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終章 (1)

宣明本打算離開,又被這句話絆住腳步:“蒼輝神君,下凡前的誓言你是不是忘了?”

他的語氣雖比不上游戲凡間之時,但依他二人現在的立場來說,絕不算嚴厲,可惜蒼輝并未察覺:“記得,解開姻緣索後,我若再糾纏你,便叫我雷劫加深,功法永不精進。”

宣明道:“你既然記得……”

“但那又如何?”蒼輝打斷他:“雷劫而已,龍族肉身堅固,就是大日天雷我也擔得起!至于功法修為,比起你,更是不值一提。”

宣明沒想到他會這麽說,不由怔了怔,再開口時,聲音溫和了些:“先前我說過,能随你在凡間歷劫,是我之幸事,如今我仍是這麽覺得。你雖騙了我,但我不怪你,只當還你這個人情。可經此一遭,我已看破世事,不日我将前往元鳳老祖留下的方寸山修煉,此生不會再回天界。”他望向蒼輝,目光決絕:“我知你心意,只是我許了重誓,此生向道而生,若心存他志,立時便叫我宿業加身,屍骨無存。”

蒼輝說不出話來。他想起在凡間的種種,似乎任何時候,自己都非宣明的第一考量。那時尚且如此,如今姻緣索斷,又有重誓加身,他能有什麽分量來挽留宣明?

耳邊傳來宣明的聲音,溫柔的好似一場夢:“蒼輝神君,告辭。”

蒼輝擡頭之時,宣明已走出很遠,乘黃伴在他身側,不一刻便消失在天邊。蒼輝恍惚想起當初追着宣明來到銀河邊的心情,那時他覺得星河清淺,即便不能說服宣明,并肩站一會兒看看風景也很好。

如今美景如故,可他們卻再無機會一同走過。

獬豸與月老童子蹲在遠處。獬豸嗅嗅鼻子:“你方才有沒有感覺周圍晃了一下?”

童子一臉茫然:“可能是因為蒼輝神君傷心到頭暈?連帶你也有了感應?”

獬豸:“……”

獬豸十分不解,問道:“不是說解開姻緣索就沒事了麽?為什麽我家神君還一副要死要活的樣子?”

童子小聲道:“他是失戀,又不是失憶,這走腎又走心的,哪能說忘就忘。”

獬豸:“……”

九重天陰雲密布,一場大雨似要落下,但宣明頭頂的天空仍是清朗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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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黃沖他擠眼:“我看見了哦,你剛才……”

宣明:“閉嘴。”

乘黃竊笑,回頭看了一眼:“蒼輝神君好像很難過。”

宣明沉默不語。

乘黃又說:“其實你也舍不得,糊裏糊塗過幾天開心日子不挺好麽?”

宣明不理他,只道:“你去把鳳九找回來。”

乘黃不解:“找他做什麽?”說話間,乘黃的尾巴不小心勾到宣明的腰腹,只是極輕微的顫動,卻叫他整個神獸愣在原地:“宣明,你揣崽了?”

宣明早已度過最艱難的抉擇階段,提起此事十分平靜,甚至還有些不耐煩:“大驚小怪。”

乘黃十分激動:“你明知一旦孕育後代便會……你怎麽能揣崽呢!”不待回答,又哇哇大叫:“我要去殺了那長條!”

幸而已快到梧桐宮,宣明捂住他的嘴,把他提溜進門:“這是我的事情,你不必去找他,若真擔心我,就去把鳳九找來。”

乘黃恨的尾巴亂擺:“找鳳九有什麽用?你現在該想辦法弄掉這個崽子!”

宣明搖搖頭,語氣是說不出的疲憊:“躲了這許多年,我實在累得很,正好借此做個了結。”

乘黃平靜下來,他試探着用尾巴勾住宣明的肚子,後者面無表情,全然不在意一般。乘黃還是不敢相信:“宣明,你想通了?”

宣明只是木着一張臉:“去找鳳九吧,他胡鬧這麽久,也該收收心,替我管點事了!”

乘黃只當這是默許,頓時由怒轉喜,輕快道:“我這就去。”

宣明:“他多半是被蒼輝困在什麽地方修行,你找的時候用點心。”

乘黃奇怪:“你怎麽知道?蒼輝不小心透露出來的?”

宣明并不想細說凡間種種,簡短道;“我猜的,蒼輝只說他打架打輸後便躲起來修行。”

乘黃神色複雜:“你沒把那長條打一頓?”

宣明不解:“我為何要打他?”

乘黃搖頭,語氣卻是很開心:“你居然不替鳳族出頭?你變了,你再也不是我認識的那個宣明了。”

宣明:“……”

宣明黑着臉:“快去!”

乘黃找過去時,鳳九恰已破境,跟着乘黃回來的路上,他一語不發,神色嚴肅的像是被人奪舍了。直到進了梧桐宮,才恢複一點從前的毛躁。他幾步沖到宣明面前,一開口殺氣凜凜:“族長,你是不是被龍族那個混賬欺負了?”

乘黃想起分別時蒼輝受傷的神情,心想還真不好說誰在欺負誰。

宣明試圖委婉,但鳳九完全不給機會:“蒼輝說你揣了他的崽,還是兩個!”

宣明:“……”

先前他還在思考怎麽告訴鳳九這件事,現在看來不用費這個神了。

鳳九一時沒等到回答,便上手去摸他的肚子。宣明拍掉他的手,面無表情道:“只有一個。”

鳳九的表情像是立刻便要哭出聲。

宣明嘆了口氣:“先不提這個,我找你回來,是為了另一件大事。”

鳳九磨牙霍霍;“是去龍族打架還是去龍族打架?我一個人能幹翻他們十個!”

宣明:“……都不是。”他沖乘黃一點頭:“你去外面守着,別叫人進來。”

宣明看着他離開,才再次開口:“我已決定将族長之位傳給你,日後鳳族上下,就由你來照看。”

鳳九愣住了:“那族長你呢?”他像想到什麽,聲音都顫抖起來:“你不會是要去龍族?”

宣明搖頭,目光望向看不到的遠方:“我天命之年将近,得去方寸山世外天尋找續命法門,無暇料理旁事。”他輕輕撫摸着小腹,嘴上很是嫌棄,眼中卻藏着溫柔:“這個小崽子我帶不走,也托付給你吧。”

鳳九出門之時,雙眼通紅,似乎才哭過一場。宣明不得不多加安慰,才讓他放開抱着自己的手。乘黃等在門邊,臉色陰沉得吓人,他想要開口,但宣明悄然以符咒定住了他。

直到鳳九離開梧桐宮,他才将符咒解開。

乘黃全身的毛都炸開來,看上去很想撲到宣明跟前與他打一架:“我以為你是想開了!原來你是想死了!之前你都是在騙我,你根本沒打算用這個小崽子渡劫!”

宣明半點被戳穿的羞愧也沒有,只淡然道:“未必會死。”

“你還想騙我!元鳳尊者無情絕破十境,尚且抵擋不住,你才剛剛破七重境,怎麽會有生路!”乘黃苦苦相勸:“你苦熬了萬年,眼看快要熬出頭了,為何要這樣!”

宣明沉默片刻,低聲道:“或許是因為過過輕松的日子,不想再苦熬了吧。”

乘黃由着蒼輝騙他,本是因可憐他的身世,想叫他過點快活日子,不想繃緊的弦一旦放松,便再也不肯拉起來。

乘黃很後悔,但他不能就這麽看着宣明做傻事:“你執意同那長條分開也是因為這個吧,我這便去告訴他真相,我攔不住你,他一定能!”

轉身之時,一道鐵索自身後而來,将他穩穩束住,乘黃連一聲驚呼都未發出,便被收入乾坤袋中。

宣明拍了拍袋子,安撫道:“你好好睡一覺,等我大事一了,自會讓你出來。”

距離三生石畔一別已過去半月。蒼輝心中苦悶,一直閉門不出,只是答應雲天尊者的棋約一推再推,實在不好推脫,他再不想見人,也只能沒精打采地開門相待。

起手不過五十步,便被對方斬斷大龍。

雲天尊者生平頭一回有如此大勝,喜不自禁,但畢竟理智尚存,不免要多問上一句:“神君莫不是為了不陪我下棋,故意放水?”

蒼輝仍是那副垂頭喪氣的樣子:“沒有。”

他頹喪得太明顯,雲天尊者心中有了計較,将棋子一推:“罷了罷了,今日你狀态不佳,這棋不下也罷,小仙那裏藏了幾壇千年醉,我這就叫人送來,與神君解憂。”

蒼輝将自己困在此處,就是怕一旦出門,便會控制不住去找宣明——宣明不喜歡他,他便不願讓自己的愛慕成為宣明的煩惱。

清醒之下還能勉強控制,若是酒醉,或許他就會像當日的宣明,也做出一番“大膽”的事。

蒼輝內心是拒絕的,但酒封一開,滿心的煩惱似乎都随着酒香飄了出來。

他忍不住拿起酒杯。第一口下肚,只覺辛辣無比。可濃烈的酒勁過後,竟有暢快之感。蒼輝不用人勸,又給自己倒了一杯。

天界藏不住秘密,他與宣明神君歷劫之事,多少露了些風聲。

雲天尊者試着開導他:“執為虛妄,念之則有,不念則無。蒼輝神君,你得道已久,回首萬年事,可有一件令你至今不忘的?都是浮雲耳。”

蒼輝握着酒杯,昏昏沉沉中,竟真想起一件。那是神魔大戰之時,諸神感召而來,他到得早,等在營帳裏,驀一回頭,便看見宣明走進來。

不着甲胄的宣明還沒有之後遇神殺神、遇魔殺魔的兇悍感,蒼輝動心得理所當然,若不是宣明先一步亮出兩柄甕金錘,顯露身份,只怕他已步龍祖後塵,上前讨回一頓暴打。

這不過是他漫長神生中極短暫的瞬間,若不是如今回憶往事,他也以為自己早就忘了。

蒼輝雙目放空,似乎已喪失了所有夢想:“記不記得,又有什麽用呢?”

雲天尊者知道此時不管說什麽都是白搭,想他龍族最容易朝秦暮楚,不如叫些正當年的龍男龍女們作陪,聊聊天喝喝酒,一次沒把心結聊開,那就再聊幾次,沒準到時又是一樁姻緣。

替換總比遺忘來得徹底。

雲天尊者越想越覺得可行。

天界龍宮最不缺的就是龍,一聽是陪族長談情說愛,不一刻便蜂擁而來。蒼輝正喝得頭暈腦脹,莫名被一群粉面桃腮、衣衫薄透的仙子仙官圍在中間,仔細一打量,呵,全是龍族。

雲天尊者已然功成身退,給他們方便,因而沒能看到蒼輝神君大怒的場面——

“誰讓你們過來的,手!尾巴也收了!沒看到本君一身正氣!才不是那種随便的龍!”

他推開衆人欲往裏走,但實在醉得厲害,沒兩步便跌倒在地,即便如此,他仍擺了擺手,表示不用他們幫忙。

就在此時,一個身材高挑,面戴薄紗的仙子,撥開衆人,走到他身邊。蒼輝眯着眼睛打量了他一會兒,是個生面孔,卻莫名有種熟悉感。

那人将他扶起,蒼輝并未拒絕。兩人相倚着走進後殿,一個龍女才小聲道:“方才那位仙子,你們見過麽?”

衆人面露疑色,紛紛搖頭。但他們并未繼續深究——九重天外,一片黑如墨色的雷雲吸引了他們的視線,似有神族将要渡劫。

蒼輝被扶着躺下時,已醉得連眼皮子也擡不動,但他仍不願睡去,嘴裏含糊不清地說着誰也聽不懂的話。

那人跌坐在床邊,揭下面紗,恢複本來面貌。

正是多日不見的宣明。

宣明看起來有些疲倦,嘴唇也沒什麽血色,像是剛剛經歷過一番苦戰。他沒有急于走開,而是靜靜地看着蒼輝,直到他的呓語漸漸低不可聞,才輕聲開口。

“我是來同你道別的。”

蒼輝醉得人事不知,雖聽見聲音,但一句囫囵話都說不出,僅能分辨的幾個字句,全是在叫宣明的名字。

宣明輕輕嘆了一聲:“他又不喜歡你,何必再念念不忘?”他指尖凝着一團淡淡的光,只要一點,便能抹去自己在他腦海中的記憶。

但他終是把手放了下來。

“這一天我想了無數遍,但事到臨頭,才知自己仍會害怕。就當是我自私吧,我這一生從未随心所欲地活,如今……實在不想無聲無息的死去。”

宣明看了他一會兒,慢慢俯下身,輕輕撫摸着蒼輝的臉頰,在他唇邊道:“小崽子還沒破殼,你猜是條龍還是只鳳凰?”

蒼輝并不知身邊之人就是宣明,但鼻息相觸之時的感覺太熟悉,他很自然地把人抱住。

宣明沒想到他睡夢中還能有這種動作,一時躲閃不及,被他揉着後腦勺壓在胸口。他的懷抱太過溫暖,宣明不敢停留,幾乎用盡所有毅力才掙脫開。

窗外雷聲陣陣,似在催促。

宣明望着蒼輝,目光滿是不舍:“我該走了。”

蒼輝像是感受到分別,眉頭皺了皺,吐出一句破碎的呓語:“宣明。”

宣明眼圈微紅,步伐顫抖的厲害,走了幾步,又迅速折回來,在蒼輝嘴唇上一撞,他動作太過急促,以至于力度沒收住,起身之時,彼此嘴唇上都多了一個小小的血印子。

宣明道:“剛才有句話是騙你的,我沒有不喜歡你。”他頓了頓,聲音低不可聞:“……抱歉。”

再次起身之時,他已恢複到平常冷漠疏離的樣子,又看了床上之人一眼,淡淡道:“蒼輝神君,保重。”

蒼輝被人硬生生喚醒。

他頭疼得厲害,意識也不甚清明。方才半睡半醒間,他隐約覺察到宣明在自己身邊,握了他的手,主動親他,似乎還說了一句喜歡。

但這是絕不可能發生的事,蒼輝只當自己在做夢,若不是獬豸硬往他嘴裏塞了一顆醒酒丹,他大概會醉上千年萬年。

醒酒丹藥力霸道,他一瞬間被涼意沖醒,獬豸聲音愈發清晰:“快随我去封神臺,你命柱動蕩!”

蒼輝才要張口,便覺得嘴唇微痛,擡手一抹,摸到一點幹涸的血痕,他心裏一悚:“剛才宣明來過?”

獬豸眼神變了變,又摸出一顆醒酒丹。

蒼輝擡手止住,他臉色已沉下來:“先去封神臺。”

封神臺上明光璀璨,諸神命柱耀然如故,唯有蒼輝一人昏暗不辨,似有傾塌之意。在他們頭頂,更有一片積雷雲沉沉欲墜。

這場面十分罕見。古神幾與天地同壽,除非遇到重大劫數,否則絕不會如此。

蒼輝并未告訴任何人逆天換命之事,獬豸也不知情,此刻憂心忡忡,懷疑是與壽數相連的功德薄出了問題,要找司命查看,蒼輝攔住了他。

早在他為宣明逆天換命之時,就已經料到會有這麽一天,只是沒想到會來得這麽快。

不過第八境為忘情境。那日他們斬斷姻緣索,就此分道揚镳,宣明随後悟出破境之道,也并非不可能。

與他相對的星宿宮位上,宣明的命柱明亮如故。這讓他心裏十分安慰,還好當時做了這個決定,否則如今要面對威脅的就是宣明。

但改命之事終歸有違天道,不親自去看一眼,蒼輝還是不能放心。

獬豸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都快沒命了,還惦記別人?”

蒼輝碰了碰磕破的嘴唇:“我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方才并不是夢,宣明似乎真的來過。

他所說的話,所做的事,無一不是在同自己道別。宣明絕不是輕易認輸的性子,除非他覺得,要面對的困境已不是他能解決的。

酆都大帝的話驀然出現在耳邊——

“十重境破,十死無生。”

獬豸被他催着趕到梧桐宮。蒼輝本還要藏匿身形,可探看之下,才發現整個仙府空無一人。桌上清茶已經涼透,宣明似乎走了不短的時間。

唯獨他寝宮之中神光熠熠,像是布着一道法陣。

蒼輝推開房門,只見法陣銀光微動,是感覺到生人靠近。只是這一動之後,神力便平息下來,并未有任何阻礙。

獬豸才要跟上,卻被擋在外面,蒼輝這才明白,這法陣只接納他一人。

蒼輝吩咐道:“你就在這守着。”

他走到裏間,只見法陣正中置着一枚淡金色的蛋,未到破殼之際,殼中的小崽子還在沉睡。

蒼輝心跳得很快,做夢似的走過去,将手輕輕放在殼上。蛋輕輕晃了晃,像是在回應他的觸碰。

蒼輝一瞬間便知道這是誰的,他怔住了。

蒼輝一直知道宣明藏着很多秘密,但從未想到其中還有自己的。他不知道宣明為什麽不肯告訴他。

為防自己糾纏麽?那把這個小崽子送到遠遠的地方不是更省事?何必花大力氣,在天界布置出這麽個滋養生靈的結界。

可既然他對這個崽子視如珍寶,又為什麽不親自照拂。

蒼輝心亂如麻,有個聲音告訴他,宣明的離開一定跟這個小崽子有關系。

他要立刻找到人問個明白!

擡手給結界加固了一層,他轉身欲走。臨出門時,又被挂在法陣外的乾坤袋吸引住目光,那裏不知裝了什麽,正劇烈扭動着。他才将袋口松開,便看見乘黃殺氣騰騰地沖了出來。

“乘……”蒼輝剛說了一個字,這只渾身炸毛的小神獸忽然沉着臉朝法陣中央沖去——但他只撲了幾步,便被蒼輝揪住後脖頸提了起來。

蒼輝難掩怒火:“你幹什麽!你知不知道那是……”

“自然知道!”乘黃朝他吼:“不趁破殼前把裏面的小崽子弄死,宣明就要沒命了了!”

蒼輝心頭一凜:“你說什麽?”

乘黃哪裏有心情跟他細說,回首一口咬在蒼輝手臂上:“放開!我同你沒什麽好說。”

蒼輝并不躲閃,只沉聲道:“宣明不會死,早在回天庭前,我便已用神力改了他的命柱,他若要歷劫,也只會應在我身上。”

乘黃動作止住,難以置信地看着蒼輝,蒼輝将他放下來。

比他還要震驚的是獬豸:“你有病沒病!我說好端端的命柱怎會……”他望向乘黃:“你方才說讓那小崽子出生就會害死人?”

乘黃下意識點點頭。

獬豸只看了法陣一眼,就被蒼輝揪着脖子塞進乾坤袋裏。

乘黃:“……”

乘黃從震驚中緩過來,語氣踟蹰道:“你說的是真的?”

蒼輝指了指外面,積雷雲始終懸在他近身之處,似乎在伺機而動。

一陣沉默。

蒼輝彎下來看着乘黃:“現在你可以将一切告訴我了麽?”

乘黃沒想到他能為宣明做到這個地步,開口時也帶了一點敬意:“你聽過天界的傳言吧,宣明是元鳳老祖的精血所化,又被天材地寶養大,是上天賜給鳳族的保護神。”

蒼輝點了點頭:“聽過。”

不止鳳族自己,天界各路神仙都知道,宣明是被天道嬌養出的神祗,天之驕子,不惹塵事。

乘黃道:“但事實并不盡然。元鳳老祖……性情兇狠,神妖鬼怪都是他的食物。當年他受了鈎蛇的挑唆,鬼迷心竅,居然犯下弑神大罪,重傷女娲,欲奪修為。女娲大怒,引來大日天雷四十九道,要滅鳳族。

元鳳老祖不忍同族盡亡,設下法陣,一力承受,但仍無法抵擋所有,他臨終前幡然悔悟,苦苦祈求女娲,還以精血化出宣明。女娲娘娘發了慈心,答允了他。只是自此以後宣明修行練法,每進一階,便要受一次雷劫,及至他修得圓滿,大日天雷重來,如果他能全部挨下,便是鳳族命不該絕。否則……”

他沒有繼續說下去。

蒼輝腦海中一瞬間晃過許多畫面,鈎蛇當初的話,宣明種種言行,酆都大帝對他的告誡……

他攥緊拳頭,似乎在強行壓下自己的情緒:“那有這個小崽子沒他又是怎麽回事?”

乘黃欲言又止,斟酌半響才道:“宣明與元鳳老祖一脈相承,天道不許他誕下後代——因為一旦如此,他便可以像當年的元鳳老祖一樣,将這累世宿業轉到後代身上。”

蒼輝:“宣明不肯?”

乘黃搖頭:“恐怕他從來沒想過這麽做。但天道或許不這麽認為,弑神罪人的血脈不該延續,所以他一旦有了後代,入大圓滿境才會來的雷劫就會立刻降下。”

蒼輝點頭:“我知道了,我去找宣明,這裏勞煩你照看一下。”

“等等。”乘黃叫住了他:“蒼輝神君,雖然我很慶幸宣明逃過一劫,但我清楚,他寧願自己去死,也不願你替他承受。”

乘黃深深地吸了口氣:“蒼輝神君,宣明很是喜歡你。”

蒼輝聲音有些發顫:“我知道。”

方才酒醉之中,宣明已親自告訴了他,他只恨自己沒有及時發現。

乘黃搖搖頭:“恐怕你知道的還不夠清楚。”他在虛空中一點,化出三生石畔的場景:“那天宣明并沒有斬斷你們的姻緣索,他用了法術,給你造了個幻境出來。”

此事的确超乎蒼輝意料,他驚訝道:“宣明為什麽要這麽做?”

乘黃道:“他沒告訴我,不過,我聽月老說,這姻緣索需得你們齊心協力才能斬斷,蒼輝神君,你為了消除宣明心中芥蒂自然不遺餘力,但宣明……恐怕很不舍得,他不确定帶着這種心情能不能斬斷姻緣索,又不想讓你知道他的心意,這才弄出個假象騙你。”

蒼輝心中震動無比,喃喃道:“我竟然一點都沒看出來。”

乘黃:“鳳族本就精通幻術,而你當時正傷心,即便覺察出異樣,大約也是不會深究的。宣明賭的便是你對他的心意。”

“多謝你告訴我這些。”蒼輝目光深如淵海,他遙望遠方,沉聲道:“你放心,我會把宣明帶回來。”

乘黃急忙道:“宣明在……”

蒼輝道:“我知道。”

先前留在宣明身上的那縷龍息未散,他已清楚,宣明身在何處。

宣明站在高坡之上,靜靜地看着四周。

此處便是方寸山,元鳳老祖的埋骨之地,也是他出生的地方。只是萬年過去,這裏與他剛見到的時候大為不同,那時黑雲漫天,黃沙鋪地,處處藏着死氣。

如今……想是天有好生之德,此地修養萬年,居然也成了個生機遍野,靈氣非常的寶地。

能葬身于此,也不算委屈。

宣明盤坐下來,靜靜等待天雷降臨。生死關頭,他本該摒除雜念,全力一搏,可越是安靜,他就越忍不住去想一切無關緊要的東西。

那日他心懷妄念,沒有全力斬斷姻緣索,現在想來實在不應該。也不知道被紅繩綁住的人死了,對另一個有沒有影響。可惜就算是有,他也無能為力。

古神隕殁後若是機緣得當,仍有轉世的機會,但他并無這等幸運,所能擁有的僅此一生。

不過當年靈識初開,知道自己背負天大的宿業,心中萬般不甘,拼盡全力想要痛痛快快活一場的願望,如今也算是達成了。

此生雖有遺憾,但也算心滿意足。

雷聲轟鳴,天劫将至。

宣明已做好接受一切的準備,但他沒想到會在這種時候見到蒼輝,他下意識飛出一道結界,将蒼輝擋在與自己五步之遙的地方。

宣明心中焦慮萬分,只想讓他趕快離開,卻還要裝出一副冷淡的樣子:“蒼輝神君,先前我的話說的還不夠明白麽?你在天界糾纏我不算,追到這裏,是何道理?”

蒼輝眼眸沉靜,像是完全沒有聽見他的惡言惡語,只是問他:“方才我酒醉之時,你是不是來看過我?”

宣明心緒微亂,脫口道:“不是。”

蒼輝搖搖頭,輕嘆道:“你總是騙我。”

一陣沉默。

宣明猜到他已知曉真相,卻仍試圖趕他:“我不想見你,你快走吧。”

蒼輝道:“乘黃已經把一切都告訴了我,我也見過我們的小崽子。”他唇邊凝着一點笑容:“很可愛,以後定是個乖孩子。”

宣明的僞裝被他出戳破,情緒随之低落下來:“你既然知道了,就該躲我躲得遠一點,雷劫或許不會顧及無辜。”

蒼輝仍是那副沉靜如水的表情:“我來是為了問你一句話,這可能是我們最後一次說話的機會,望你不要再騙我。”

宣明輕輕道:“你問吧。”

蒼輝:“如果不是因為要渡劫,你是不是會願意長長久久與我在一起?”

宣明極少在人前袒露心思,蒼輝酒醉後那一席話,已耗費掉他所有勇氣,況且——

“我不知道。元鳳老祖降我于世,為死不為生,過去萬年,我始終擔心不知何時會死去,從未想過什麽長長久久,而且你的出現是意外,意外大多是短暫的,所以我沒有想過。”

蒼輝勉強笑了笑:“我明白,沒關系。”

宣明卻直直望向他,露出他們重逢後第一個笑容:“不過,我曾經多想為自己而活,如今便有多情願為保護這場意外而死。”

蒼輝一顆心終于落了地,他如釋重負道:“有你這句話就夠了。”

話音落地,他忽然祭出封神鐘,鐘身高懸,将宣明牢牢罩在金光之下。宣明沒想到他會對自己出手,思緒一頓,便失先機。

宣明被困在裏面,動彈不得,他惱怒道:“快把我放開,這東西擋不住雷劫。”

蒼輝道:“不用擋雷劫,只要困住你就夠了。”

宣明警覺:“你什麽意思?”

只聽一聲巨響。第一道大日天雷應聲而下,卻是落在蒼輝身上。宣明大驚失色:“怎麽會……你背着我做了什麽?”

蒼輝擦了擦嘴角的血,對他一笑:“七夕那晚我本想告訴你,我已偷偷動了你我二人的命柱,你的劫數,自有我來承受。”

宣明呆呆地看着他:“你瘋了。”他神色也跟着癫狂:“快放我出去,你受不住的!”

又是幾聲天雷炸響,蒼輝半跪在地上,不斷咳嗽,似乎已受了重傷,但他仍死死操控着法器,不讓宣明有機會出來。

宣明慌不擇言:“姻緣索已經解開了,你我互不相欠,我不會領情的,快放開我。”

雷聲将他的嘶吼蓋住,但蒼輝已全部聽在耳中,他嗓音已變得嘶啞:“宣明,你的幻術很厲害,但我被你騙了一次,不會再上當第二回 。”

宣明雙目含淚,說不出話來。

蒼輝啞聲道:“我曾許下重誓,只要姻緣索解開,便不再糾纏你。如今我要違背誓言了,即便這東西在我死後斷開,只要我神魂不滅,以後千年萬年,永生永世,我都會陪在你身邊,我不滅,你不傷……”

天雷不斷落下,他終于是支撐不住,倒在地上。宣明臉上滿是淚水,隔着好似落不盡的雷光與他對視:“你何必如此,我本就是為這個被生到世上……”

蒼輝艱難地搖搖頭,他聲音已十分虛弱,但安慰人時語氣仍然很溫柔:“不是的,沒有人生來是為赴死,我雖不知道元鳳老祖是怎麽想的,但他耗盡精血誕下你,定是有千般期盼,或許……他只想要你替他好好活。”

宣明神色大震。

天空中諸道雷劫彙聚,凝成一柄極為恐怖的寒刀,最後一道天雷即将落下。

蒼輝艱聲道:“你轉過去。”方才他察覺丹珠将碎,想來捱不住這一擊:“你放心,龍族亦有不滅之法,我定會回來找你。”

宣明搖搖頭,大悲大喜之後,他終于冷靜下來:“或許你說的沒錯,只是人生于世,總有不該逃脫的責任。多謝你替我受劫,但這劫,不該你來受。”

他語氣異常決絕,蒼輝意識到什麽,他試圖起身阻攔,但為時已晚。

封神鐘下紅光大盛,熊熊烈火沖開法器。宣明雙眸緊閉,在鳳凰真火中涅槃。他法身化為灰燼之時,最後一道天雷恰好落到蒼輝背上,卻如熏風拂面,只一頓,便悄然化為無形。

蒼輝眼睜睜看着,剛一張口,就吐出一口血來:“宣明!”

餘燼未滅。

蒼輝跪在一旁,心中痛不可言。若不是想到鳳族有涅磐重生之法,他幾乎想立刻追随宣明而去。

天邊金光落下,舉目處處生機,唯有眼前餘燼充滿死氣。僅有一絲微光,似乎也在慢慢黯淡下來。

蒼輝心中滿是絕望,他甚至摸上腰間佩刀,擡手之際,一顆晶瑩如玉的丹珠掉落出來。正是七夕之夜,宣明贈予他的。

那時宣明說,這是他一身氣血煉化的法寶,若遇危機,可救人一命。

而酆都大帝也告訴過他,天不絕人生機,雖十死無生,卻還留有以生換死之法。

蒼輝懷着最後一絲希望,将丹珠置于餘燼之中。

熒如皓月的白光自丹珠中迸出,光芒太過明亮,蒼輝雙目刺痛,不得不擡手遮擋。

正焦心之時,卻聽極輕微一聲鳴叫,蒼輝低頭望去,正看見一只渾身絨毛的白羽小鳳凰,自光華中緩緩出現。

尾聲

他們在此地修養了三個月,離開之時,宣明已恢複記憶,也變回成年模樣。

蒼輝道:“還好你聰明,來了這南仙洲,此處生靈千萬,天道不願傷害無辜,沒有落下真正能毀天滅地的雷劫,而且天材地寶也多,要不我們不會恢複這麽快。”

宣明愣住:“南仙洲?這不是方寸山?”

蒼輝也跟着愣住:“方寸山在北海之淵。”

宣明:“……”

蒼輝:“你走反了。”他忍不住笑出聲,幸好宣明不認路。

宣明卻沒他的好心情:“天道不會覺得我在投機取巧吧?方才的雷劫不作數怎麽辦?”

蒼輝不服:“憑什麽,四十九道雷劫一下沒少打,天道也不能吃了吐吧。就算真的要重來,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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