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蘭姨娘才走到坐忘齋院門上, 便見顧思杳正在院中打拳。

他今日穿着一套松葉暗紋滾邊月白色絲綢勁裝,日頭照耀下, 綢緞衣裳熠熠生輝, 包裹着挺拔精健的身軀。年輕俊逸的面容,沁出了細密的汗滴, 眸色淡淡,冷峻而脫俗。

蘭姨娘雙臂環胸, 倚在門上看着眼前這人。

年輕壯健的身軀, 蘊藏着無窮的精力和遮掩不住的蓬勃朝氣,周密穩妥的思慮, 沉穩可靠的氣勢, 這西府少主俨然已有一家之主的氣魄了。

然而事實也的确如此, 顧武德原先就不大管府中內務, 如今更是将家中一應大小事宜交予了兒子打理,自己便花天酒地,縱情花叢。那具軀體因着保養得宜, 而尚未顯現老态,卻在同年輕的兒子相較時,還是散發出了行将衰敗的腐朽氣味。

蘭姨娘皺了皺秀麗的眉頭,近些日子以來, 顧武德若非在外夜宿, 回來必定是要睡在她那裏。但想到夜裏,顧武德壓在自己身上,夾在着酒氣和不明胭脂氣味的渾濁氣息吐在自己臉上時的情形, 她心底便壓抑不住的生出了厭惡和惡心。

她已經不會再有孩子了,同顧武德厮纏也不會再有任何好處,但她是他的姬妾,不得不應付敷衍着他,這讓她厭煩。

顧思杳覺察到門上似是有視線投來,便停了下來,轉頭見蘭姨娘在門上立着,便問道:“幾時來的?”

蘭姨娘見他停下,走上前去,說道:“才來不久,聽聞二爺尋我有事?”

一旁侍立的丫鬟明珠見主子收手,連忙遞了手巾上去。

顧思杳接過手巾,擦了一把頭臉脖頸,便向蘭姨娘示意到屋中去談。

兩人走到屋裏,綠湖送了兩盞香茶上來,顧思杳便摒退了左右。

蘭姨娘不知他要說些什麽,望着他,默然不言。

顧思杳至此刻,卻不知如何開口,停了半晌,才問道:“如今四姑娘是誰照看着?”

蘭姨娘微微愕然,心裏頗為不安。

自打程氏被關,這家權到了她手上,她便沒再留意過這個四姑娘。她雖不至于遷怒在一個孩子身上,但到底不是自己的女兒,又怎會加意照看?何況,她是程氏的孩子。

顧妩房中的丫鬟目無主上一事,她是知道的,但總不少了顧妩的吃穿,她便也不去管她了。

顧妩的奶娘私下調唆顧妩,被她偵知,便攆出了府去。然而此事說起來,她也是為了顧思杳在府中的安穩,并非是一己之私。

此刻顧思杳忽然問起四姑娘來,她雖心虛,亦有幾分不解。

顧思杳見她不答話,心裏也大約猜到了幾分,沉吟了片刻,說道:“四姑娘也到了年紀,總該有人教導她言行規矩,和這為人處世的道理。不管怎樣,她也是我顧家的女兒,失了教養,日後只怕辱沒門楣。”

蘭姨娘聽這話來的蹊跷,不覺想起昨夜聽丫頭們說起的事情。有人見四姑娘只穿着中衣跑到了二爺的房裏,過了好一會兒的功夫,方才被綠湖送了出去。說是送,那情形倒像是強拉出去的。

蘭姨娘在這深宅大院裏過了半輩子,什麽樣稀奇古怪的腌臜事都見過,聽了顧思杳這沒來由的言語,心裏頓時明白了過來。

她撥弄着手中的茶碗蓋子,眼角一挑,甚是妩媚,抹的豔紅嘴唇勾起了一抹笑意:“女孩子家到了這個年紀,是愛胡思亂想。”說着,掃了顧思杳一眼,繼而道:“她又見不着旁的什麽人,移情在二爺身上,倒也不足為奇。畢竟,如二爺這樣的偉岸男子,世間也當真少有。”

顧思杳面色如常,只是劍眉細微不可察覺的抽動了一下。

但聽蘭姨娘又懶懶說道:“程氏養女兒,便如養狗養貓也似,或許竟還不如養狗貓。人家養貓養狗的,還曉得教些規矩。她除卻給她女兒吃穿,旁的卻是一律不教。好時,就寵上天。但有半分不合心意的地方,就是一頓毒打。這四姑娘,跟着她娘什麽道理也沒學會,倒養成了個見人就怯的毛病。人前便如避貓鼠也似,她近來總跟着二爺,我看着心裏還納罕的呢。原來,竟是這麽回事。”

顧思杳聽了蘭姨娘這番話,心裏卻不知該如何作想,頓了頓才慢慢說道:“不論怎樣,家中絕不能出這樣的荒唐事。既是如此,你便留神照看着些。原說要送她到侯府那邊讀女學,我倒怕她過去之後,口無遮攔,信口開河。待會兒我便打發人往侯府那邊傳個信,說四姑娘病了。這些日子,你便留神照看着些。”

蘭姨娘笑了笑,又說道:“二爺既有此顧慮,何不盡快替四姑娘說門親事?斷了她這念想,也就沒那些麻煩了。”

顧思杳話音淡淡:“這話雖也不錯,但一則沒有合适的人選,二來兩府子孫除卻故去的堂兄皆不曾婚配,忽然替她尋親,面上不好交代。”

蘭姨娘聞言也覺有理,點頭稱是,又坐了一會兒,眼見并無別事,便放了茶盅,起身道:“既如此說,我這就去看看四姑娘。”言罷,便向外行去。

顧思杳自也不會留她,任由她去了。他自己也吩咐丫鬟取了衣裳冠帶,穿戴齊整,出府而去。

自此之後,蘭姨娘果然留神起顧妩的動靜。

然而顧妩生性怯懦,人前寡言少語,又十二分的畏懼這蘭姨娘。任憑蘭姨娘左來右去的言語試探,又或幹脆單刀直入的問詢,她皆不肯将心底話講出。蘭姨娘無法可施,本又不是什麽慈愛耐心之人,竟索性将她冷嘲熱諷了一通,又說了些世間倫常的大道理,便也不大理會她了。

顧思杳為叫顧妩死心,亦不大見她了,甚而還放出話去,說四姑娘身子病弱,需隔斷靜養,不許人來打攪,将她軟禁在住所。

顧妩被顧思杳驅逐出來,又被蘭姨娘潑了幾盆冷水,也大約明白這件事是決然不行的。然而,情之一物,一經萌動,便極難鏟滅。何況,她終日在這深閨大院之中,見不到什麽像樣的适齡男子,又正當韶華芳齡,一顆芳心系在顧思杳身上再也解不下來。越是見不着他,便越加思念,竟致不可收拾。

雖則心底知道了如此是違了世間倫常,然而憑什麽嫂子可以,妹妹就不可以?這道理又在哪裏?顧妩想不明白,心中卻越發的颠倒迷亂,再不能回頭。

再說侯府這邊,姑太太顧琳一家子安頓在了秫香樓。

這日清晨,顧琳一早便自床上爬起,忙忙的梳洗收拾,又親自去叫女兒呂雲露起床。

呂雲露自幼有晏起的毛病,此刻香夢正酣,忽被母親吵醒,睡眼惺忪的瞧了一眼窗外天色,便嘟哝道:“天色不是還早,娘一大早鬧什麽呢?”

顧琳便打了她一下,嘴裏斥道:“你還當是在家呢?快些起來收拾了,挑好顏色衣裳穿,同我去見你外祖母。”

呂雲露翻了個身子,将頭探出絲綢被子來,抱怨道:“昨兒不是見過外祖母了,今兒怎麽又去?母親忙什麽呢!”

顧琳在女兒床畔坐了,撫摸着女兒頭頂,說道:“你真正是個傻孩子,咱家中是個什麽境況,你心裏也不是不清楚。不緊靠着老太太,可要怎麽好呢?這一家子吃穿用度,比比皆是銀子,老太太昨兒雖沒言語,但只怕不是個處長之道。何況,如今府邸中饋被個外人把持着,咱們要想過好日子,還不得着緊上心些?我可是聽聞,府中打算辦個女學,今兒咱們過去,先到老太太跟前替你報個名字,将你也送進去。然後将仁輝也入了家學,旁的不說,你們兄妹兩個吃用府裏就得管着。”

言至此處,顧琳擡頭,掃了一眼這屋中各處。

這屋子雖布局考究,陳設清雅,但牆角壁上已有些牆皮脫落下來,底下現出灰白的牆身來。她是侯府嫁出去的女兒,于這秫香樓是再熟悉不過的。

這地方原是之前顧琳的祖父、老侯爺在世時,晚年避世的居所。老侯爺當年到老時,生出了退居山林安享田園之樂的念頭。但到底侯爺之尊,不可能搬到鄉下地方去住,便在府中尋了這塊地方,造了這座二層小樓。他自己獨居此處,在院中耕了幾畝菜地,搭了架子種些絲瓜葫蘆等物。到了如今,這院中還剩着幾座架子。但自老侯爺故去,這座樓便已逐漸廢棄,再無人居住,平日裏只用來堆放雜物。

顧琳未嫁之時,于此地印象唯有荒涼衰敗之感,她當真不曾想到自己出嫁近二十年,重回侯府,竟然住進了這個地方!

無論怎樣,她也是侯府的金枝玉葉,憑什麽如今就要落到這番田地?

顧琳将手中的帕子擰了幾擰,壓下心底的憤懑不甘,方才眉眼舒展,慢慢說道:“再一則,我可是聽說,那女學是那個姜氏一力主張起來的。連那夫子,也是她的閨中好友。你到學中去,看能揪出她什麽錯來。她在老太太跟前失了寵,往後的事情就好辦多了。”

顧琳滿盤算盤打得甚好,呂雲露卻是個沒心沒肺的,只要自己過得舒坦,便再不管其他。聽了母親的謀劃,她只覺頭疼,嬌聲埋怨道:“咱們千裏迢迢好容易回到外祖家中,這一路舟車馬拉的,倦的了不得。母親不說好生歇幾日,倒先生出這些花活來。我可不要去讀什麽女學,累也累死了。那些什麽女戒女德,我在家中早已看得爛熟,就不去又怎樣?要去,母親自己去,我才不去。”言罷,她翻了個身,又想睡去。

顧琳見女兒不聽話,急躁起來,一把将她揪起,嘴裏便斥責道:“小蹄子,你別躲懶,這裏面可還關系着你的終身大事!”

呂雲露雖是怠惰,但到底也是雲英閨女,聽了這話,頓時睡意全無,兩眼大睜,嘴裏支支吾吾問道:“母親怎麽突然說起這個來?”

顧琳見女兒拿出正經神色來,一臉得意:“昨兒晚上家宴,我席上問了一句,你那三表哥還未定親,于你似也有幾分意思。老太太聽着,嘴裏的話也且是活絡,并沒不願的意思。我心裏想着,這倒是不錯的親事。你若能嫁給你表哥,這一輩子的事,可再也不必愁了。”

呂雲露一張俏臉頓時羞得通紅,她想起顧忘苦的風流形容,倒也沒什麽不好。但轉而,心底又晃過一個清隽偉岸的人影,這心思卻又颠倒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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