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木偶人
秦燃在外面待了半個多小時才回去。
剛推開門,就聽到床上堆起來的被子裏傳來氣鼓鼓的一聲:“哼,你還知道回來。”
“……”
她一切如常,絲毫沒有起疑,秦燃心下稍稍松了口氣。
走到距離床還有兩米遠的位置停下,他輕輕撓了撓淚痣旁邊的肌膚,有些沒話找話的意味,“要喝水嗎?”
結果這句話好似捅了馬蜂窩,床上那團鼓鼓的被子裏鑽出一只毛茸茸的腦袋。
小姑娘趴在床上,被子邊緣被她當成了圍脖,臉頰捂得紅撲撲的,琥珀色的眸子略有些泛紅,奶兇着質問他:“你幹嘛去了?”
秦燃別開眼,語氣不太自然:“有點事情。”
他當然不好意思說,自己去外面吹了半個小時的冷風。
程半梨還有一籮筐的話要說,但被她咬了咬嘴唇全部壓下,因為眼下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她把自己從被子裏挖出來,穿鞋下床,朝着外面飛奔。
秦燃有些錯愕,正想開口問,就見她擦着自己身邊過去,目标明确地竄進衛生間,“砰”的一聲關上了門。
只留下他一個人站在原地。
想了兩秒鐘,秦燃突然想起來,剛才的恐怖片裏,似乎有關于醫院廁所的恐怖鏡頭。
怪不得她不敢一個人上廁所,硬是等到他回來。
秦燃摸了摸耳尖,暗自後悔在外面待了這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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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衛生間出來,程半梨的臉比剛才更紅,濕漉漉的眼神有些躲閃。
她低着頭走過秦燃身邊,回到床上背對他躺下,渾身上下都寫着“美少女自閉中”六個字。
安靜了一會兒,程半梨忽然聽到有沉穩的腳步聲靠近,在床邊不遠處停下。
她眨了眨眼,揪着被子的手不自覺收緊。
半分鐘後,她聽到身後傳來低沉認真的一聲:“對不起。”
程半梨唇角彎起一抹弧度,眼中漾着細碎的笑意。
明明嘴巴都快咧到天上了,卻還是裝作很勉強的語氣,“既然你主動道歉,那姐姐就原諒你了。”
矯情得不行。
聽出她語氣中藏都藏不住的開心,秦燃不免有些想笑。
但一想到她好面子,如果發現自己笑肯定會生氣,到時候又得哄上半天,就只是笑意無聲地染了眸。
兩個人之間的尴尬氛圍就這麽被打破,恢複了平時的相處。
晚上,秦燃從陪護椅上起身,走到床邊準備關上病房的燈。
程半梨正在玩手機,她不滿地哼唧,“再讓我玩一會兒嘛。”
“該睡了,明天再玩。”
“可是才十一點半。”
“醫生讓你好好休息。”
程半梨鼓着臉,像只小河豚,圓溜溜的眼瞪着他,“小燃,你這麽嚴格,不去當幼兒園老師管着小朋友真是可惜了。”
秦燃:“……”管她跟管小朋友似乎沒什麽差別。
冷酷無情地關上燈,秦燃回到陪護椅上坐下,打算等護士查完房就休息。
程半梨睡不着,開始有一搭沒一搭地跟他閑聊,“你昨天怎麽知道我肚子疼的呀?”
秦燃身子往後靠,略有些疲憊地按了按眉心,倚着柔軟的椅背閉目養神,“權星季是我室友。”
“權星季?”程半梨覺得這名字耳熟,在腦子裏過了兩圈才想起來,“昨天跟我一起打游戲那個?”
“嗯。”
程半梨微微睜大眼,“這麽瑪麗蘇的名字居然不是假名?”她以為對方用編的名字騙自己,所以也編了個離譜的名字回敬。
“……嗯。”
“好巧哦,在酒吧跟我要微信的居然是你室友。”程半梨這會兒正是思維跳脫的時候,說幾句就轉移到下個話題,“對了,你剛才幹嘛捂住我的嘴巴,不讓我繼續說啊?”
秦燃按壓眉心的動作頓住,倏地睜開眼。
“我又不是要說什麽不好的話,”床上的少女還在自顧自說着,“我只是想說,我覺得,比鑽石更硬的,就是某些男高中生……”
現在秦燃一聽到“鑽石”兩個字,就會像條件反射一樣心跳加速,渾身緊繃。
“趕緊睡覺”這幾個字已經到了嘴邊,可或許是臨睡前反應變慢,他沒來得及将這句話說出口,就聽到少女說出了這句話完整的後半句。
“比鑽石更硬的,就是某些男高中生的嘴。明明怕得心跳過速,卻還嘴硬不肯承認,哼哼。”
秦燃瞳孔微微放大,一動不動地僵在原地。
嘴。
居然是嘴。
她說的答案完全出乎了秦燃的意料,但結合當時的情景,這個答案又确實合情合理。
不然呢,她總不可能在當時的情況下,毫無征兆地說出那句話。
秦燃回想起自己剛才出去吹風時,有一瞬間甚至曾懷疑過,程半梨是不是在挑逗自己……羞恥感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幾乎要将他整個人淹沒。
慶幸病房裏足夠暗,程半梨看不到他紅透的臉頰和耳朵。
周五上午,程半梨輸完了最後一次液,中午秦燃從學校過來陪她辦好出院手續,這次腸胃炎風波就算是徹底過去了。
下午正好沒課,程半梨幹脆直接打車回家休養。
秦燃周六上午還有一門考試,再加上他要補考語文,等徹底考完已經快到下午一點鐘。
他去門口的快遞櫃取了快遞,之後回宿舍拿東西/獨自回了家。
到家的時候,秦珩不在,三層的別墅空蕩蕩的。
秦燃上樓回到自己房間,從書包裏把剛取到的快遞攤開放在幹淨的書桌上——是他前兩天下單的珍珠棉和布料。
他用桌上的照片打印機,打印出複原後的烏龜熊照片。然後比對着照片,從一堆布料中選出和照片裏顏色一模一樣的。
秦燃坐在書桌前,将選出的布料拼在一起,動作生疏地用針線縫上。
傍晚,落地窗外的天色越來越暗,他打開卧室的燈,繼續回到桌前鑽研。
不知過了多久,卧室外面突然傳來鑰匙轉動的聲音,秦燃已經料到來人是誰,放下手裏的東西,目光漠然地看向門口。
門很快被人從外面打開——除了秦珩的房間門以外,家裏其他所有門都不能反鎖。
秦珩應該是剛應酬回來,幹淨的白襯衫輕微褶皺,袖口上卷露出一截精瘦小臂,臂彎還搭着件西裝外套。
他身上沾着濃烈的酒氣,但墨眸清明沒有半分醉态,一進門就慢條斯理地譏諷道:“連考試都敢缺席,秦燃,你的膽子真是越來越大了啊。”
緩步走到書桌邊沿停下,秦珩肩膀抵靠着冰冷的牆,叼了根煙在唇邊點燃。
收起打火機,他斜睨了桌邊的少年一眼,餘光掃過桌上的一大堆工具,“你又在搞什麽花樣?”
秦燃讨厭煙味,眉心不自覺折起。
秦珩好似看不到他臉上的排斥,眼眸微眯,“我問你話你聽不見?”
秦燃握了握拳,沉聲道:“縫東西。”
秦珩嗤笑,倚着牆抽煙。煙燒完一半,他慢悠悠地直起上半身,朝桌邊走了半步。
他略彎下腰,像看什麽笑話似的看向桌子上那堆布料。
顏色花哨的柔軟布料被人縫在一起,隐約可以看出圓滾滾的形狀。
秦燃早在他靠近的時候就繃緊了身子,提起戒備。
秦珩忽然将兩指指間夾着的煙朝那邊遞過去。
他指尖随意磕了兩下,一截煙灰就從半空中落下,輕飄飄的好似沒有重量。
滾燙的煙灰最後卻沒有落在那堆布料上,而是被人反應很快地接住。
用手。
秦燃用自己的掌心,精準地接住了裹着暗火的煙灰。
少年白皙的手心被燙紅,卻像是感受不到溫度,清俊的臉上沒有一點多餘的表情。
他微擡起下颌,唇線繃直,望向秦珩的目光沉靜而壓抑。深處潛藏的不甘和怒火能被對方輕易捕捉,就像蟄伏在暗處,默默積蓄力量伺機報仇的幼狼。
秦珩饒有興致地和他對望,觑了眼桌上的布料,涼涼掀唇:“又是給她縫的?”
秦燃依舊沉默不語。
死寂的僵持中,手機忽然響了下。
秦珩這次是回來拿東西的,于是沒再跟秦燃浪費時間,留下一句陰鸷的威脅:“下周競賽拿不到金牌,或是月考拿不到第一,我答應你的事随時都可能反悔,你自己好自為之。”
冷聲說完,他掐了煙,随意丢棄在羊毛地毯上,轉身走出房間。
很快,樓下傳來大門關上的聲音。
少年垂下烏黑的眼睫,平靜地将掌心的煙灰倒進垃圾桶,秦珩丢在地上的半截煙也被他撿起來丢掉,只是潔白的羊毛地毯上卻永遠留下了焦黑的痕跡。
之後他走進衛生間,打開冷水沖洗手心的燙傷,另一只手粗暴地搓洗傷口,絲毫不管這樣會不會讓燙傷加重,動作透着幾分亟待掙脫什麽的厭煩。
秦燃擡眸看向眼前的鏡面,濺起的水珠順着光滑的鏡面蜿蜒流下,細細的水流将鏡面分割成許多部分。
鏡子裏映出的少年面無表情,眼神是一種近乎死氣沉沉的平靜,唇色淡白,好似沒有情緒的木偶人。
直到樓下的門鈴忽然被按響,規律的響聲打破寂靜,回蕩在空曠的別墅裏。
猜到來人是誰,木偶人淺色眸中倏然亮起微弱的光,像是突然被注入生機,一下子活了過來。
水龍頭被一只蒼白修長的手擰上,發出金屬的輕微摩擦聲。
秦燃關上衛生間的燈,快速将書桌上的東西收好,下樓去開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