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這話倒是十分合乎顧王氏的心意, 姜紅菱同她打了一世交道,曉得這老婦的性情, 素來最重出身, 又是個信佛之人。

這胡慧蘭是本方學政的女兒,家中祖上也曾官至內閣, 算得上一位世家小姐。只是也如顧家一般,到了這幾代, 子孫不濟, 守着祖宗留下的飯碗,官是越做越小。胡慧蘭的父親胡榮達, 早兩年還遭了一場官事, 被朝廷罷官撤職。雖無牢獄之災, 但為了上下打點, 也将家中産業花銷了個幹淨。那胡榮達是個秀才的身子,又是自幼在富貴窩裏長大的,哪裏受過這樣的罪。這番連驚帶吓, 又過了幾天清苦日子,便就一病嗚呼。胡夫人鬧着回了娘家,胡家的家人看着家中沒人做主,便欺小姐是個女子之身, 又年輕不經世事, 便肆無忌憚起來,奸/淫拐盜,無所不為。胡慧蘭忍不下去, 索性帶着自己的嫁妝,寄宿在了寧心庵,充作個居士。為免坐吃山空,她還三五不時到最近的員外富戶家中,教授那些女孩子讀書。稍加時日,她在那塊地方還小有名氣。常有人家,上趕着去請的。

這胡慧蘭在閨中時,同姜紅菱倒有些往來,關系也算密切。只是後來胡慧蘭家道中落,寄宿于尼姑庵中,姜紅菱又出了閣,皆是身不由己,也就斷了往來。這女子性情爽直,又是個聰慧之人,同姜紅菱甚是投緣。姜紅菱昨夜斟酌了一夜,想來想去,也唯有她合适。塾師不算家中女眷,出入方便,卻能起耳目之用。

這顧王氏一聽此言,心裏果然喜歡,能有一位世家小姐來家中做塾師,那也是她侯府的臉面。

她含笑說道:“原來是胡家的小姐,她的名兒我也聽過。前年江州鬧科考舞弊,她那老子被連累進去,家中就壞了事。一向不聽她的消息,原來她投到寧心庵裏去了。”姜紅菱笑着回道:“老太太消息真是靈通,正是她。孫媳在家時同她有些交情。慧蘭的性格品貌都是沒得講的,又是個居士,若要教姑娘們讀書,是再好不過的人選。”

顧王氏點頭道:“既有這樣一個人在,何妨去請來?”說着,頓了頓,又道:“既是要辦個女學,家中還需得尋個地方。這般——”她頓了頓,叫了秋鵑過來:“去往菡萏居……往馨蘭苑,請了你們太太過來,就說我有些事情,要同她商量。”

秋鵑答應着,看了姜紅菱一眼,低頭去了。

姜紅菱便陪着顧王氏,說些天冷水寒的家常閑話。李姨娘被禁足,顧婳也自謂丢人,不肯出來走動,今日這延壽堂上,倒是清淨了許多。

少頃功夫,蘇氏便同着秋鵑過來了。

她今日穿戴的倒是精神,一襲水綠色織金對襟小夾襖,一條萬字不斷頭的湖藍色蓋地棉裙,頭上戴着芍藥刺繡勒眉,頭上挽着螺髻,戴着銀絲髻,斜簪着三股金釵。因着李姨娘被奪權,今兒一大早侯府的管家娘子們便都聚到了馨蘭苑,拿了各樣賬本冊子與她瞧。又回了許多話,問了許多事,亂吵吵的鬧了一早上還不曾清淨。這蘇氏并無掌家之才,被這些人吵得頭昏腦漲,什麽事也沒理個明白。正在焦頭爛額之際,忽聽得秋鵑來傳話,稱老太太相招。她便如天降聖旨一般,慌忙走了出來。

蘇氏走上堂來,見過顧王氏,便在地下的一張黃花梨木镂雕蓮花圈椅上坐了,賠笑說道:“早起媳婦那院子裏便來了許多人,忙了一早晨也不曾清淨,聽聞老太太傳召,媳婦便緊趕着來了。不知老太太有什麽吩咐?”

顧王氏将蘇氏上下掃了一眼,頗有幾分看不上這樣的小家子做派,開口道:“這話聽起來也是笑話,當初桐香是怎麽管家的,還一早一晚往我這兒來請安。怎麽到了你這兒,就成不得事了?”

蘇氏聽她這話中微帶斥責之意,讪讪的不敢言語。

一旁姜紅菱接話道:“老太太,太太多年不掌家了,這裏頭的事情生疏了也是有的。”

顧王氏聽了這話方才不言語了,頓了頓說道:“适才,紅菱同我說起想在家中辦個女學,請上一位塾師,把家裏這些沒出閣的女孩都攏在一處,教她們讀書針線。我想着,這倒是件好事。只是家中以往并沒做過,你且想想,這事倒要怎麽辦?”

蘇氏連家中日常瑣事還不曾料理清淨,又憑空出來這樣一樁事,當真是不知所措。然而既是顧王氏的吩咐,她也不敢違背,低頭唯唯諾諾的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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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王氏又道:“紅菱又舉薦了一個人來,名叫胡慧蘭,倒是個才女,也是官宦小姐的出身,來家中教姑娘們讀書,是最相宜的。這小姐如今在城郊的寧心庵裏寄宿,算作個居士。你便想法子,把她請到家中來罷。”

這在蘇氏,更是聞所未聞,只得一一答應下來。

顧王氏同這大兒媳婦從來沒什麽話好說,見她坐在椅上垂着頭,低眉順眼,聲息不聞,便覺憋悶,只道:“倒也沒旁的事,你既忙便回去罷。”

蘇氏無話可說,只得起身去了。

打發了蘇氏,顧王氏便同姜紅菱說笑不絕,又道:“這女學辦起來呢,果然是件好事,旁的不說,能改一改三丫頭的性子,就是最好不過的了。”姜紅菱聽了這話,嘴角不覺微微冷笑,便端了茶碗吃茶,低頭遮了過去。

她出主意辦女學,不過是為己身方便起見。至于能不能磨轉誰的性子,又關她何事?她姜紅菱又不是觀音菩薩,重生回來普度衆生的!

陪着顧王氏坐着吃了兩盞茶,姜紅菱心中記挂着要去馨蘭苑瞧瞧,便起身告退去了。

待姜紅菱主仆二人離去,秋鵑上來收拾茶碗,便笑着說道:“這大奶奶真是個心思靈巧的人兒,旁人想不到的,她偏能想到。就是塾師,也有現成的人選,倒好似凡事都先想好了的。”

顧王氏瞥了她一眼,淡淡說道:“你們大少奶奶呢,倒真是個機靈的人兒。然而這兩日我冷眼旁觀着,她也是個實心的好孩子,一心一意都是為了顧家。她才過門念初就病故了,青春大好的年紀就守了寡,心裏有氣也是難免。但這麽快就轉了過來,也是難得。你們太太是個立不起來的,桐香這些日子也須得消停些。何況,她到底是個姨娘,小事兒管管也就罷了,大事兒上名不正言不順。如今侯府這邊只剩下一個老三,她又是老三的親娘,蘇氏懦弱無用。還須得再有個人出來主事,不然這家子還不全由那母子兩個說了算?”

秋鵑聽了這一席話,倒是明白過來,連忙點頭笑道:“老太太真是遠見,我這點兒粗陋見識哪裏及得上呢?”

顧王氏端起茶盅抿了一口,方才颔首道:“菱丫頭,當真是不錯。”

姜紅菱出了延壽堂,本要回去,忽然心念一動,調轉了步子往馨蘭苑行去。

如素随在她身後,不覺問道:“奶奶,咱們今兒還往太太那兒去?”姜紅菱輕輕說道:“去瞧瞧太太,辦女學的事兒,我看她拿不了主意呢。”

兩人說着話,姜紅菱便也沒留神看路,如素忽然輕輕扯了扯她的袖子,低聲道:“大奶奶,是西府那邊的二少爺。”

姜紅菱微微一怔,舉目望去,果然見那軒昂男子正緩步走來。

顧思杳今日穿着一件藏藍色團花暗紋絲布大氅,鴉青色西番蓮紋路松江布深衣,底下是玄色的漆褲,足上登着一雙雲紋潞綢靴,頭上照舊戴着白玉束髻冠。顧家一家子容貌都極好,這顧思杳又是個中翹楚,劍眉玉面,挺鼻薄唇,雙眸更是寒光隐蘊。這芝蘭玉樹一般的男子,被這一襲衣裝,更襯的沉穩大氣,光華內斂。

姜紅菱心頭有些異樣,他同記憶中的樣子,仿佛有些不大相同。

他是西府的二少爺,她是侯府的大少奶奶,雖是親戚到底也要避嫌。上一世,她在侯府這六年來,同顧思杳不過只見過數面,連話也沒說上過幾句。她只記得顧思杳至始至終也只是一介廪生,待人接物彬彬有禮,言談舉止斯斯文文,對她也從來是恪守叔嫂禮節。

哪像現下這個樣子……眼前這男子,周身氣勢凜人,那不經意間投在自己身上的目光,似乎滿含着侵略與霸道。

霸道?這是堂叔看堂嫂?

一時裏,姜紅菱只覺得周身有股說不出的燥熱。她心中有些怪異,這天明明不熱啊。

再看向顧思杳時,卻見他神色如常,面淡如水,分明是個謙謙君子,姜紅菱便更加确信是自己會錯了意。自己,這是怎麽了?

上一世,她心裏是很感激顧思杳的照拂,但也實在不明白最後那兩年裏他為何會忽然來照拂自己這個寡婦。若說他有所圖謀,她一個身無長物的寡婦,娘家又沒有勢力,又有什麽可以算計的?按着這世間常理,男人無端的對一個女人好,不就是在盤算男女之間的那些事兒。然而顧思杳暗中照顧了她兩年,卻從未向她提過任何非分的要求。直至她身故,他竟然在她靈堂之上嘔血,她心中雖覺震撼沖擊,卻也不懂他為何如此。

然而當下,姜紅菱同顧思杳還并沒有什麽瓜葛,他們只是堂叔與堂嫂。

姜紅菱垂下眼睑,密實細長的睫毛微微顫動着,收拾起了滿腹心事,欠了欠身,向顧思杳道了個萬福,靜默不言。

顧思杳卻并未像前次那般擦身而過,他躬身還禮,淡淡問道:“那鲥魚在路上略耽擱了幾日,還合嫂嫂的口味麽?”

姜紅菱不覺一怔,那鲥魚又不是單送她的,侯府這邊上下幾房主子都得了。顧思杳這般問來,卻是什麽意思?

只是無話找話,随口問問?但他這個西府的二少爺,同她這寡嫂又有什麽可說的?

姜紅菱心念微轉,垂眸淺笑:“合不合妾身的口味,都無關緊要。老太太喜歡,才是最要緊的。”

這嗓音圓脆柔媚,聽在顧思杳的耳中,當真是說不出的熨帖。她的聲音,他有多久不曾聽到了?上一世,她統共也沒和他說上幾句話,一共一百三十二句,每一句都刻在他的心上。在夜深人靜之時,他将這些話,一句句的寫在了紙上,裝訂成冊,壓在枕下。旁人枕下放的都是時下最新的春宮圖冊,他的枕下卻放着一本記着一個女人瑣碎言語的冊子。

病重之時,他将心腹小厮叫到了身側,沒有別的交代,只是吩咐了待他身故之後,将那冊子替他燒來。

幸而,他竟然重生回來了,又再度見到了她。看着那冷豔清媚的麗人再度活生生的立在眼前,連心底裏那對顧家的憎恨仿佛也淡了幾分。

目光纏在她身上,一寸寸的掃過,盡是貪心與癡意。

姜紅菱頗有幾分不自在,看顧思杳面色淡淡,并未怎樣,心裏卻怎麽總是燥的厲害?

她歷經兩世,兩世皆不識情愛滋味,于男女之事也是懵懵懂懂,同男子更沒有什麽密切往來。一時裏也不知如何是好,她見顧思杳總無話說,便淺笑開口:“若是二爺并無別事,妾身還要往大太太那兒去……”

話未說完,卻聽一輕佻男子聲響道:“二哥同嫂子在說什麽呢?”

話音落地,一玉面男子快步走上前來。

這人穿着一襲石青色團花銷金刻絲錦袍,底下是一條月白色綢緞褲子,足上蹬着一雙花鳥紋路皂靴,腰上一條白玉束帶,懸着玫瑰雙魚配,頭上沒有戴冠,只是紮着一個包髻,插着一支碧玉嵌珠釵。這人容貌倒是極俊,一雙風流桃花眼,兩道秀眉,算的上一位美男子。只是那雙眼睛,滴溜溜的在姜紅菱身上轉個不住,說不出的輕佻浮浪。

一見來人,姜紅菱眸中泛出冷意,兩手緊絞着帕子,垂下了頭,只怕自己控制不住,讓這厮看出了端倪。

這人,便是上一世險些侮/辱了她的顧忘苦。

顧忘苦走上前來,饒有興趣的看着眼前的男女,掃了一眼顧思杳,目光便落在了姜紅菱身上。

這女子比前幾次見她時,仿佛又豔麗了許多。前幾回見她時,她總是滿面冰冷,不茍言笑,雖是美人,卻不免有些乏味。然而今日見她,縱然還是滿面冰霜,但那眉眼卻變得分外靈動,一嗔一笑,滿是媚意。她身量修長高挑,雖未同人圓房就守了寡,還是姑娘的身子,但那渾圓飽滿的胸脯,纖細窈窕的腰肢,挺翹圓實的豐臀,與那些不曾開竅的少女大有不同,似是已有了婦人的韻味兒。她穿着一件白底靛藍梅花刺繡杭綢小襖,一條蔥白潞綢螺紋裙子,本該是寡淡的穿戴,偏偏在那曼妙玲珑的軀體上生生穿出了妩媚的味道。既冷且媚,這樣的女子當真是少見。這江州第一美人的稱號,果然是名不虛傳。她身上,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魅惑之意。

只是,自從自己過來,她便不曾看自己一眼,不止如此,她周身還散發肅殺的氣息。

這女子,竟然恨自己?

顧忘苦覺得有幾分好笑,自打這女子進了侯府以來,他話也不曾同她說過幾句,她又是怎麽恨上他的?

思及這兩日,上房同母親與妹妹的争執,顧忘苦不禁掃了顧思杳一眼:這厮近來仿佛往侯府跑的很勤快,姜氏才進家門不久,立時就站到了上房那邊去,莫非是有人在背地裏挑唆麽?

想起來,成親那日,還是顧思杳替代顧念初同她拜的堂。難道他也看上了這寡嫂?

江州城最豔的一朵花兒落在了顧家,卻又立刻便成了個沒主兒的,是個男人都會動心罷?寡婦一詞兒,對男人總是有着莫名的吸引。

顧思杳這厮平日裏看着衣冠楚楚,似是個正人君子,肚子裏卻還不知打什麽主意。

然而侯府将來會是他顧忘苦的,連這孀居的寡嫂,也會是他的。

顧忘苦想及此節,長眉一挑,面上現出得意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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