這樣,單身久了。”
溫逢晚但笑不語。
進了警局大廳,于曉詢問登記處的人員後,引着溫逢晚往走廊盡頭的問詢室走。
天光昏暗,室外雷聲大作,走廊中紛雜的腳步聲細不可聞。
于曉推開問詢室的門,屋裏的燈全開着,暖黃色的光束包裹着整間屋子。問詢室不大,只放了兩張桌子,四把椅子,檔案堆在桌上。
雜亂程度和她家裏的書桌有一拼。
溫逢晚及時拉回自己奇怪的關注點,視線一轉,停在背對她的男人身上。
周連清見義勇為救下的就是這個人了。
很快,溫逢晚收回目光,在于曉的示意下走到男人旁邊,拉開椅子坐下。
于曉掀開桌上的資料,“原來不是小孩啊,今年21了?”
男人沉聲“嗯”了句,出現在溫逢晚餘光中的那只手修長白皙,虎口處有顆很淺的小痣。
溫逢晚嘴唇張了張,愣了秒。她并非好奇異性長相的人,但此刻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睛,下意識朝上看去。
男人正垂着頭,額前的碎發有些濕,微微遮住眉毛。水珠浸染着那雙漆黑的眸子,眼神無端透出幾分郁氣和冷漠。
溫逢晚呼吸一滞。
耳畔傳來于曉确認信息的聲音:“謝權,二十一歲,申城本地人,十六歲那年落水被周連清所救,沒錯吧?”
“沒錯。”
于曉支着下巴問:“被救之後呢?”
“被救之後——”
溫逢晚沒聽完,站起身,顧不得禮貌周到匆匆丢下句:“抱歉,我先出去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