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1)
趁着阒寂的深夜,一架架帶着皇家标志的飛機從冰下的城市裏相繼悄然升空。沒有開啓任何指示燈,像無數蝙蝠無聲滑進夜色。
機上除了攜着降雨所需的足量幹冰,還縱列着衆多碩大的圓桶。桶裏面,滿滿的裝載着“鎮魂湯”。
機群快速拉升了高度,悉數沒入滾滾雲層。
清晨的山麓,巉岩之間花木掩映,藏着一處幽深的密洞。洞口森然,偶有詭秘的紅光閃現。
給蘇枋帶路的炸雞腿在洞口停下,似乎十分畏懼那紅光,不願再前進。
忽有一根黑色的觸須從洞內探出,将吱吱亂叫的炸雞腿卷了進去。“欲念之魂”的聲音甕甕傳出:「進來!」
蘇枋撥開灌木,踏進洞裏。
「來一口?」“欲念之魂”把啃了一口的雞腿遞到蘇枋面前。
“不用。”
“欲念之魂”也不客氣,把剩下的雞腿整個扔進黑漆漆的大嘴裏,「那我們就開始吧。」
狡魂三窟,每隔不久它便更換一個藏身之所,以免被布羅铎找到。
靈魂融合的過程,跟蘇枋原先所想象的很不一樣。沒有玄而又玄的神秘儀式,反倒像是化學實驗:雙方的靈魂經由某種特殊的方式,以實體形态析出,然後彼此融為一體。
他的靈魂首先析出。那是一團晶瑩剔透的半凝物質,靜止不動時像太空中一顆溜圓的水滴,通體瑩潤玲珑,光潔無瑕。
“欲念之魂”瞪大眼睛鑒定那團物質,又愉快地眯起。品相這麽好的靈魂很難覓得,融合之後可以提升它自己靈魂的純淨度。
緊接着,它自己也同樣以實體形态析出了。一團烏漆麻黑的東西。
兩團靈魂靜靜懸浮了片刻,“烏漆麻黑”周身伸出幾條猥瑣的觸須狀物體,開始向“晶瑩剔透”移動過去,似乎準備捕獲對方。晶瑩剔透倏地閃開了,嫌惡地躲在角落裏,但又無處可去,只得滴滴溜溜地打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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烏漆麻黑等了幾秒,又一次向對方靠攏過去。這回晶瑩剔透仿佛記起了自己的使命,沒再躲閃,安靜地被觸手捕獲。
兩顆靈魂貼在一起,像兩種不同顏色的溶液,開始互相混合滲透。這個過程非常緩慢,時間仿佛靜止不動了。只有盯得眼睛酸痛才能看出,它們的邊緣已經粘連,呈現出半透明的灰黑色,宛如墨跡在水中蕩滌。
伴随着靈魂相融,蘇枋迄今為止的一生在“欲念之魂”眼前徐徐展開。出生在地球上一個算得上富裕的家庭,讀書運動樣樣全能,稍微有點壞心眼。大學畢業以後開了自己的公司。優秀,但不過分。
唉唉,跟自己想象中的霸道總裁不太一樣啊。“欲念之魂”不無遺憾地暗忖。倘若作為男主角放進“普江文孛城”那浩如煙海的小說世界裏,也并不惹眼。可是……
為什麽會在這個人身上感受到某種蘇破天際的氣質呢??
難道說……這個人身上隐藏着一根暗搓搓的金手指,還沒有被人發現?專等到最後一刻,才拿出來打臉?
不能夠,不能夠。想太多,想太多。
它搖頭驅散這些想法,但卻下意識地更加留心察看蘇枋過往的人生記憶。
察看記憶就像在影院看電影,不能快進或後退,只可循序漸進看下去。“欲念之魂”耐着性子,終于看到了它最關心的部分:蘇枋進入萌湯國,一直到屠城之前他來找“欲念之魂”。
看完了這一大段,“欲念之魂”放下心來。果然沒有訂立契約這回事。
但不知為何,它隐隐覺得哪裏不對。
這一大段記憶裏,好像缺失了某些重要的東西——某些理論上來說一定會出現,卻古怪地消失不見了的東西。
“欲念之魂”開動小腦,努力思考。
對,沒有錯!!那些缺失了的東西……
是!船!戲!啊!
從蘇枋進入萌湯國開始,一直到屠城發生之前。這~~~~~麽長的跨度,他和布羅铎相處了這~~~~~麽久的時間,記憶裏居然清湯寡水,連一點肉湯都沒出現。
這太殘酷了!太不科學了!太無恥了!
不對這些都不是重點。重點是,由此可以得出結論:蘇枋腦中的記憶,是删減版!有人清理過他的記憶,删除了一部分不适合讓“欲念之魂”看到的東西。
也即是說——
其中定有貓膩啊!
正疑窦叢生,山洞內的光線倏然一暗,有人突如其來地闖入。
“停下!”裴茗大喊,“不要跟他合體,他騙了我們!”
「哦?」“欲念之魂”的靈魂縮了一縮,「此話怎講?」
“屠城是假的。”裴茗怒指蘇枋,“我不知道他究竟做了什麽,但我們一定被他騙了!”
“欲念之魂”急急看向最後一段屠城的內容,登時驚出了一身冷汗。裴茗所說果然不假:整座城的确是被焚毀了,但卻沒有任何一個片段可以表明,蘇枋殺死了城中的居民。這段屠城的記憶,也是不完整的!
「可你是怎麽發現的?」“欲念之魂”疑惑。
“突然之間想到的。”裴茗摸了摸額頭,“你離開以後,我總是心神不寧,把事情連起來想了一遍,結果發現有漏洞。”
「什麽漏洞?」
“時間對不上。”裴茗盡量簡略地解釋,“他從我們這裏離開之後就立即屠城了,可是光是做那些準備工作就至少需要幾天的時間。所以,他必定是早就已經在暗中安排好了很多事。其中有詐!”
裴茗的結論與它相符,“欲念之魂”不再有絲毫遲疑,立即中止了合體。
兩顆粘連的靈魂驟然從連接處斷裂開來,各自帶着一個破碎的創面,朝相反的方向崩飛。
靈魂被重新吸收入身體的一剎那,蘇枋渾身一震。什麽都還沒來得及說,所有的感官都在巨痛之中淪陷。
——好痛!!
那是蘇枋從未曾體驗過的痛楚——由靈魂楔入大腦、徹透骨血、侵遍四肢百骸、超出人類承受的極限的痛楚!
靈魂被生生撕裂,竟是這樣一種恐怖的感覺!
蘇枋在地上翻滾掙紮,全身的肌肉都在格格顫抖。
“欲念之魂”沒有肉|體,感受不到蘇枋此刻正在經歷的痛苦。而且,由于合體過程是由它主動中止的,它可以将自己受到的傷害降至最低。
盡管如此,它也并非毫發無損。在它靈魂的斷面處,有一縷黑色霧氣向外散逸,像一只松開了口的氣球。那是它正在外洩的元神。
創面迅速收縮,滲出的黑霧越來越少,最終收攏成細細一線,像一條拖在身後的小尾巴。
任憑它再怎樣努力給自己療傷,也消不去這條小尾巴。它現在就像是一只被紮了個針眼的皮球,漏氣雖慢,卻無法止住。
它在空中轉了兩圈,直直盯住蘇枋:「這些都是你故意安排好的嗎?為了肉丸皇帝?」
“……”蘇枋痛得說不出話,勉強撐起身子,又重重倒下。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欲念之魂”不住點頭,自顧自說下去,「你從某種渠道洞悉了我的秘密,知道我在合體過程中非常虛弱。如果合體被中斷,我會受到一定的傷害。」它翹起身後那條破碎的小尾巴看了看,元神仍在逸出。
天光在這時慢慢地暗了。裴茗側目望去,山洞外密密的彤雲更濃重了。天地間一片肅殺,風飐亂葉,枯草驚飛。一場暴風雨正在路上。
“欲念之魂”絲毫沒有注意到天氣的變化,「若不能寄生于下一個宿主,我就會越來越弱,最後不得不再一次閉關。幾十年、甚至上百年之內,都不能再現于人世。」
它飛到蘇枋上空,俯視地上的人。「我得說,你也是蠻拼的。自己受苦,換取萌湯國暫時的平安。你差一點就成功了。可惜,功虧一篑,最後關頭被我看穿了。」
蘇枋仍是不語,側過頭去,一瞬不瞬盯着愈來愈暗的天色。濕冷的狂風挾裹着泥土和枯葉卷入山洞,空氣中飽含着水氣與泥土的腥鹹。暴風雨即刻将至。
“欲念之魂”嘿嘿一笑,「靈魂被扯裂的感覺,不好受吧?幸好中止得早,創傷不嚴重。不過呢,你的元神也已經受損了,會虛弱很長時間。——怎麽樣?你現在是不是站都站不起來了?現在要取你的性命,易如反掌啊哈哈哈!」
它談興正濃,裴茗卻倏覺不妥。依他的經驗,當boss開啓了話痨模式之時,距離主角最後的絕地反擊也就不遠了。
“喂,別多話了!”裴茗催促,“我們最好趁現在趕快退場。”不知為何,他有不好的感覺。
「啊?可我才剛剛開始說……」“欲念之魂”不情不願。
話音未落,一條冰藍色的光蔓乍然從洞外刺入,蜿蜒如蛇,迅疾似電。
“欲念之魂”避之不及,被抽了個正着。為了保存元神,它沒有恢複平時黑霧狀的身體,仍是一個具現化的黑團子。這一擊之下,它登時像個被鞭子抽中的陀螺,打着旋滾飛出去。
與此同時,一道身影如流星白虹,瞬息飛掠而至。
「肉丸!」
“布羅铎!”
“欲念之魂”與裴茗齊齊驚叫出聲,不約而同後退卻。由不得他們不害怕。在布羅铎的武力值面前,裴茗是戰鬥力只有5的渣,“欲念之魂”現在處于虛弱期,兩個加在一起也不敵對方的一半。
魔物不老不死,卻是會受傷的。布羅铎雖已沒有再度封印它的力量,但仍然可以把它痛毆個半死。
那樣一來,它便不得不閉關休眠,蟄居千百年後方可重新現世。它可沒有那樣漫長的耐心。
“你不是說他一靠近你就會感知到嗎?!敢不敢有點責任心!”裴茗簡直想揪住“欲念之魂”的衣領大罵。
「不怪我!是地上那個家夥分散了我的注意力,我才沒有感知到!qaq」
布羅铎哪會給他們悠閑聊天的時間,冰藍光蔓再次電光石火般出手。
「吔!!」“欲念之魂”根本找不到還手的機會便又滾飛出去,內心捶胸頓足:挨這麽一下,至少要閉關十年才能修複回來。
布羅铎的打擊目标顯然鎖定了“欲念之魂”,對裴茗視而不見,附魔長劍怒如狂龍,直搗而出。
「嘙!!└(# ̄)3 ̄)ヾ」“欲念之魂”扁扁地嵌進石壁裏,欲哭無淚。現在要閉關二十年了啊啊!
心一橫,它索性貼在牆上裝作壁花,開啓了護體結界。反正布羅铎打不死它,撐到對方體力減弱時再一口氣沖出去好了。
它以逸待勞,裴茗卻慌了:“喂!你不管我的嗎?”他這副小身板可不像“欲念之魂”那麽抗揍,布羅铎一個手指頭點過來,就能讓他塵歸塵土歸土。
“欲念之魂”為難:「可我現在是虛弱期,撐不開保護兩個人的結界啊!」
“那就合體!”裴茗咬牙切齒。
「你不是訂立了懲罰契約嗎?」
“那種事以後再考慮,總會有辦法的!”裴茗強耐着性子,“現在合體的話,我們兩個都不會有損失!”
「哦對,這叫……『帕累托最優』!」“欲念之魂”顯擺起不久前從裴茗口中學來的經濟學名詞。
“嗯對帕累托最優。”裴茗敷衍地答應着,向後一瞄,布羅铎正蹲身探視地上的蘇枋。“快點,趁現在有時間!”
“欲念之魂”張開結界,将裴茗納入。結界發出的光暈果然淡薄了許多,像燃料不足的火苗。
很快,裴茗的靈魂析出了。出乎“欲念之魂”意料,那居然也是個烏漆麻黑的團子。
「靠,你怎麽跟我一樣一樣的?太讓魂失望了!」它很不滿。
“你這麽說是在嫌棄你自己嗎?”裴茗狠狠瞪它,“別廢話了趕快!”
兩只黑團開始一拱一拱地連通,漸漸融成了一只啞鈴狀。
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
裴茗不住念叨着,恨不得它們一秒鐘融合完成。
但是遲了。他看到身後的布羅铎站了起來,目不斜視向他們大步走近。而保護他的唯一屏障,那層脆弱的結界,已然微薄得幾不可見。
“欲念之魂”&裴茗:「啊啊!!( ̄旦 ̄;)/︴( ̄旦 ̄;)/︴」
布羅铎擡起了腿,一腳踢來。
咣!!
結界球從山洞中骨碌碌一路滾出。裴茗在裏面撞得頭暈目眩,滾動終于停止時,已然躺在了平地上。
結界最後一星微光閃了閃,徹底消失了。
一滴冷冰冰的水砸在他的臉上,接着是第二滴。轉瞬之間,漫山遍野煙瀑迷蒙,暴雨傾盆而下。
這雨……好像有些古怪。
裴茗擡手抹一抹臉上的水,只見指尖一痕血紅。
“……紅色的雨?”他不由脫口失驚。
山洞裏,布羅铎輕聲說:“時間剛剛好呢。”
“啊。”蘇枋疲倦地點頭。
因為不能确知“欲念之魂”究竟藏在哪裏,無法提前安置傾灑鎮魂湯的地點,布羅铎便下令,在整片陸地的範圍內降下暴雨。
與裴茗訂立契約時趁機種下的魔法之蠱,終于如期派上了用場。它類似于一種心理暗示,不能直接命令對方做事,但可以誘導對方的想法。蘇枋吸引住“欲念之魂”注意力的時間裏,布羅铎誘導裴茗,使他恰在計算好的時間出現。
混合着鎮魂湯的紅色豪雨席卷了山林。
裴茗和“欲念之魂”析出的靈魂還祼露在外。被雨水一澆,原本呈現半液态的兩團膠狀物質,竟在頃刻間固化了,變成了一塊硬邦邦的東西,懸浮在半空中。
“怎麽回事?!”裴茗奮力掙紮,身體卻紋絲不動。靈魂被凝固的狀态下,身體也被桎梏。
「別亂動!」“欲念之魂”厲聲警告,「我們的靈魂現在像玻璃一樣脆,不小心就會碎掉!」
“碎……”裴茗聲音發顫,“……碎了的話,我們……會怎麽樣?”
「不好說。」“欲念之魂”萬分沮喪,「要是碎成完整的兩塊倒是還好些,可要是碎成了粉末……」它的聲音低了下去,「我會元神潰散,你會死。」
裴茗頓時臉色煞白,一動也不敢再動。
等了一陣不見任何動靜,“欲念之魂”開始有點納悶:「你說,肉丸幹嗎不追出來?他總不會是在等我的結界恢複吧。」
“我不知道,但我覺得情況相當不妙。”裴茗惶惶不安地轉動着眼珠,“在我看的那些電影橋段裏,從小危險裏脫身的人必定會遇到一個更大的危險。”
他的烏鴉嘴馬上得到了應驗。
絕頂之上,倏然出現了一個人——黑發,玄衣,挽着一把通體純黑的長弓。
那是……?
裴茗瞪大眼睛,失聲驚呼:“蘇枋?”
他、他不是應該在他們身後的山洞裏嗎?什麽時候跑到了那麽高的懸崖上?
再定睛細辨,那人又恍然不是蘇枋。
“欲念之魂”亦覺得眼熟。突然回憶起,它曾在米奈斯特拉皇城的大火中看到唯一一個獨自游弋的活人,像一匹獨狼。
當時它以為那人是蘇枋,現在想想,卻正是眼前這個人!
它勉強凝聚起一絲念力觀照過去,愕然叫道:「蘇破天!」
“……”裴茗突然覺得生無可戀。這都是些什麽畫風的名字啊!為什麽一向嚴肅而正經的自己,會置身于這樣一個世界?
獨立于峭壁絕頂的蘇破天玄衣獵獵,宛若偶然下界的天神。仿佛只不過是由于興之所至而降臨于此,舉手之間便可翻覆人世風雲。
「這個人……這個人……」“欲念之魂”渾身劇顫,煤球似的眼睛變得水盈盈的:「好!蘇!啊!」
“你tmd能關注到正确的重點嗎?”裴茗怒不可遏,“我們就要變成他的靶子了!”
「我不在乎!蘇神箭下死,做魂也風流!」“欲念之魂”激動得連漆黑的顏色也仿佛淡了一些。
裴茗無語望蒼天。“魂淡”這個詞,大約就是這樣來的吧。
蘇破天長臂輕舒搭上了弓弦,箭镝如流火,遙指半空中懸浮着的固态靈魂。挽弓的手忽然一滞,他流轉了目光,向某個方向微微一笑。
“欲念之魂”順着那道目光回頭看去,只見蘇枋不知何時站在了山洞前,與絕頂之上的蘇破天遙遙相望,彼此的眼神都心照不宣。
「原來、原來這才是那個叫蘇枋的家夥真正的金手指!」“欲念之魂”自語喃喃,「沒錯,這個金手指的名稱,就叫做『替·身·能·力』!」
“呵呵。”裴茗已經淡定到無以複加,“原來你也看jojo啊,握手握手。”
呼嘯的“破天之镝”破空而來。不偏不倚,恰恰将兩團凝固的靈魂一分為二。
「啊——!我的元神——!」凄厲的慘嚎響起,“欲念之魂”像個破了的口袋,大蓬黑色物質從創口處噴湧而出。這一次的合體進程是被外力打斷的,它受損的程度比上一次嚴重得多。再怎樣拼命收縮創面,也已然無力回天。它的呼聲愈來愈弱,靈魂愈來愈癟。
最終,一個心髒大小的東西啪嗒掉落在了地上。
崖壁上的蘇破天翩然落下,把它撿在手中。那小東西竟是個活物,靜靜仰面看着蘇破天。
“這是什麽?”蘇枋注視着它。
“這是‘欲念’。”蘇破天曼聲說。就連“欲念之魂”自己也不知道,它的本體其實是一個萌萌的小東西。
“為什麽它沒有被消滅?”
蘇破天輕輕搖頭,“欲念并非歹念,不需要被徹底消滅。只要不過度膨脹,它便是無害的。”手指略略用力一捏,那小東西“唧”了一聲,一臉委屈無辜。
“你……你能說話了?”布羅铎忽地想到了什麽,訝然問道。
蘇破天以手輕扪胸臆,“千年時效已過,虺蜮之牙被淨化了,我也可以回歸人世。”
蘇枋從他手裏接過那只小東西,“那,現在拿它怎麽辦?”
“這個嘛……”蘇破天沉吟少頃,瞄一眼倒地不起的裴茗,突然微微一笑:“給它找個身體,永遠禁锢着它。”
“……”布羅铎張了張口,按捺住了滾到舌尖上的一句話——為什麽剛才那個微笑,看起來很腹黑?總覺得裴茗的未來似乎很可擔憂啊。(=w=;)
說話之間,蘇枋周身忽然湧起淡淡的雪青色光芒。一道水波狀的符文浮現在空氣中,發出電子語音:『尊敬的【蘇枋】閣下:根據您與萌湯國皇帝【布羅铎】訂立的懲罰契約第九條,若您與惡魔進行靈魂交易,則懲罰符文被觸發。現在,您将在十秒內被清除記憶,遣返地球』
“啊,我該走了。”蘇枋轉過身,抱了抱布羅铎。
一直躲在布羅铎身上的光腦此時冒了出來,涕淚漣漣:「qaq嘤嘤嘤皇後!你不能就這樣抛棄陛下,陛下他會傷心死的!」
倒數計時的數字開始從“10”遞減跳動。
光腦在布羅铎周圍急切地團團轉:「陛下!你真的不做點什麽嗎?皇後要被送走了!」
布羅铎緊緊咬着唇:“我也沒有辦法。你知道的,懲罰符文一旦觸發了,誰也不能阻止。”
雖然第一次合體被如期中止,但畢竟是進行了。蘇枋與“欲念之魂”彼此交換了一部分靈魂,盡管微量,卻也是一場真正的交易。
與淨化歹念一樣,要淨化欲念,也唯有“遺忘”這一個途徑。
他回抱一下蘇枋:“老公再見。”
嘀聲一向,倒數計時歸零。雪青色的光芒驟然大熾,又瞬息黯淡。蘇枋的身影消失不見了。
大雨漸漸止歇。放晴的天空紅雲散盡,山林裏溪澗淙淙,淡霭微岚。
地下皇城內的湯圓們蜂擁而出,舉起手臂在陽光下歡呼。經歷了紅雲與血雨,終于迎來了晴空。
被大雨打落的零散花葉順着水渠漂流而下。一只小湯圓伸出胖嘟嘟的手撿起,驚喜叫出:“粑粑!我能摸到食材啦!”
另有一些人嘗試了一下,頓時歡欣若狂:“真的吔!可以碰到食材啦!詛咒解除啦!”
“噢噢噢噢噢!”衆湯圓滾滾湧回地下城,“開鍋做飯喽~~!(/*^^)/~~(/*^^)/~~(/*^^)/”
§§§
靈魂撕裂的一霎,裴茗疼得昏厥過去。蝕骨裂心一般的劇痛,令他以為自己必定會就此死去。
不知過了多久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看到了生平最詭異的狀況——他居然看到了另一個自己,而且是萌形态。
“這是怎麽回事?!”裴茗驚呼。
“啊,你醒了。”另一個“裴茗”跑了過來,“你不認得我了麽?我是‘欲念之魂’呀!托你的福,我現在有了真正的身體。”
“這是什麽意思??”裴茗混沌的腦筋突突亂跳。
“就是說,你的身體的一部分變成了我的身體呀。”那個裴茗踮起腳尖轉了個圈,“因為一個身體不夠分成兩份,所以我們兩個都只能是萌形态。我覺得這樣也挺好的。”
“胡說!”裴茗咆哮,“怎麽可能有這種事?!”
“是蘇破天做到的。”另一個裴茗閃着星星眼,“他的身體裏融合了我的前任‘虺蜮之牙’的力量,又閉關修煉了一千年。所以,現在的他是神和魔的共同體。——天辣,真的好蘇!”
“…………”看着另一個自己一臉嬌羞,裴茗一陣惡寒。
“啊,順便再告訴你一件事。”另一個裴茗張開手臂,“這裏是我們的雙人牢房。我們被永久監|禁在這裏了。”
“永……永久監|禁?!”裴茗驚得一個倒仰。
“不必擔心,”另一個他拍着他,“你吸收了一部分我的力量,所以現在也是不老不死的。我們就做一對永遠的好獄友吧~”
“…………”裴茗眼前一黑,又昏死過去。
萌湯國的法官調查了裴茗的身世,他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時候便離異了,兩人都早已另組家庭,對他毫不關心。
盡管如此,出于人道主義考量,萌湯國給裴父裴母各自彙去了一筆不菲的錢款,作為精神補償。這兩人收到錢便萬事滿足,對個中緣由根本不加過問。
一段時間後,裴茗适應了被監|禁的生活。其實除了在網絡上只能潛水不能發帖這一點而外,與宅男生活并無太大不同。
總的來說,他接受了現狀。
只有一件事是無法忍耐的:因為他有喜歡虐待萌物的斑斑劣跡,法官決定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每天都會有很多湯圓跑來參觀他,排成一隊,挨個扯他的大臉。
扯臉倒不算什麽,可是裴茗受到的傷害是精神上的——曾經以虐萌物為樂的人,如今不但自己變成萌态,還被萌物們虐,這簡直是奇恥大辱啊有沒有!!生不如死啊有沒有!!是可忍孰不可忍啊有沒有!!
但他很快發現,比起另一件事來,是可忍,非常可忍。
那一天,好容易熬完了扯臉酷刑時間,裴茗身心疲憊、傷痕累累回到牢房,看見跟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欲念之魂”跷着腳躺在床上看文。周圍碼着高高的紙巾盒子,像一堵紙盒城牆。它不時從裏面抽出一張來,搌搌眼淚、擤擤鼻涕:“嘤嘤嘤真想給這個作者寄刀片啊!更新這麽慢就不去說他了,好好一篇萌文,非要寫虐的情節!”
“…………”裴茗憤憤然踢了盒子一腳,“我說,你沒事買這麽多紙巾幹什麽?用都用不完。錢多得沒地方花了?”
“欲念之魂”的眼睛從光屏上移過來,不慌不忙道:“解決各種需求哇。”
“喔,除了抹眼淚擦鼻涕之外,你還有別的需求?”裴茗沒好氣地惡聲相譏。
“當然有哇,魂也有魂的生活态度。再說,我現在是個實體了。”它說着從床上跳了下來,松松褲腰帶,眼睛變得水盈盈的。
“你……你想幹什麽?”裴茗後脊一涼,本能地後退一步。
“欲念之魂”臉上浮現出兩朵一如既往的大紅斑:“人家……人家這些年裏看了那麽多的第八字母君,一直都好想試試看哦……”
它忸怩地絞着雙手,“雖然最初我們相處得不算很愉快,但現在我們一起經歷了這麽多的事,你還把身體分了一半給我……所以我覺得,嗯,我其實還是挺喜歡你的……”
裴茗寒毛倒豎,滾到牢房的大鐵門前,手抓欄杆向外狂呼:“救命啊啊啊——!!‘欲念之魂’要縱欲了啊啊啊——!!這事有人管嗎!!”
“啊啊,有人管的有人管的!”一只穿着警衛制服的團子嘚嘚嘚跑過來,啪啪啪拍胸脯:“你放心好了,我們萌湯國是非常人性化的!請稍候片刻,馬上就為您解決煩惱!”他跑開了。
裴茗滿懷希望地等待了幾秒鐘,只見牢房內的地板向兩側打開,一個又白又大又光滑的瓷玩意兒從下方升了起來。
裴茗瞪着那個玩意兒發愣的工夫,剛才的那名警衛又跑了回來:
“(^^)~~~看!超奢侈的波浪按摩式三角大浴缸!裏面的原始湯溫度也已經調節好啦,無菇模式,不必有後顧之憂。”
他彬彬有禮鞠了一躬,仿佛高級酒店的工作人員,“現在,請享受這個夜晚吧~”
“…………”裴茗天旋地轉。
§§§
首都星上,正在重建中的米奈斯特拉皇城井然而繁忙。湯國人萌歸萌,做起事來認真而高效,以不可思議的速度恢複了正常的生活。
帝國第一醫療部的大樓內,蘿蔔湯在病床上清醒過來,眨巴眨巴眼睛四下張望。
白色天花板和牆壁朦朦胧胧,還有叫不出名字的金屬儀器,五顏六色的數據和圖形閃閃爍爍。主治醫生背着手站在床邊,正在看那些數據。
對了,他剛剛接受了基因矯正治療。之前主治醫生信誓旦旦地保證說,這是小毛病,很好解決,比修補一顆牙齒麻煩不了多少。
這麽說……自己現在已經可以變回正常形态了咩?
蘿蔔湯猛然一震,一把掀開被子,低頭檢視自己的身體。
圓圓四肢,圓圓的身體。一切都和以前一樣,沒有任何改變。
“……”蘿蔔湯頓時變成了灰灰的一團。一言不發爬下床,後退兩步,然後全速助跑沖向金屬牆壁。
“欸吔?”主治醫生反應極快,揚起脖子大喊:“快來人吶——!這裏有個病人想要一頭撞死呀!”
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護士們從四面八方一擁而上,七手八腳把蘿蔔湯牢牢按倒在地。
“放開我!我不要活了!”蘿蔔湯亂蹬着小短腿,“連首都星的醫療部都沒治好我,我這輩子都只能萌萌地度過了!士可殺,不可萌!不正常,毋寧死!”
醫生擦了擦頭上的汗,訓斥道:“你這個病人是怎麽回事,怎麽這麽性急!誰告訴你沒治好,不要自己随便腦補好嗎!”
“啊?”蘿蔔湯停止了掙紮,“您的意思是,我已經被治好了嗎?”他悲憤地舉起圓圓短短的胳臂,“那、那我現在為什麽還是這個該死的萌樣?!”
“因為你現在情緒很激動啊!”醫生滿臉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們湯國人一激動就會萌化嘛,你果然不會變形太久了,連這個都忘了!”
一個護士捧來一只冒着熱氣的湯碗,“喏,這是複原湯,喝下去看看吧。”
“……”蘿蔔湯盯着自己的手怔了一怔,接過湯碗,一口氣咕嘟咕嘟盡數吞下。
腦中起了一陣奇妙而惬意的眩暈感,他覺得自己的身體好似成了一個被拉抻的面團。
把手舉在眼前,雙眸悄悄睜開一線,狹窄的視野中央是修長的十指,不複是從前那短短肥肥的萌樣。
蘿蔔湯一下子睜大眼睛,發現自己的視角被拉高了。以前除了看到與自己一般高的團子們,就只能看到無數令他豔羨不已的大長腿。然而現在他卻居高臨下,俯視着地上那一群身穿白大褂、神色喜孜孜的矮圓萌物。
“我……”蘿蔔湯張口結舌,“我正常了?”
“來來來!”主治醫生推着他的腿,把他帶到一處全身鏡前,“看看自己正常形态的樣子,喜不喜歡?”
蘿蔔湯半是期待半是抗拒,游移不定看向鏡子,卻在瞥見自己形貌的瞬間詫然呆怔。
鏡中的美青年有着颀長的身材,璀璨藍瞳如冰山環繞之下最澄澈的湖。雖然穿着病號服,也不掩絕色俊顏。每一個看到他的人都會相信,他之所以長久以來只能以萌态示人,必是因為過分漂亮而觸怒了嫉妒之神。
呆立半晌,蘿蔔湯喜極而泣,喃喃自語:“原來……那個《醜小蘿蔔》的故事,是真的!”
小時候,每當他因不能正常化而被村中孩子捉弄,長老們就會給他講一個《醜小蘿蔔》的勵志故事:
從前,村頭的田裏有一顆長得很醜很小的蘿蔔。因為太醜太小,誰都看不上它,也沒人願意把它采摘回家。醜小蘿蔔難過得要命,自卑得要命,卯足了力氣努力生長。直到有一天它突然發現,自己竟在不知不覺間長得又白又大,晶瑩飽滿,漂亮得無以複加!原來,它不是醜小蘿蔔,而是一顆舉世罕有的珍貴大人參!再也沒有人輕視它了,每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