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周月琦記得,前世沈承志就是病死在禦史府的。
當時周月琦就很奇怪,沈承志怎麽會無緣無故就病死了。到底是怎樣嚴重的病,禦史府事前就一丁點的端倪也沒看出來?
而今聽着沈承志小小聲的講述,縱使沒有親眼看見,周月琦也能篤定,沈承志在禦史府的日子必定很不順心。
而金家的孩子之所以敢跑到沈承志面前說這些無異于惡毒詛咒的話語,要說金家沒有大人在背後撺掇和指使,誰信?
眼神冷了冷,周月琦對禦史府金家的印象頃刻間跌至最低點。
“沈承志。”打從昨日見到沈承志,周月琦對他的态度就很是親近。像這樣突然直呼他的大名,還是第一次。
沈承志下意識就挺直了後背,帶着些許疑惑,又如臨大敵的看向了周月琦。
“知道本公主為何會被聖上賜婚,嫁進将軍府嗎?”指了指自己,周月琦一臉嚴肅,擲地有聲,“因為沈家乃有功之後。沈家滿門忠烈,各個都是軍功顯赫的蓋世大英雄。沈家虎将的英名,不管過去多少個十年,都不會有半點的折損。那些人為何一直死死抓着将軍府不放,為何動辄就愛造沈家的謠、傳沈家的是非?是因為他們都發自內心的害怕沈家,忌憚着将軍府。”
定定的看着沈承志,周月琦刻意放慢了語速,務必确保沈承志能夠完全聽懂:“這個世上多得是趨炎附勢的小人。今日因着将軍府失勢,他們昧着良心肆意欺辱沈家,全然忘了将軍府滿門忠烈昔日曾經多少次的拿鮮血和性命護得周國百姓安居樂業,護住我周國大好河山不被敵國的馬蹄踐踏。但是你又怎麽知曉,他們現如今的拼命踩壓,不是因為他們亦深深的恐懼着不知道哪一日,将軍府就突然又卷土重來,如日中天了?”
沈承志整個人都被震撼住了。
他從來都知道,沈家在整個帝都的地位極為尴尬,處境也很是糟糕。家中長輩叮囑他的,也更多的是如何低調行事,切勿輕易惹事,不能沾惹上任何的是非……
但是從來沒有一個人告訴他,那些嘴上不斷欺負他、欺負整個将軍府和沈家的人,竟然發自內心的恐懼着他們沈家的再度壯大和崛起。卻原來,那些人都是害怕他們沈家的!
“不過是一群無足畏懼的紙老虎而已。有沈清河在,将軍府不會倒下,沈家早晚會恢複往日雄風。那些人早晚會被吓得立刻閉嘴,轉過頭來死乞白賴的巴結沈家、讨好沈家。而你,身為沈家下一輩的男孫,堂堂正正的擡起頭來,驕傲的告訴所有人,你就是姓沈,他們又能奈你何?奈我将軍府何?”一字一句的重複着前世沈清河凱旋之後的将軍府盛況,周月琦清冷的聲音帶着莫大的安撫力量,撼動着沈承志的心。
伴随着周月琦的話語,沈承志只覺得整個人都要沸騰起來,稚嫩的臉龐漸漸染上了堅毅,格外的奪目。
看着這樣的沈承志,周月琦滿意的勾起了嘴角。
就在這一剎那,她從沈承志的臉上看到了沈清河的影子。又或者說,是沈家虎将的影子。這是獨屬于沈門虎将的傲骨,是沈家的清正家風,以及不容忽視的英勇精神。
青雲書院一如傳聞,很大、令人嘆而觀止。
再度從公主鳳駕下來的沈承志,明明還是那麽一個瘦弱的小孩,卻明顯讓人感覺到了不同。
洞察力敏銳如绮羅和绛雪,忍不住就多看了沈承志幾眼,皆是從對方眼中看到了不敢置信。短短的一段車程,公主殿下到底跟小少爺說了什麽?竟然讓小少爺好似脫胎換骨了一般?
不過這樣的沈承志,绮羅和绛雪都很喜歡,也極為信服。
別看公主殿下什麽也沒說,可自從公主殿下突然出面維護起将軍府,沈家便是公主殿下認可的夫家了。沈家人,毫無疑問也是公主殿下認可的家人,是她們二人的主子。
能夠看到自家小少爺脫了拘謹和壓抑,變得堅毅而沉穩,盡顯沈家虎将的家風和聲威……她們也很為小少爺感到高興。
五公主大駕光臨,青雲書院蓬荜生輝,德高望重的吳山長帶着一衆夫子率所有學子出門迎接,很是隆重。
消息是周月琦特意派人提早送來青雲書院的。看見書院門口擺出這麽大的排場,周月琦全然沒有感覺到半點詫異,端着高高的架子,領着沈承志進入了青雲書院。
金家一共有三位公子就讀青雲書院。此時此刻,三人面色愕然的看着跟在五公主身邊的沈承志。怎麽也不敢相信,這幾年一直寄養在他們家的“小可憐”,有朝一日也能此般的風光。
怪不得昨日夜裏沈承志居然沒有回他們金家,原來是攀附上了五公主這棵大樹。
眼睜睜看着面貌跟往日裏迥然不同的沈承志打他們面前走過,金清明三兄弟的心裏分外複雜,很不是滋味。
一路将五公主迎進書院,吳山長畢恭畢敬的行着禮,委實有些疑惑。
消息只說五公主今日駕臨青雲書院,卻未有說五公主的來意。為了以防萬一,吳山長特意将就讀青雲書院的戚家三位少爺也一并請了過來,生怕怠慢了五公主,亦或者沖撞了皇家。
“承志,見過吳山長。”沒有讓吳山長疑惑太久,周月琦開門見山,說道。
沈承志點點頭,立刻上前,拱手行禮:“學生沈承志,見過吳山長。”
姓沈?吳山長眯了眯眼睛,下意識就想到了五公主而今的夫家,将軍府沈家。
倘若這位少年真的是沈家子嗣,吳山長心下大驚,忍不住就露出了和藹慈愛的眼神:“小小年紀,風骨極佳,有禮有節,必成大器。”
得了吳山長的稱贊,沈承志微微紅臉,卻并未向平日裏那般拘束,挺直了脊背再度向吳山長拜了一記大禮。
眼見沈承志這般從容的姿态和舉動,吳山長立刻就喜歡上了這位聞名已久卻從未見過的沈家小公子,摸着胡子一直朝沈承志贊許的點頭。
“敢問吳山長,承志可否進青雲書院讀書?”将吳山長的贊許目光看在眼裏,周月琦視線一掃,掠過門外靜靜圍觀的衆多學子。
“青雲書院并無入學門檻。只要一心向學,便都能進書院來讀書。”确定了五公主的真實來意,吳山長心下大定,忙不疊的回道。
文人皆清高。可只要提到沈門虎将,但凡心性端正者,就沒有不心悅誠服的。吳山長更是如此。
故而對沈承志的到來,吳山長毫不掩飾的表達了他最是熱情的歡迎和誠意。
“那承志就有勞吳山長多多照拂了。”當着所有人的面,周月琦光明正大的向吳山長施了壓。
吳山長連連點頭,戰戰兢兢的應了下來。
周遭一衆夫子和學生更是面色微變,各有心思,猜測連連。
周月琦沒再理會吳山長,站起身來,伸手拍了拍沈承志的肩膀:“嬸嬸先回去了。午膳不必在書院用,嬸嬸會派人送來。”
是“嬸嬸”派人送來,并非将軍府。換而言之,周月琦這是要告訴青雲書院所有人,她便是沈承志的靠山。
“承志記下了。”換了昨日的沈承志,一定會擺手拒絕。可是這一刻的沈承志,突然就不想拒絕了。
堂堂正正應下了來自五公主親自關懷和照拂的這份殊榮,沈承志擡頭挺胸,沐浴在所有人的各異目光下,不卑不亢,神色坦然。
這樣的沈承志,周月琦很放心。勾起嘴角,朝外走去。
“表姐。”戚書風三兄弟是被吳山長特意請過來的,打從方才就一直等在旁邊。此刻見五公主要離去,便站了出來。
“書風、逸飛、浩辰。”逐一喊出戚家三位表弟的名字,周月琦轉過身,朝沈承志招了招手。
沈承志立刻走了過來。
“承志,他們就是嬸嬸跟你提過的,三位小叔叔。”伴随着周月琦的話音落地,沈承志當即主動打起了招呼。
戚家三兄弟皆有些懵。小叔叔?
不過,既然公主表姐這樣說了,他們三人也沒避着,認真回了沈承志的禮,認下了這位裙帶關系的小侄子。
“承志剛來書院,你們當長輩的,多多照顧着點。”對戚家人,周月琦很信任。盡管戚書風三人都還年少,周月琦也不會小看他們。
“表姐放心。”鄭重其事的點點頭,戚家三兄弟當衆給予了承諾。
有了戚家人在一旁看顧着沈承志,周月琦确實很安心。沒再在青雲書院逗留,舉步離開。
五公主這一走,在場所有人的視線不約而同的落在了沈承志的身上。多的是探究和打量,卻沒人敢流露出絲毫的挑釁和敵意。
就連跟沈承志極為相熟的金家三兄弟,也只敢遠遠看着,愣是沒膽量上前來跟沈承志打招呼。總覺得那日的沈承志,跟往日裏不一樣,他們惹不起。
他們當然不是怕了沈承志。但他們害怕戚家三兄弟,更害怕親自将沈承志送來青雲書院的五公主!
“咳咳。”最終,還是吳山長率先回過神來,瞥了一眼周遭的寂靜,挂上溫和的笑容,“承志初來書院,便先跟着書風三人。若是承志在書院裏遇到不懂的事情,盡管問詢書風三人幫忙解惑。再有不能調解之事,承志随時可來找本山長,本山長只會為承志定奪。”
毫無疑問,吳山長這也是表明了他的态度和立場:護着沈承志。
沈承志沒有異議,神色認真的謝過吳山長後,看向了戚書風三人。
戚書風三人也沒反對吳山長這般安排。衆目睽睽之下,将沈承志帶走。
至此,沈承志初入青雲書院第一日所帶來的震撼,便姑且告一段落了。
不過,就算所有人都在張望,可明眼人都知曉,青雲書院新進的這位學子,惹不得、欺不得。除非,他們有膽子去得罪戚家、得罪五公主。
離開了青雲書院,周月琦沒有立刻回将軍府,而是帶着绮羅和绛雪去了東大街。
東大街,沈記糧鋪。
冬日的天氣總是格外的寒冷,沈伯抖了抖身上的雪,繼續揮舞着大掃帚,賣勁的清掃着糧鋪門口的雪。盡管,他心裏很清楚,就算雪掃的再幹淨,也不會有客人上門。
五公主的鳳駕突然停在糧鋪外面的時候,沈伯慢了半拍才回過神,滿臉的不敢置信。
在绮羅和绛雪的攙扶下,周月琦下了馬車。
沈伯不認識五公主。可跟在公主鳳駕後面的那輛馬車,他認識,是将軍府的。
睜大了眼不可思議的望着朝他走過來的五公主一行人,沈伯顫顫巍巍的放下手中的掃帚,激動的說不出話來。
沈記糧鋪已經好幾個月沒有迎進一位客人了,店內很是冷清。随意掃過店鋪內的簡陋擺設,周月琦直接進了裏屋,落座。
已經從将軍府趕馬車的下人口中得知五公主的身份,沈伯連忙找出店裏最後一點茶葉,恭恭敬敬的給五公主上了一杯熱茶。
因為茶葉很不好,沈伯的臉上滿是窘迫和愧疚,總覺得這樣怠慢了府中新進的女主子。
周月琦倒是沒有露出嫌棄的神色,端起茶杯抿了一口,道:“糧鋪生意很差。”
并非問話,而是實打實的肯定句。不是什麽難以猜測的事情,周月琦在來之前就已經心裏有數。
沈伯的臉色越發羞愧難當,深深的低下頭去:“是老奴沒用。老奴沒能打理好糧鋪的生意,愧對将軍府,愧對主子……”
“糧鋪現下可還有存糧?”沒有任何的問責,周月琦放下茶杯,打斷了沈伯的話。
“有,有。”提到糧倉裏擺放的那些糧食,沈伯的面色稍微轉好,連連點頭。
曾經,沈記糧鋪在整個帝都皇城都很有名氣。因為沈家的名號,老百姓都更願意将糧食賣給沈記糧鋪,糧鋪的生意也很是紅火。
然而,打從十年前将軍府突生變故,皇城內的局勢轉瞬間出現波蕩,沈記糧鋪的生意也跟着受到不小的影響。
特別是在賀家發話後,沈記糧鋪的生意直接被賀記糧鋪搶去了九成。而僅僅只剩下的最後那一成,經年累月直到今日,已經所剩無幾了。
唯有沈記糧鋪的存糧,盡管每一年都在遞減,可還是足夠豐盈。
而這些存糧,便是那些依舊還信賴沈家的貧苦老百姓們,悄悄送來的。
盡管有賀家的打壓,可哪怕是趁着夜色偷偷的送,那些老百姓也沒有絲毫怨言,從未退縮,也不曾害怕過。
反倒是那些來買糧食的客人,越來越少,也越來越不敢在白日裏明着上門。顯然,是不敢得罪賀家,畏懼宰相府的龐大權勢。
沈伯很感激這些一直記挂着沈府的貧苦老百姓。哪怕沈家的處境再艱難,沈伯也聽從自家主子的話,從不曾克扣老百姓的銀錢。只要老百姓送來的糧食,他盡數收下,從未推辭過。
也是因着這樣,沈記糧鋪從不缺存糧。與此同時,往年的陳糧就在所難免的被堆放在了那裏。
“往年的陳糧?幾年的?”對于糧食,周月琦并不了解。提到“陳糧”二字,當即不明所以的問道。
“只是去年一整年的。”唯恐五公主誤會,沈伯連忙仔細解釋道,“每年收上來的糧食,除了送回府上供應三餐用度,一部分會送到燕關供應将士們的吃食,餘下的會定時在城郊施粥給那些災苦百姓。并不會堆放太久,也不會以次充好的賣給客人……”
“那豈不是每年都在入不敷出,将軍府一直在供養着所有人?”跟沈伯的關注點不同,周月琦皺了皺眉頭。
以沈清河的那點兵饷,周月琦很難想象将軍府這十年到底是怎麽硬撐下來的。
哪怕将軍府曾經有點身家,可長達十年的入不敷出,就算暫時還沒有見底,只怕也很快就要捉襟見肘了。
她就說前世後兩年的時候,沈家的吃穿用度怎麽會縮減的那般厲害。原本她還想着将軍府是對她太過不滿,忍不可忍才故意克扣她的用度。
現下仔細回想,周月琦才恍然發現,并非将軍府克扣了她的用度,而是将軍府所有人都在省吃儉用的反過來供應她一個人的用度。畢竟,她一個人的日常用度,已經比得上整個将軍府所有人的開銷了。
意識到這一點,周月琦的臉色越發冰冷,整個人渾身上下都散發着駭人的氣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