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晉江獨家連載|心事交融
濃稠的日光打在身上暖洋洋的,阿顧跟餘照兩個人走在路上有一搭沒一搭地攀談起來。
“我見餘公子素喜安靜,不讨熱鬧,這番穩重性子可是少時養成的。”微風細吹,阿顧的雲袖擦着餘照的衣角,将那袖上的一抹鵝黃,跟衣角的一片素白消融在清亮的陽光裏,似一線化不開的糖蜜纏綿入心頭。
餘照聞言搖了搖頭,手裏抱着酥糖袋子微微勾起了唇角,“照幼時頑劣,常有雞犬不寧,固難能得人包容,總勞母親恫吓,沒有素喜安靜一說。”
“那便巧了,我幼時遇一遠親,家有新媳弱子,黃毛小兒哭鬧不休,總與他那沒娘家的童養媳作對,着實可惡。”阿顧不着痕跡地觑他一眼,故意把話說得搖頭晃腦,一番甜笑模樣很是嬌憨。
“嗯?”餘照目光清澹地撩她一眼,不欲打啞謎,“小姐此番借喻,可是有心譏照。”
阿顧眉眼彎彎,慢答一聲“非也”,繼而不勝唏噓道,“半句戲言罷了,我只憐那小媳婦未及相公長成便匆匆去了,倒為是個無福的苦人,可惜可惜。”
餘照動容聽罷,陷在她的話裏默然不語,片刻之後,方才向她開口道,“照亦有此聞,每每聽來常惑不解,那新媳的枕邊人不過稚子而已,想來緣淺,到底不知能否得她留念。”
“故者無心,生者有意,雖緣淺注定分別,卻情深可動鬼神,念念托思,何妨于惑。”阿顧靜心垂簾,濃秀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小片剪影,輕掃在雪瓷似的玉顏上,慧秀非常。
餘照得她慧言,兀自欣欣然,暗訝自己莫名從心底生發出了許多寬慰,這感覺,數十年來都不曾有過。
“到了。”阿顧擡眼看向龍府的家門牌匾,露出兩只清甜的小酒窩,轉而向餘照眉眼含笑道,“往常倒沒覺得這路離得近,許是今個兒多了一個人陪着,這便走得快些。”
說罷,她伸手接過餘照手裏的酥糖紙袋。兩人指間相觸的那一瞬間,阿顧匆匆低頭掩住眼中的不舍。
“我們可曾見過?”
餘照忽而無頭無尾地向她問了一句話。
阿顧停下腳步定定站在原地,一時屏息凝神。她看向餘照,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半晌,赧然一笑,垂睫低語道,“如若不曾,那卻是有緣,若當真如此,那便是萬幸。”
餘照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目送她跨進門檻裏。
時有微風送來路邊花木細香,門裏門外,将其二人心事點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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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喲喲,小六,門口剛走的那位少年郎是誰啊?”路過門前的龍四郎嘻嘻一笑,搖着一把水墨紙扇向阿顧迎面走來。
“四哥見着是誰便是誰。”阿顧生怕被他鬧個大紅臉,躲在酥糖紙袋後頭巧妙遮住了半邊柔頰,急惶惶地開口應道。
龍四郎微眯着一雙秀致鳳眼,對她不疾不徐道,“四哥此番不為揭你的短,只痛惜我妹子就這麽輕易被人給拐了心去,實在作難啊。”
說罷,他伸手接過阿顧手裏的酥糖紙袋,徑自往裏面摸了一顆糖饴丢進嘴裏,目光頗有幾分蕭瑟之意。
阿顧一見她四哥故作正經便欲發笑,抄起袖子剛要跟他調侃兩句,忽然瞥見龍夫人跟奶媽一前一後走了過來,連忙止住了眼中的促狹,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跟她娘道了一聲“好”。
“怪道家裏四處瞅不到人,你們兄妹兩個站在風裏幹瞪眼呢。”龍夫人走上前摸了摸阿顧的手道,“手上也就這點子熱氣兒,還要盡往陰涼處待,怎的也不曉得往太陽好的地方走一走。”
阿顧反捂住龍夫人溫涼的雙手,言笑晏晏道,“四哥、奶媽,你們可聽聽吧,娘這手還沒我熱呢,卻忙着指摘人的不是,可被我給現逮了。”
龍夫人眉眼帶笑,抽出手來作勢要擰她的嘴,“鬼丫頭,我剛從臉盆裏絞了帕子淨手,緊着外面風一吹就冰了手,哪裏叫被你拿住了。”
“娘,你素來跟爹一心吊在小六身上,倒為也體諒體諒我啊。”龍四郎嬉皮笑臉地抱着雙手站在旁邊打岔,眯起眼縫兒來活脫脫跟龍夫人的神采一模一樣。
“整個家都不夠你舞的,還有臉皮害冷,我瞧你該趕早含坨冰塊,去降降這發熱的腦子才好。”龍夫人一指頭戳到龍四郎的腦袋上,打從心裏替他害臊。
“罷罷罷,爹不疼,娘不愛,我自個兒慣我自己喽。”龍四郎搖着扇子手舞足蹈,渾身輕得沒了骨頭,招得奶媽都想往他頭上敲兩個鑿栗。
“四少爺,別擱這兒渾鬧,老爺馬上就跟在後面過來了,仔細被他瞧見了叨你一頓狠的。”奶媽這話一說出口,立刻把龍四郎給唬老實了。
“娘,你跟爹要出門嗎?”阿顧聽了奶媽的話,轉向她娘好奇問道。
龍夫人沖她點了點頭道,“替咱們家管商鋪的城西老李,家裏婆子突然得了傷寒病到下不了地,我跟你爹順路去買點東西看看她。”
阿顧聞言恍然大悟,也不歪纏她娘了,打發起龍四郎跟自己一道往後院去了。
不消多時,龍老爺果然換好衣服出來了,等奶媽預先出去打點好事宜後,夫婦二人便坐上家裏的馬車到城西探病去了。
龍家在城西開的商鋪十分闊氣,前後總共修了三大排房屋,叫人看着整齊又利落。老李就跟他那婆子住在這片地上,幫着龍家囤糧囤貨又囤錢。這夫婦兩個都是規規矩矩的本分人,從龍家老太爺那輩起就得器重,且絕不居功自傲。
先時他們住進來的時候,龍家還沒在這塊低頭蓋上大房子,直到老太爺準備把家業交付給龍老爺的時候,才咬着牙把這塊後備的閑産給辦得風光體面。而老李夫婦卻沒有往那三排大房子裏住,直到現在都還住在最初的小瓦屋裏,有時候天上下了大雨,屋子裏鬧小澇,還得放個盆到屋子中央去接漏水。
龍老爺念着他們的苦勞,曾多次有意在商鋪旁邊幫他們另蓋個結實的大房子。可老李擋在跟前死活不同意,說什麽都不肯龍老爺在他們夫婦身上多花一分閑錢。龍老爺拿他沒辦法,只得每年多撥點銀子出來供他周轉鋪子,省得老李一年到頭替自己往外跑人脈。
龍家兩輩老爺都誇老李實在,而他确确實實是個沒心眼的誠懇人。就比如老李那婆子是家裏打小給訂的娃娃親,沒過門之前他就知道姑娘臉上有塊碗大的紅疤,聽說是生下來就帶着的胎記。但做主的爹娘不嫌,老李覺得自己也沒有嫌棄的必要。成親那一天,他八擡大轎把媳婦兒娶回了家,一直安安穩穩地互相扶持到現在。
這兩人早年有過一個兒子,養到九歲不幸錯吞蟲藥死了,老李的媳婦傷心欲絕,身子骨沒調理好,後面便再難有孩子了。幸而老李沒有介意,自打家裏把這一頁翻過去後,依舊跟他媳婦把日子往下過得很和睦。
龍家夫婦坐着馬車到了地,拎着三網兜的補品糕食來看老李這兩口子,一進門便看到蹲在小爐子旁炖湯藥的老李跟靠在床上咳嗽的李家婆子。
“大娘,身子可好些了?”互相打過照面後,龍夫人忙走到床邊向李家婆子關切道。
“哪有什麽要緊的,一把不中用的老骨頭罷了,勞您費心。”李家婆子攥着絹子咳嗽了兩聲,自己撫着心口順了順氣。
這時候,老李端着熱湯碗過來給她喝藥,婆子臉上笑得很滿足,嘴上卻向人叨叨道,“只不過是多咳了兩聲氣,這冤家興師動衆地動竈頭,倒為我喝了兩天舌根先泛了苦。”
“苦有苦得好,喝了能見效,明天給你買包冰糖回來含着就不苦了。”說着,老李下意識地伸過手去,指腹擦過婆子臉上的胎記,替她把亂蓬出來的發絲給輕輕別到了耳後。
“當着老爺夫人的面做這肉麻相,越過越像個老不羞。”李家婆子難為情地用絹子掩着嘴輕咳兩聲,被老李扶着躺回被窩裏捂着了。
龍夫人為防李家婆子尴尬,向她開口說道,“大娘,管事樂得伺候您,這是有福氣呢,你且寬宏他點吧。”
李家婆子是曉得丈夫苦心的,聽聞此言也就不再拿話編排自家老頭子了,十分安神地躺在床上歇息去了。
衆人出了房門,老李站在外面跟龍老爺苦笑道,“老爺,對不住,最近因為我這老婆子身上不利落,都沒顧得上替您打點底下的莊子,可是放松狠了。”
“別說這話,以人為大在情理之中,我今天過來哪裏是為了怪你。”龍老爺嘆了一口氣,轉向他道,“老李啊,若不是上次釣魚的時候聽老鄉說你這家裏出了事,我都不知道大娘病了這麽久。你也是的,居然也不差人帶個信過來與我們過來看看大娘,倒為是生分狠了。”
“老爺說的哪裏話,龍家待我們不薄,老李何德何能一而再再而三地麻煩您。”
“你看你又開始跟我客氣。”
龍老爺聽老李這話愁得一甩袖子,不知如何跟他搭腔。
龍夫人見此情景上前幫襯道,“老爺,你且別着急,管事的心是熱忱的,只欠不會說場面話罷了。大娘好不容易有了點起色,管事在家也能松口氣,咱們兩個大閑人且早點回家吧。”
龍老爺一聽,确是這麽個理兒,也就不跟老李計較那茬子客氣不客氣了,囑咐他別儲着帶來的東西舍不得吃後,便帶着夫人坐上馬車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