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木白怎麽想也沒有想明白,為什麽他們家先生和好友久別重逢後不去和好友敘舊,反而要拉着他考校功課?
而且還是雙重考校,你方唱罷我登場的那種,饒是木白記憶力超群,還得了沐春補習助攻,也在這種高壓之下險些癱軟。
但他必須要撐!住!
盡管新認識的宋先生面色慈祥,盡管自家先生說他們是友人,但木白能讀懂兩人之間緊繃的空氣。
哼哼,想來也是,文人相輕,就算是至交好友也難免要比劃比劃,而他現在,就是兩人比劃的工具。
木白現在不是木白,他代表的是他們家先生和師兄,四舍五入就是代表他們整個師門!
絕對不能輸!
木白拿出了一百八十分的集中力,捏着拳頭挺着背,竭力抵擋來自知識潮水的沖刷。
然而不是我軍太弱,而是敵軍太強,見他能挺住潮水沖刷後,對方逐漸加大力度,潮水變成了洪水,木小白只能在水流中吐出個泡泡後無力撲街。
看着靈魂飄出來半個的小徒弟,王袆勾起了嘴角,和老友交換了一個眼神後,會心一笑。
怎麽樣?
可以啊,在這兒都能教成這樣,老夫服了你。
以後還得拜托你了。
哪裏哪裏,共同進步嘛。
“大郎,方才忘了同你介紹。”王袆慢悠悠地開口,“這是我的老友,宋濂宋景濂,是芒布路的府尹。方才對你的這番測試是因你年歲太小,宋先生特來考察你是否有參加童試的資格。”
這個理由很有說服力,木白立刻就接受了,他期待又緊張地看向了兩位先生,便見二人相視一笑,那位宋先生笑眯眯地說:“恭喜你,你通過了。本月十五,府衙特設了考場,歡迎你來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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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真是個好消息,木白頓時就精神了起來,他端正坐好,沖着兩位老先生行了弟子禮,中氣十足道:“是,弟子一定準時到。”
頓了頓,他又有些小羞澀地看了自家先生一眼,摸出了一本冊子遞到了宋濂面前:“那個,宋先生,這個是我的戶籍……我之前在昆明,得做新戶籍登記,就先一步寫上了,但我戶籍落在了芒布路,所以還得煩勞您落個印收留我。”
“談不上煩勞,分內之事,我也正好提前一步看看昆明那兒的格式是如何編寫的,好學習一下。”宋濂一邊和善笑着一邊展開了木白家的戶籍冊,然而等到他一眼掃到下方的保人時,微笑的表情頓時就僵硬了。
為了防止有匪盜或者奸細混入,居民入籍都要遵循保證人制度。這種保人是要承擔連坐責任的,所以,除非真的非知根知底,否則尋常人不會随随便便為他人擔保。
當然,像是這種大規模的戶籍登記,一般的保人都是村長或者族老。
正是因為這種制度,才能在在政策不下縣的古代,用人與人之間的這張緊密的關系網實現了基層管理——畢竟誰也不想莫名其妙被牽連着一起去蹲監獄,哪怕保人不用承擔和犯罪者同等的責任,那也是無妄之災啊!
木白如果還在秀芒村的話,他的保人就是村長或者王先生,但他當時在昆明,哪來的相熟之人呢?
宋濂捏着戶籍冊的手有些發抖,紙上保人位置的【傅友德】、【藍玉】兩個名字簡直紮痛了他的眼睛。
而那邊木白還不知道自己戶籍上簽着兩個嚣張的大名人給了可憐的老人家多大的刺激,他正期待又小心地看着自家先生,喏喏問道:“先生,您戶籍登記了嗎?”
得到否定的回答後,他又問:“那您要不要登在我家的戶口上?”
一言出口,兩個老人的表情都有幾分古怪,但木白正低着頭醞釀說辭,完全沒有注意到這點,“先生之前的戶籍是登記在村戶口上的吧?但是現在這樣好像不行了,新規定是一定要立戶或者歸于別人家中,師兄家裏一家已有三戶,以後可能還有小寶寶。”
“我聽聞大明有時候會強制要求家中有三戶人口以上的家庭分戶,所以先生您看,我們家的戶籍只有我和弟弟,您加入進來正好呀。”
王老先生嘴角一抽,看向了宋老先生,眼神中滿是疑問,大明何時會強制三戶以上的家庭分戶了?
宋老也是嘴角抽搐,扶額表示這可能是以訛傳訛。
明朝初年一些飽受戰亂災害之苦的地區人口凋敝到連到任的軍隊和官吏都比當地青壯多的程度。
在農業國家,人口是最重要的生産力,沒有了人什麽事情都做不起來,于是在國家的召喚下,陸陸續續就有人口開始從人多地少的地方遷移到地廣人稀之地。
國家當時的政策是遷地者免稅三年,發放農具,有些特別寥落的地方甚至是發幾根竹簽讓你自己劃拉,圈住的地方就都歸你了,先到先得不要錯過哦!
——當然,圈了的地就必須得種,而且要能看到收成。
在政策的呼籲下,一些普通的流民或者是家中財産不豐的民衆會願意過去拼一把,但一些富餘的村莊,尤其是大家族則不會,族中老者甚至會阻撓小輩離開。
所以,一些地區官員在請示過後的确會采取一些強制措施來應對這一現象,分戶就是其中一條。但這是部分地區的特殊手段,并不是全國性的政策,而且也不至于苛刻到三戶就分。
傳言應當是套用了先秦的戶籍模式,秦朝的收稅是以戶為單位,所以為了收到更多的稅負,秦朝曾經一度強制讓居民分戶。
不過,這也是學生的一片孝心,你可以考慮一下哦。
宋濂撫須,看了眼面露糾結的老友,眼神又瞟過滿眼期待的木家兩兄弟,眸中頓時染上了幾分由衷的笑意。
他當年追随洪武帝起家,後亦是輔佐帝王重建王朝秩序,複辟禮儀大道,與老友一起共修《元史》,被年輕人稱作當世大儒。
但若說最讓他自豪的,其實還是教出了一個優秀的學生。
那個優秀的學生便是當朝太子——朱标。
自太子五歲由他開蒙到他離開應天已有二十二年,宋濂對這個學生極其了解,他亦是對自己教授出的這位仁慈寬厚、孝悌友愛的儲君可以接過洪武帝的重任,将大明帶往一個全新的高度極有信心。
甚至可以說,在胡惟庸案爆發、自己锒铛入獄之時,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能看到自己教授出的這位未來的帝王治理之下的盛世王朝。
但他沒想到的是,學生居然為了救他,硬生生地挖開了自己的傷疤。
宋濂與太子關系之佳,到了後期太子位立,常行代父監國之責的忙碌時期亦是會招他進宮講學的程度。
彼時太子文化已有大成,與其說是講學,不如說是聊天,太子也借此偷得半日休閑。
可以說,他是看着太子長大、看着太子成家之人,因為這份關系,他比誰都親近這大明第一家庭。
他見過太子讓太孫騎在他的脖子上放風筝,也見過太孫尿了洪武帝一身惹得帝王哈哈直笑,更是見過太子和洪武帝争相悄悄教授太孫說話,就是想要成為太孫第一個開口稱呼的人。
洪武帝兒子衆多,但在洪武帝的心中,真正的家人其實極少。
只有馬皇後是朱重八的妻子,朱标是朱重八的兒子,後來又多了兩個孫子,其餘的都屬于洪武帝。
因此,他十分清楚兩位小皇孫對這位徒兒意味着什麽,也很清楚失去他們對于大明第一家庭而言是多大的痛楚。
而學生,卻為了他……
宋濂離京之時太子并沒有來相送,來送他的是學生朱标。
對這個學生,宋濂滿懷歉意。朱标卻是對他笑了笑,經歷若幹次打擊後憔悴不少的太子或許是為了寬慰他,或許是為了勸說自己,說出了一個猜測。
——死在火災中的兩個孩童,很可能并不是兩位皇孫,他懷疑自己的兩個兒子是被人帶走了。
話雖然這樣說,但他其實沒什麽依據,現場的環境布置極其完美,而且當時朱标并不在應天,但他聽說孩童遭遇火燒後五官看不清,且身形、配飾、服裝都和皇孫一模一樣。
所有看到現場的人,包括他的父親都認為兩個孩子死在了那場火災之中,但朱标并不覺得。
基于一個父親的直覺,他覺得自己的孩子還活在這個世界上,他們還在某個角落等着他去尋找。
但皇孫離世的消息至今尚且封鎖,而且對方既然刻意将孩子帶走必然有其目的,短時間內應當不會傷害皇孫,若是他們大動幹戈寸寸搜索反而會打草驚蛇。
所以,太子只能耐着性子借由公務去悄悄前往各地尋找。
他也是想要為學生做些什麽,于是宋濂自請來到了雲南,這個北元勢力最後的掌權地。
即便無法找到皇孫,他也想要盡自己的最後一份力,行教化之職。
但他沒有想到自己會在赴任的當天便接到屬地土族大量外遷的消息,更沒想到屬下禀報的幫助登記的小郎君居然如此面善。
雖然黑了也長大了,但這張小臉同太子幼時長得幾乎一模一樣,再一看對方還帶着一個幼弟,兄弟兩人都有一雙和太子妃一樣的圓潤杏眼,其身份自是呼之欲出。
但直到這一刻宋濂還是有些不敢相信,他甚至覺得這是不是有人故意設下的局,想要借他之手行李代桃僵之策。
他借着幫忙的功夫與那小郎君一番閑聊,得知他沒有離開過雲南,只是有個會漢文的先生所以才學了漢字,宋濂對于小郎君的身份更是增添了幾分懷疑。
幸而他遇到了這位“先生”,并且得知小郎是兩年前帶傷出現的,還失了以前記憶,這才确定了八九分。
剩下的一二分嘛……
宋濂出言打斷了有些僵持的師徒二人,“木小郎,敢問這為你做保的傅将軍、藍将軍同你是何等關系?”
原本看着徒兒真摯眼神正感動無比的王老先生也一愣,湊過來看了眼,原本笑眯眯的眼睛頓時就瞪大了。
木白一愣,看了眼兩位先生,摸了摸鼻子,道:“那個,傅将軍是我的養父,藍将軍是我義父,剛認的。”
說着,他将自己如何帶弟認父的經過也講了一遍,直聽得兩位老先生驚吓不已。
作為自家先生的王老先生立刻提溜着小徒弟去一邊教育,而宋濂則是撫須而笑。
确定了。
能夠以如此稚齡帶着一個幼弟,能夠逃脫背後之人的追捕,又與在此地養傷的王袆遇上,此後更是靠着自己養活一家,還遇到了潛伏至此收集消息的傅添,并且給予了大明攻下雲南門戶的絕對性幫助的孩子。
加之雖然也因此被元軍挾持,但沒過多久芒布路就被明軍攻破,分明是戴罪之身卻混入了軍營裏,還一路靠着繪畫功底跟到了昆明。
此後又結識了沐英之子,在與之比試時被傅友德看見,對方見才心喜收為養子這種事……
這份運氣若說不是龍子鳳孫都說不過去吧。
深知老朱家發家底細的宋老先生摸了摸胡須,在心裏還補充了一句——還都用和尚的身份混過日子。
可以,不愧是祖孫。
接着,他幹咳一聲,看向了分明不知情但運氣爆表的老友,慫恿道:“子充啊,我覺得你那學生說的也有幾分道理,他們兩個孩子到底年幼,為免得日後被人欺負,也的确需要監護之人。”
王袆頓時無語,他看了眼眨着星星眼期盼地看着自己的兩個小孩,又看了看不知從哪掏出孔明扇笑得像個狐貍的老友,只能無奈點頭。
作者有話要說:叮咚,恭喜您已加入被大明第一家庭注視名單。
你的同期好友還有傅友德将軍、藍玉将軍,請問是否組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