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銅燈
湯苑那邊紛亂的聲音,傳得西殿也聽得到。初華剛回到寝殿裏脫下衣服,就聽到外面一陣急急的腳步聲傳來,她連忙鑽進卧榻裏。
暮珠聽說了湯苑的事,驚訝之餘,莫名的,首先想到了初華。她立刻趕到初華的寝殿去看,點了燈,只見初華縮在被子裏,一副被吵醒的樣子,揉着眼睛不高興地說:“做什麽……大半夜……”
暮珠心裏松一口氣,忙道:“無事無事,來看看你。”說着,替她掖好被子。
初華應一聲,忽而問:“外面怎麽那麽吵?”
暮珠登時來了精神:“你知道麽,聽說湯苑那邊鬧鬼了!”
“鬧鬼?”
“是啊,”暮珠一臉神秘的樣子,“我跟你說,那位舞陽侯夫人,太皇太後不是賜了湯麽。她今晚過來沐浴,然後,那屋頂上突然飄下來一個人頭,聽說恐怖得很,青面獠牙,突然變成一團鬼火飄來飄去,把侯夫人吓暈了。”
“啊……”初華聽着,有些讪讪。
吓暈了啊……她心裏有些歉意。
其實,她挺喜歡侯夫人那樣的美人的,嬌滴滴,賞心悅目。吓暈侯夫人并不是她的本意,她急着要趕回來,又恰好随身帶着些物事,便只好出此下策。
再說了……也真的不算吓人啊。祖父秘制的火紙,又輕又薄,遇風不久便會自燃,消失無影。初華閑來無事,在那紙片上只畫了個沒臉的頭,太拙劣,一直沒有用處,便收在了兜裏。誰知道那侯夫人這麽不經吓……
“聽說侯夫人見鬼的時候,朔北王也在場呢。”暮珠繼續念叨着,有些恨恨,“居然勾引自己的表兄,哼,真不要臉……”
初華躺在被窩裏,愧疚更深一層。是啊,攪了人家好事呢……
*****
齊王蕭康,因身體抱恙,朝拜姍姍來遲。
皇帝卻并未因此不高興,不但沒有責怪他,還邀賜齊王玉帛,以嘉獎他身體不适猶挂念天子的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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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皇帝、溫太後與齊王一道入太和苑,拜見太皇太後。
“說到齊王,我就想到裘莺莺呢。” 梳洗準備赴宴的時候,暮珠羨慕地說。
“裘莺莺?”
“是啊,第一美人裘莺莺,齊王為她建了一座宮殿,聽說金梁玉磚……” 暮珠給她绾着頭發,看看鏡子,“初華,你怎麽一副不高興的樣子,有心事?”
初華一愣,忙笑笑:“不是,我肚子餓了。”
“饞鬼。”暮珠給她戴好冠,又仔細看了看,大功告成。
初華看着鏡中的自己,穿戴華麗,面無表情,仿佛披着一層不屬于自己的人皮。但她很很明顯地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一下,一下,猶如蟄伏着利刃。
齊王梁康。
這幾個字,在她心底放了整年,恨不得寝其皮食其肉。
去年正月,齊國一個貴族請祖父的戲班去演戲。祖父原本不想去,但是手上的錢財吃緊,那貴族的價錢又實在誘人,祖父便答應了。
不料,到了演戲的時候,貴族請了齊王到場,齊王看到祖父,立刻說他是反賊,讓人将他抓了起來。戲班裏的人費盡周章,将祖父從牢房裏救出。
祖父當時的慘狀,初華每每想起,心如刀割。寒天臘月,他被鞭打得幾乎認不出模樣,血水止不住,把衣服都染紅了。祖父雖年近七十,卻身體康健,能把十幾歲的初華舉起來,逗她哈哈大笑。這樣一個人,在齊王的牢房裏待了兩天,出來時卻已經被折磨得奄奄一息。
初華當時并不在膠南國,等她匆匆趕到,只來得及見祖父的最後一面。他看到初華,眼睛裏忽而綻放出光來。
“祖父……”初華看着他的樣子,失聲痛哭。
祖父擡起手,似乎想摸她的頭,卻最終沒了力氣。他盯着初華,嘴裏含糊地說着什麽,初華湊進去聽,卻只聽到了自己的名字。初華第一次面對親人的生死,十分害怕,用力握住祖父的手,祖父看着她,臉上艱難地浮起一點笑容,便永遠閉上了眼睛。
初華痛哭了很久,在戲班衆人的幫助下,才将祖父的遺體帶回家鄉安葬。祖父是戲班的主心骨,祖父沒有了,戲班也就散了。初華無所事事,自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想了好幾天。
祖父一生走南闖北,樂善好施,卻被齊王誣為反賊害了性命,這個仇,初華一定要報。
但是怎麽報,初華沒想好。将祖父安葬之後,她曾潛去齊國,打算刺殺齊王。無奈齊王身邊護衛重重,王宮大得似迷宮,她根本找不到時機。後來,戲班裏的老何親自到齊國将她逮了回來,報仇的事便這樣斷了。
“你那點本事,侍衛都打不過,怎能殺得齊王?”老何痛斥道,“你要是白送了性命,我等如何與你祖父交代?!”
初華很愧疚,但仍然尋找着時機。
而當她遇見睿華,她知道,興許會遇到這個時機。
“暮珠,這齊王,皇帝對他很好麽?”初華問。
“是啊。”暮珠道,“齊王的王後也姓溫,與太後是姊妹。當年皇帝登基,齊王是頭一個支持的,深得皇帝信任。”
“是麽。”初華淡淡道,手指攥緊。
*****
皇帝的儀仗浩浩蕩蕩,宗室貴眷們齊聚壽安宮,共赴盛宴。
太皇太後坐在殿上,聽呂婧添油加醋地說起昨夜甘棠宮鬧鬼之事,驚訝不已。
“多虧了元煜表兄在場,阿婧險些吓死了。”呂婧撫着胸口嬌嗔道,朝元煜抛去一個眼波。
“真有其事?”太皇太後問元煜。
元煜道:“孫兒不敢斷言,湯池中有霧氣,看得并不真切。”
太皇太後蹙眉道:“甘棠宮許久不開,人氣不足,生了妖邪也不足怪。今日便去尋巫師來做個法事,舞傩驅鬼。”
元煜應下。
太皇太後又看向初華,和氣地說:“中山王也在甘棠宮,昨夜可曾受驚吓。”
初華心中哂了哂,道:“禀太皇太後,睿華昨夜睡得沉,并無察覺。”說這話時,她不由地瞥了瞥元煜,他正垂眸飲茶,并無異色。
太皇太後安下心來。
這時,殿外的內侍傳報,說皇帝、太後和齊王到了。初華心中一緊,擡眸看去。
皇帝和太後皆着常服,受衆人拜見,神色平和。他們身後,跟着一個方面白臉,大腹便便的男人,身上的衣服華貴不菲。
初華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不用猜,她也知道那就是齊王無疑。
*****
齊王今年五十多歲,保養得很好。齊國富庶,齊王帶了大批寶物來為太皇太後賀壽,珍珠珊瑚,寶石美玉,應有盡有。見禮之後,太皇太後問幾句他的身體,齊王一一答來,神色恭敬。
皇帝對他十分重視,落座時,讓他坐在自己的下首,與元煜相鄰。
諸侯王同祖同姓,殿上多是皇親,許多人與齊王熟識,紛紛過來見禮。齊王笑容滿面,拿着酒杯,飲酒談笑。
論輩分,這齊王是中山王的叔祖父,初華要上前行禮。暮珠提醒她此事,初華沒有抵觸,從容地拿起酒杯。
元煜正與旁人說着話,見初華走過來,目光定了定。
“拜見齊王。”初華像別人一樣走到齊王面前,行禮道。
齊王剛剛飲下一杯酒,臉色泛紅,看到眼前這個行禮的少年,有些訝色。
“這是中山王,”內侍忙提醒道,“今年第一次來朝。”
齊王颔首,忙還禮:“原來是中山王,老夫……”話沒說完,他忽然看到了初華的臉,面色一變,眼神定住:“你……”
嗯?元煜微微挑眉。
初華亦愣了愣,見齊王盯着自己,心中忽然打起鼓來。
心思飛快計較,她雖然要報仇,但是從來沒有跟齊王打過照面。可那目光,震驚,狐疑,看得初華心中發毛,莫非齊王知道什麽……
“皇叔見過中山王?”皇帝亦察覺到齊王的異色,問道。
齊王回過神來,立刻堆滿笑容,忙道:“不曾不曾,只是乍一看,還以為見到了桓王。”說着,擺手笑笑,“卻是老了,眼睛昏花。”
太後莞爾道:“這可難怪,中山王确與桓王甚似。”
衆人皆笑。
初華也笑,心中卻覺得怪怪的。她行禮退下,落座時,忽然發現齊王看着她,雖笑着,那目光仍然不大對。
她皺皺眉,心緒卻已經平靜。拿起一盞茶,輕啜一口,瞥瞥殿中那巨大的樹形銅燈。
就快了呢。
*****
賓客落座,宴會開始,樂師在堂下奏樂,內侍魚貫呈上膳食,美酒珍馐,賓主皆歡。
“祝太皇太後壽比南山。”齊王端起酒盞,親自向太皇太後敬酒。
太皇太後笑道:“齊王有心。”
齊王又向皇帝和太後敬酒,末了,又敬朔北王。
“殿下為國守邊,勞苦功高。”他感慨道,“多年未見,殿下仍威風凜凜,老夫卻已衰朽不堪。”
元煜微笑:“叔父容顏未改,何言衰老。”
夜風緩緩,吹過幔帳,殿上燈火琳琅,輕輕搖曳。
銅燈樹上,一丸黑色的小球落入燈盞之中。燈油粘在小球上,“噗”一聲,響聲微乎其微,卻驟然燃起,變作火球。風吹來,火球被一根銅絲拉扯着,慢慢滾落。
殿中樂聲悠揚,賓客們談笑風生,誰也沒有注意到銅燈上的變化。
元煜正向皇帝敬酒,猛然看到頭頂一團火球落下,大喝一聲:“陛下!”說時遲那時快,一把将皇帝扯向旁邊。
只聽“轟”一聲,火球正中皇帝與齊王之間,落地的一瞬,火花四濺。
齊王雖沒有被擊中,卻猝不及防,身上和頭發上都沾上了火星,立刻燃燒起來。齊王吓得滿地打滾,那火卻越燒越旺。元煜急中生智,拿起內侍服侍洗手的湯盆,朝齊王身上潑去。
“啊啊……”齊王渾身濕透,躺在地上慘叫不已。
這變故突如其來,衆人驚慌失措,許多人紛紛朝殿外跑去。
“有刺客!封閉宮室!”元煜面色沉沉,對殿上侍衛喝令道,“任何人不得出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