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羽扇風波
堂上四下無聲,只見一件物事自顧婉袖中滑脫,掉落在地。
旁人尚且未及動彈,顧婳的丫頭松兒倒是機靈,眼疾手快,搶上前去将那東西自地下撿起,遞到她姑娘手裏,說道:“姑娘,原來是把扇子。”
姜紅菱看着這番動靜,秀眉微挑,面色如水。
顧婳将那扇子接在手裏,細細把玩了一番,卻見那是一柄小巧的羽毛扇,不過比自己手掌略大一圈,紫檀木的扇骨,扇葉以鵝羽制成,又以瑪瑙金絲為釘鉸,被巧手匠人整治過了,毛片平薄,潤澤光彩,又染上了淡淡的杏黃色,倒顯得活潑俏麗,年輕姑娘家拿在手裏也不嫌寡淡。扇柄上刻有“靜水流深”四字,墜着石青色梅花絡子。這扇子拿在手裏,微微有些墜手,沉穩華貴。顧婳輕輕扇了扇,但覺一股香風淡淡襲來,和風悠悠,吹在身上甚覺惬意。她又将扇子翻看了一遍,卻見扇柄的最下端,刻着米粒大小的“湖州”二字,方知是一把湖州羽扇。
顧婳早前聽人說起過,這湖州羽毛扇可謂是扇中精品。其地制扇工匠手藝獨到,做出來的扇子不止美觀,扇出來的風也叫做和風,柔和舒适,吹在身上也不會作病,最适宜婦孺所用。湖州最上等的扇子,可還是進貢之物。眼前這把,雖非極品,卻也精美貴重,少說也要百八十兩銀子才能到手。她在李姨娘那兒嬌生慣養,平日吃穿都很是不俗,但到底是個庶女,也不能很離了格,越過正房的嫡出姐姐去。
顧婳自幼在其母身側耳濡目染,心底始終同顧婉較勁,看她有了什麽,自己也必定有了才肯罷休。即便不能到手,也定要想法子毀了去才甘心。如今見顧婉竟得了這樣一個好物件,頓時眼紅心妒,只是礙着衆人面前也不好做些什麽。
顧婉看了一會兒,方才輕輕開口道:“妹妹若是玩夠了,便還給我罷。”顧婳卻不放手,嬌聲嬌氣的問道:“這麽好看的扇子,看着也似乎貴的很,姐姐哪裏來的?”
顧王氏身側立着的春燕,此刻正拿着美人錘替顧王氏捶背,聽了這話,伸頭看了一眼,向顧王氏耳畔輕輕說道:“老太太,家中好像是沒買過這樣的扇子。”
顧王氏應了一聲,便向顧婉問道:“婉丫頭,這扇子是從何處來的?”
一時裏,堂上衆人皆不言語,目光都落在顧婉身上。
府中衆人皆知,蘇氏娘家不裕,蘇氏嫁來時亦沒帶多少嫁妝,侯府的家計又在李姨娘手中握着。正房雖體面,其實吃穿用度都在份例之內,蘇氏并無餘錢與女兒添置這樣的金貴玩物。
顧婉一時沒有言語,姜紅菱卻開口笑道:“老太太,這扇子是我給婉姐兒的。”
顧王氏眉毛一挑,笑眯眯問道:“哦,是菱丫頭給的?”
顧婉笑了笑,起身上前道:“回老祖宗的話,這扇子原是我娘家賠來的嫁妝。只是我又用不着,放着也是糟蹋,便就給了婉姐兒。”她此言一出,衆人登時明了。
南地風俗,确有與出嫁女兒陪嫁扇子的,音似“生子”,為圖吉利口彩之故。
顧王氏笑道:“原是這樣,聽聞你家祖上是有湖州人。湖州扇子聞名天下,你能記着婉姐兒,也是當嫂子的一番心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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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紅菱朱唇微勾,笑道:“老太太記得清楚,我娘家祖母是湖州人士。這把扇子,也是老家的親戚使人捎來的。”
顧婳在旁聽着,眼見這事就此揭了過去,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嗲着嗓子說道:“嫂子對婉姐姐可真好呢,有什麽好東西,都先想着她。”她這話說得甚酸,奈何年紀小,又是奶聲奶氣的,倒似是撒嬌發嗔,叫人也發不起火來。
顧王氏便摸了摸她的頭,笑呵呵道:“這小丫頭就是個鬼賊精乖的,四處掐尖兒要強。這個性子不改,明兒大起來嫁到夫家去,還不知要怎麽挨婆婆訓斥呢!”
說話間,蘇氏同李姨娘也來了。
蘇氏還是家常衣裳,只是戴了一件貂鼠卧兔。李姨娘卻改了白日裏的裝束,穿着一件蜜和色絲綢對襟夾襖,一條半新不舊的蔥綠色如意雲紋蓋地棉裙。
姜紅菱看了兩眼,端起茶碗,低頭抿了口茶水,遮掩着眸中閃爍的光芒。這李姨娘平素是最喜歡妝妍鬥媚,做豔麗打扮的,仗着姿色受寵,凡事都想壓着蘇氏一頭。這會兒能穿了這樣的衣裳過來,想必還是為了白日裏的事。
堂上衆人,婆媳、母女都各自見過,因尚且不到晚飯時候,就都坐在堂上說些家常話。
延壽堂的丫鬟端了茶水點心上來,白瓷描金蓮花荷葉盤上放着芸豆糕、梅花餅、艾窩窩、薄荷糕四樣吃食,五顏六色,色香俱全,點心的甜香氣味就在堂上四散開來。時下已将傍晚,衆人到了這會兒其實也都餓了,只是待會兒就要吃晚飯,明知這點心不過就是個下茶的意思,都随意吃了一塊就罷。
唯獨那顧婳,胃口甚好,又是個饞死鬼托生的,見了吃的便沒夠。當即将那羽毛扇別在腰上,跳下地來,一手抓着一塊芸豆糕,一手拿起一塊梅花餅,風卷殘雲盡數落肚之後,又去拿薄荷糕。李姨娘怕她一會兒吃不下飯,便說道:“你少吃些,眼見着就要吃晚飯了!”顧婳吃的一臉點心渣滓,滿不在乎道:“不怕,我都吃得下的!”
顧王氏在上頭,笑着說道:“孩子正長身子,能吃就讓她多吃些,只是不要積食了就好。”李姨娘連忙答應着,又賠笑着說了些親昵言語。那顧婳夾在裏面,耍着孩童癡态,逗的顧王氏笑的合不攏嘴。顯得其樂融融,倒把蘇氏母女撇在一邊,冷冷落落。
姜紅菱看在眼中,随意拈起了一塊薄荷糕,放在口中細細嚼着。這糕點做的極好,入口即化,軟糯香甜,又帶着絲絲清涼之意。侯府雖已見了頹勢,但還撐得住,這富貴滋味尚能再嘗上幾年。
這顧婳雖是個庶女,到底也是侯門千金,本不該這等教養。姜紅菱是活了一世的人,自然明白這裏面的道理。
顧王氏是年老之人,喜愛這幼童憨态,顧婳又是侯府這邊年紀最小的孫兒,自然更偏寵一些。西府那邊的顧妩年紀雖與顧婳不相上下,但因身子不好,不大上這邊來。李姨娘母女一心只為媚上,李姨娘為取悅顧王氏,也不大管束女兒的胃口,于是便将顧婳養成了這幅模樣。顧婳仗着祖母寵溺,絲毫不肯節制食欲,又屢屢做出些醜态,逗顧王氏發笑。如此做派,也就不怪正房母女看她們不上了,奈何眼下的顧王氏就是偏愛這般。
可惜顧婳再過兩年也要說親,那吃胖了的身子,可不是這般容易減回來的。上一世,顧婳縱然容貌尚佳,但那過于豐肥的身軀卻是怎麽也遮掩不住的。這賽貴妃的名號,在江州權貴圈中傳遍,婦人們皆引為笑談。但凡有些名望的門第,哪個肯讨這樣的女子過門。李姨娘為了顧婳的婚事傷透了腦筋,落後七弄八弄,竟然讓一個新科舉人娶了顧婳。那新科舉人,姜紅菱倒有幾分印象,形容清俊,是個謙謙君子,家世雖不甚富貴,但為人上進,配了顧婳當真是可惜。顧婳性子驕縱跋扈,又以侯府小姐自居,過門之後,無事生非,颠寒作熱,欺壓丈夫,忤逆公婆。也不知是不是身子太胖,成婚三四年也沒生下孩子。
後來,顧家落敗,阖府被抄。李姨娘發賣官媒,顧婳因着是已嫁之婦,幸免于難。那舉人倒是個君子,不曾因妻子娘家倒臺便輕賤顧婳,依舊以夫妻之禮待之。這顧婳卻是個不知好歹的,看自己總懷上孩子,便以為是丈夫不中用,竟而勾搭了一個進城賣獵物的獵戶。她行事猖狂慣了,不知遮掩,凡事頗露機關,被丈夫捉奸在床。顧婳見已無面目在夫家待下去,索性撕破了臉皮鬧着要改嫁。那舉人深覺羞辱,要将這對奸夫淫//婦殺卻,又難免見官丢醜,只得休書一封,随她去了。此後之事,便是連姜紅菱也不知道了。
想起這些前世往事,姜紅菱唇角泛起一抹冷笑,這對母女當真是世間少有的無恥之人。眼下,這顧婳年紀雖小,但那愛占小便宜、善妒刻薄的性子,卻已然顯露了出來。此女,只怕也仍舊如上一世一般了。若非如此,她今日同顧婉的籌謀,也未必能落成。
那顧婳吃了兩塊芸豆糕,三塊梅花餅,兩塊薄荷糕。唯有那艾窩窩,因嫌棄它不甜,方才沒吃。
顧婉溫聲出言道:“妹妹吃點心,将扇子還我罷。點心渣子弄髒了扇子小事,只怕辜負了嫂子心意。”顧婳聽她提起扇子,心裏便有幾分無名火,仗着長輩寵溺,索性道:“我拿一會兒怎麽了,怎麽就弄髒了。原來姐姐這等看不起我!”顧婉軟聲道:“妹妹誤會了,我怎會有這個意思。只是這扇子是嫂子贈我的,我還沒用兩日呢。”嘴裏說着,就伸手将那扇子自顧婳腰上抽了出來。
顧婳平日裏就常同顧婉争執不休,顧婉總占下風,她是素來不将顧婉放在眼中的。現下看她竟敢伸手過來搶,登時惱了,兩只胖乎乎的手攥牢了扇子,說道:“姐姐這是做什麽,我拿一拿就拿壞了麽?!”
其時,顧王氏正同蘇氏與李姨娘說話,無人聽到這姊妹兩個的小小争執。
姜紅菱卻忽然出聲道:“兩位妹妹,手輕着些,那扇子上的羽毛嬌嫩,禁不得扯拽。”
她這一言落地,引得顧王氏三人皆看向下頭。
顧婉當即松了手,那扇子便牢牢攥在顧婳手中,卻見幾枚鵝羽飄落在地。
顧婉雙眼泛紅,一臉委屈之态,哽咽道:“妹妹若是愛着把扇子,實話告訴我,我也不會不給。只是妹妹為何一定要這樣?若是為了白日那條裙子,那裙子我是許了鄭家表妹的,委實不能說了不算。何況,大哥才去,咱們又怎能穿紅?妹妹可是為了這事,惱了姐姐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