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茶湯(上)

戰報不斷地傳到皇宮裏,大臣們忙得似螞蟻一般。

“洛陽昨日又下了十郡縣,”殿內,太尉孫政向皇帝禀報道,“陳蒙再來書請援,說再不派兵,洛陽就守不住了!”

禦座之上,皇帝看他一眼,接過內侍捧上前的金丹,和着酒服下。

“知曉了。”他盤腿打坐,神色平靜,“下去吧。”

孫政一愣,忙道,“陛下,是否現下就拟旨發兵?”

“太尉莫忘了,洛陽有十萬兵馬。”旁邊程進瞅着皇帝臉色,清咳一聲,道,“前幾日又發了三萬,還不夠麽?京城的禁軍也不過三十萬,給了他,京城怎麽辦。”

孫政看着程進,眉頭一皺,正要說話,卻聽皇帝不緊不慢地開口,“拟旨可以,告訴陳蒙,洛陽乃是東都,陳氏世代食祿,如今正當報效之時,寧可戰死,不得後退,去吧。”

孫政心中一驚,再看皇帝,卻見他閉起了眼睛,神色安然。他知道此時再說,便是自讨無趣,只得退下。出到殿外,等候的衆臣紛紛圍過來,孫政看着他們,嘆口氣,搖搖頭。

衆人皆知曉這是何意,面面相觑,心中寒涼。

“陛下,他們都走了。”殿內,程進恭敬地對皇帝道。

皇帝仍舊閉着眼,淡淡應了一聲。

“陛下,”程進小心地說,“臣以為,孫太尉所言,亦是有理。洛陽若不保,叛軍下一步便是京城,唇亡齒寒啊。”

“下一步麽?”皇帝冷笑一聲,未幾,睜開眼,“放心吧,洛陽不會丢,他們也來不了京城。”

程進訝然,不明所以,看着皇帝的神色,卻又不好再問,只得唯唯應下。

*****

洛陽千裏之外的吳國,東面臨海,水澤縱橫,自古乃江南富庶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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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晨,天還沒亮,位于江海交界之處的廣陵郡,突然來了上百艘艨艟大艦,艦上沒有旗幟,排列成行,浩浩蕩蕩。守江的吳國士兵何曾見過這般場面,待得回過神來,艦上飛矢如蝗,将來刺探的吳兵舟船直接撞沉。沒多久,江上重新恢複安靜,艦群繼續向前,消失在迷霧之中。

幾百裏外的秣陵,乃是吳國的冶金重地,亦有良港,吳國往北方運送兵器,大多在此裝船上路。艦群出現的時候,秣陵的水港正是繁忙,滿載待發的貨船,密密麻麻,随時等着上路。

無數的火箭從艦群飛出,落在貨船上,驚叫聲驚動了守軍,可還未等他們來到,艦群已經靠岸,伸出長長的木板,沖下無數骁勇之士。

秣陵的守軍猝不及防,被殺得節節敗退,很快片甲不留。接着,震天的轟響如同落雷,一日之內,秣陵冶煉、鍛造的工場盡皆毀壞,水港上的貨船亦被大火焚燒。吳王得報,急忙調兵去救,可待得吳軍趕到,那艦群卻已經退得無蹤無影,空留得工場廢墟一片,以及滿江殘骸。正當衆人疑惑,艦群突然又出現在了壽春,一舉攻入城中,将睡夢中的吳王俘獲。

此事如同巨錘,給正得意洋洋的叛軍迎頭一擊。失了吳國事小,失了秣陵事大。打仗需要兵器,南方叛軍所用的箭矢,大多在吳國産出。前方戰事緊急,兵器耗費巨大,一旦緊缺,将拖累整個戰局。

正當諸王為此事心焦,更讓人震驚的消息又傳來。豫州各地的屯糧之所,一夜之間,均遭人偷襲,所有糧草付之一炬。

而與此同時,朔北軍突然發難,襲擊了常山國和趙國,俘虜了二王,長驅而入,解除了洛陽以北的壓力。洛陽太守陳蒙,出身将門,領着守軍苦戰了許久。奈何朝廷援助不力,守軍眼見要堅持不下去,忽而遇得這般轉機,士氣大振,一舉奪回了洛陽百裏之外的數個城池。

沒有人覺得這是偶然,雖然沒有正式宣布,但所有人都相信,這是朔北王做下的。

*****

“那吳國也是水道縱橫,水軍強悍。可那些巨艦自海上而來,較吳國的船更大更結實,吳國的水軍根本抵擋不住。那壽春城也是結實,卻中了邪術一般,城門突然被雷給劈塌了,大軍一口氣攻入城中,吳王被捉住時,還以為是誰在跟他開玩笑。”宮中,擅長說笑的優人正在編排戰事,給太皇太後和一衆貴婦人們取樂,笑聲不斷。

太皇太後近日不問世事,專心禮佛。如今聽到元煜的戰績,蒼老的臉上終于露出欣慰的笑。

貴婦們都是識時務的,見得溫太後在場,不好誇贊朔北王,只能稱贊皇帝用兵如神。

溫太後聽着衆人的話,臉上帶着淺笑,捧起杯子抿一口茶。

“老婦多日不曾見陛下,不知陛下如何了?”太皇太後看向溫太後,問道。

“陛下無恙。”溫太後答道,“陛下近來忙碌了些,故而不曾來探望母親。”

太皇太後輕哼一聲,道,“老婦聽聞,陛下在宮中設了法壇,請了方士每日煉丹,可有其事?老婦本不想多言,只是陛下乃社稷之主,一舉一動關乎國運,太後是陛下生母,不該溺愛太過,見得荒唐的,便該勸一勸。”

溫太後心中不悅,卻不好顯露出來,行禮道,“敬諾。”

在太皇太後宮中積攢了一肚子的不快,溫太後回到宮中,臉色十分不好看。見得她回來,平日養在身邊的小犬立刻跑過來,在她腳邊轉。

“去!”溫太後皺眉将它踢了踢,內侍連忙将小犬抱開。

這時,宮人來報,說溫夫人帶着大皇子來了。溫太後讓她進來,母子二人行個禮,溫太後逗了大皇子一會,見溫夫人欲言又止,便讓內侍帶着大皇子出去玩。

待得左右無人,溫夫人一臉愁眉,“姑母,今日太醫署的人與我說,喬美人腹中的,應該是個男兒。姑母……這可怎麽辦……”

溫太後看着這個侄女,不由一陣頭疼。

溫夫人是皇帝登基之後,由溫太後做主納入宮中的。那時皇後還在,身體羸弱,看着就要不行了。溫太後的主意,就是讓溫夫人接着當皇後。

可惜,皇帝對溫氏一直态度寡淡,雖然在溫太後的極力幫助下,溫氏由美人擡到了夫人,育下了兩個女兒,還把皇帝的庶長子接來撫養,可皇帝仍然不願意将她立為皇後。如今喬美人寵眷正盛,一旦生下兒子,說不定就順水推舟成了皇後,這讓溫夫人如何不着急。

溫太後看着這個一臉哀戚的侄女,心中莫名煩躁。自從年初春朝時元煜從皇帝的手中溜走,皇帝就每日坐卧不安,時刻擔心着元煜反攻回來。多年來的心病,在這之後登峰造極,皇帝像是中了魔一般,元煜越是沒有動靜,他就越是焦慮。終于,他瞅到時機,命令武威太守将元煜誘到武威,伺機殺掉,而當當失手的消息傳來,皇帝大病不起。

從此之後,皇帝愈加疑神疑鬼,喜怒不定。他設刑獄、貶朝臣、信仙術,溫太後都勸過他,可是皇帝聽不進去。

“這些人都巴不得元煜回來,朕不下手,難道要等他下手?”皇帝冷冷道。

溫太後頭疼不已。內憂外患,一個不聽話的皇帝兒子,還有一個遇事只知道來向她訴苦的侄女,讓她感到身心俱疲。

“是不是兒子,也等生下來再說。”溫太後冷冷道,“你已經有了皇長子,怕什麽?”

“可是……”溫夫人還要再說,卻見溫太後神色不快,只得把話咽回去。

姑侄二人正說着話,內侍忽而來報,說皇帝來了。

溫夫人神色一喜,溫太後看看她,命人宣皇帝入內。

皇帝身着鶴氅,進門時,一股丹房熏香的味道。溫太後不覺地皺皺眉,可看他精神不錯,也露出和色。

“陛下散朝了?”溫太後讓內侍引皇帝落座,又命呈上茶湯。

“散了。”皇帝道,看看一旁行禮的溫夫人,道,“你也在。”

“妾來與太後請安。”溫夫人笑盈盈,從宮人手中接過茶杯,呈給皇帝。

皇帝接過茶,放在一旁。這時,大皇子進了來,給皇帝行禮。

他聲音脆生生的,皇帝露出些笑意,讓他過去,将他抱在膝上。

溫夫人在一旁看着,亦露出得意之色。

溫太後心中一動,道:“陛下,聽說洛陽之圍解了?”

“正是。”皇帝将一塊香糕塞在大皇子手中,道,“叛軍已經退出了豫州。”

“如此,可正是大快人心之際。”溫太後莞爾道,“過兩日便是大皇子的生辰,我正想着這宮中許久不曾熱鬧過,好好慶個生辰才是。”

“這有何難。”皇帝莞爾,說罷,看看溫夫人,“阿淵今年十歲了吧?”

溫夫人柔聲道:“正是。”

皇帝看着大皇子,神色和藹,“阿淵十歲了,要個什麽禮物,給你封個王如何?”

這話出來,溫太後和溫夫人皆是一驚。

“封王麽,”溫太後皮笑肉不笑,“阿淵還小。”

“不小了,”皇帝摸摸大皇子的頭,“朕那些個兄弟,這麽大的時候都封王了。”

大皇子望着他,眨着眼睛,“封王?父皇要将我封到何處?”

“你想去何處?”

“兒想去朔北!”大皇子不假思索道。

衆人皆是愣住。

“哦?”皇帝臉上似笑非笑,“為何?”

大皇子脆聲道:“因為朔北王誰也不怕,還能打勝仗。”

皇帝的笑意凝在唇邊。

溫夫人面色一變,忙瞪着大皇子斥道,“胡說什麽,誰教你的……”

“砰”一聲,小案上的茶杯被皇帝帶着翻倒在地上,茶水灑了一地。

皇帝冷冷道:“還不都是你教的,依朕看,阿淵也不必辦什麽生辰了,都在宮裏關上一陣,好好想想是正經!”

溫夫人跪在地上,大氣不敢出。溫太後亦是着急,正要來勸,突然聽到幾聲嗚咽,看去,登時吓得面色煞白。

卻見她那小犬不知何時舔了地上潑灑的茶湯,竟是倒在了地上,抽搐不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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