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一陣涼飕飕的風穿過。
“這傷,挺重的,”沉默了會兒,聞秋時點評道,“再嚴重些說不定會流血。”
顧末澤輕嗯了聲,收回受傷手臂途中,指尖有意無意地撥了下他手中的野梨,然後面無表情躺在他身前。
聞秋時:“......”
一旁攤成一排的天宗弟子,各個仰着腦袋,瞪圓眼看着他伸出雪白的手,遞去野果。
顧末澤咬了口,一張總透着冷戾之色的俊臉,竟露出幾分春風得意。
是個人都能看得出他顧末澤此時心情很好。
“......”
衆弟子神情複雜,心中的忌憚與畏懼忽然少了許多,只想唾上一口。
看錯了。
原來是這種人!
待衆人恢複過來,接二連三突破成功後,繼續趕路。
攬月城地處北域,是天下聞名的繁華都城,前往月城的路上,聞秋時無師自通學會了控制靈力,未将靈力注入符紋後,再畫符,便沒有那夜的驚天動地。
于是他閑來無事拿着一截樹枝,四處勾勾畫畫,有弟子瞧見了,吱唔半晌,問他是不是在進行邪惡的詛咒儀式,這樣很不好。
逗得聞秋時哈哈大笑,随手抹去,常盯着他的牧清元,看着被擦去的符紋若有所思。
晌午時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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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道:“過完摘星橋,前方就是攬月城了。”
聞秋時扔下手中枝丫,仰頭望去,雲霧缭繞間,一座橫跨大半山峰的天橋出現在眼前。
待他走近,發現摘星橋竟是寒冰所制,橋身只有薄薄一層冰,散着淡淡白霧,從橋內往下張望,底下數千尺的綠蔭映入眸中。
聞秋時望了眼,腿發軟:“橋牢固嗎?”
“當然牢固,據說符主年少時,曾想炸了此橋重建,說其花裏胡哨,然後怒氣沖沖換了條路走。”
峰回路轉,聞秋時問:“還有哪條路?”
張簡簡:“從這回去,繞過大半攬月城。”
聞秋時微微颔首,對身後禮讓長老的弟子們道:“你們先走,我有些不适,随後就來。”
聞言,衆人齊來到他面前,擔憂地上下打量。
“長老哪裏不适?”
“可是受寒了?”
“定是趕路累着了,我就說禦劍飛行吧。”
被擠在橋邊的聞秋時,披着寬大墨裘,從臉頰到細長脖頸都是常年不見天日的白,一陣風穿過,肩頭發絲吹的淩散。
在衆人慰問聲中,他眨了眨秋眸,臉龐莫名透出幾分緊張,然後在橋邊緩緩蹲下身,雙手捂上腦袋。
“我......肚子疼,”
輕軟的嗓音在橋邊響起,“哎呀,肚子突然好......”
“摸的是頭。”離他最近的顧末澤,低聲提醒。
聞秋時被高空之景吓得暈頭轉向,聞言一默,換了姿勢,改捂肚子道:“是,這不是頭也疼麽,哎,怎麽突然疼起來了,一定是吃野果中毒的緣故。不好!看來我必須休息一會了,你們先走吧!”
在修真界,修為高者可上天遁地,修為低者亦能禦劍飛行,身為一名修士怕高的事倘若被知曉,傳出去怕別人要笑掉大牙。
雖然已經聲名狼藉,聞秋時仍努力維護最後一點顏面。
牧清元皺眉,蹲下.身看埋着頭的青年,遞去一顆丹藥:“解毒丹,七師叔吞下,見效很快。”
聞秋時:“......”
他臉色蒼白地瞅了眼摘星橋,又看了看丹藥,躊躇片刻,硬着頭皮接過。
不曾想有個攔路虎,撥走丹藥,握住他伸到一半的手,将人從地上拉了起來。
“怎麽了,你......”
聞秋時看向顧末澤,話未說完,腰間多了只手,腳下一空,整個人被打橫抱起。
“?!”
看着近在咫尺的臉龐,聞秋時想也不想掙紮起來。
“你放開我......放開,”
他一只手拽着顧末澤衣襟,墨裘間的細絨掃過下巴,白皙臉頰浮出淡淡紅意,長睫輕顫,底下秋水似的眼眸透着些許無措。
不行。
這麽多人看着。
顧末澤垂眸,視線落在青年驚惶臉龐,摟住細軟腰身的手忽地一緊,心底湧起一抹燥熱。
這種突如其來的燥意,與伏魂珠反撲引起的躁意有些相似,但又截然不同。
同樣的亂他心境,同樣的讓他抑制不住産生邪念。
不同的是,後者讓他有嗜血殺戮的沖動,前者......讓他只想壓着懷裏的人,看着其在身下紅眸哭喘,無力推搡。
“閉目。”
微啞嗓音響起。
聞秋時全身僵了僵,四周冰霧翻湧,顯然已踏上摘星橋。
他手臂無可奈何地環上顧末澤修長脖頸,閉上眼睛,感受到貼緊的寬厚胸膛內,蓬勃有力的心跳,耳梢不自覺紅了紅。
待兩人漸行漸遠,即将消失在視線,橋頭衆弟子才回過神,面面相觑後,拔腿追了上去。
“混蛋!還不快放開長老!”
“他是你師叔!怎能這般不敬,做出如此無禮之事!”
“顧末澤,你太放肆了!”
......
過了摘星橋,偌大城門伫立在前方。
身着天雲服的一行人出現在城內,立即吸引了不少目光,天宗身為仙宗之首,仙風十足的藍底白紋袍早已深入人心。
客棧落榻後,聞秋時興致盎然到街上溜達,身後跟着倆氣宇軒昂的師侄,引得路人頻頻回頭。
“那不是天宗的大弟子,牧清元嗎!”
“顧末澤?!天宗那個弟子!”
“前方那位是誰?”
“不知。”
聞秋時臉上露出喜色,出門前擔心會不會被人認出,被爛菜葉臭雞蛋砸,如今看來,原主雖然臭名遠揚,但真正認得他的人卻不多。
街巷間熙熙攘攘,兩邊商鋪裏法器、靈草、丹藥各類物樣應有盡有,唯獨不見靈符。
聞秋時摸摸腰間,窮得連個儲物袋都沒有,回頭欲言又止。
“我餓了。”
牧清元率先反應過來,掏出靈石:“七師叔請。”
雖說奉景無涯命來監視他,但聞秋時看人一下順眼了不少,在顧末澤悶悶懊惱的表情中,朝牧清元微微一笑,“多謝,改日還你。”
聞秋時翻了翻手中靈石,舉起放在眼前,仰頭看了看天空烈陽。
日光透過晶瑩剔透的靈石,灑在青年臉頰,常年透着病态的蒼白面容,忽然紅潤幾分,嘴唇也添了色澤,整個人好似突然活了過來。
烏發雪膚,耀光中擡頭淺笑,一時驚詫了不少行人。
“這服飾是天宗長老,不知是哪位。”
“長老?難不成他就是南獨伊,南長老?!”
“那是靈宗長老!!”
“唉,我還以為是南長老呢,聽聞此次符道大會,他也會來。”
“他是靈宗帶隊長老,昨兒就到了。”
“太好了,這樣大會才有意思嘛。”
......
聞秋時耳朵微動,放下靈石,回頭意味深長地望了眼顧末澤,又看了看牧清元。
南獨伊,書中的天道寵兒。
比起他,顧末澤大概是撿來的主角。
大結局時,南獨伊已是靈宗主,站在他身邊的包括但不限于彼時的天宗主牧清元,楚家主楚柏陽,森羅殿主......而顧末澤身邊,空無一人。
而全文最狗血之處,就在于,南獨伊他......本該站在顧末澤這邊!
書內南獨伊為人清冷淡漠,面對諸多追求者不為所動,一心求道,直到一番陰差陽錯,将救他的主角顧末澤誤認成與其模樣幾分相似的森羅殿主夙默野,于是乎,一番狗血淋頭,讓人七竅生煙的劇情展開了。
聞秋時捂捂胸口。
不可,他決不允許這種事發生。
誰救了,功勞就是誰的!
稍稍平複心情的聞秋時,掃了眼四周,邁入一家酒樓。
剛入門,便聽見一個懶洋洋的聲音,“什麽制符,聖劍......這些事跡小爺都聽膩了,能不能來點新鮮的。”
酒樓裏空間很大,底樓一眼望去,除了臺上端坐的說書先生,卻只剩一位客人和身邊侍女。
這客人就是說話之人。
只見他眯眼坐在中央位置,左右兩邊立着幾個美貌侍女伺候,有的将剝了皮的葡萄喂到他嘴邊,有的執扇輕搖,有的捏肩捶腿,簡直羨煞旁人。
其餘客人均在樓上,聞秋時從樓梯上去尋到空座,湊到欄杆前,才看清貴客廬山真面目。
一個世家子弟,渾身上下叫嚣着“爺有錢,有錢”。
身着華服,腰間除美玉外,并無修士常挂的儲物袋,但細看那兩只手,十根手指就戴了五個耀眼奪目的儲物戒,随便一個,在修真界都是有價無市,非身份之人不可得。
那人眯着眼,吞下葡萄,然後晃了晃擱在桌沿的腳,腳靴兩側挂着的金色小鏈條,發出清脆聲響。
他一副找茬模樣道:“你到底行不行,盡說爛大街的事跡,要是不知道別的東西,爺就走了。”
臺上布衣先生眉頭緊皺,說書生涯遭到前所未有的危機。
聞秋時盯着搖晃的小金鏈,這一派纨绔作風,應該是賈家子弟,賈棠。
一個頗為有趣的人。
小眼睛,難怪看起來像眯着。
“既然賈公子開口,老夫也不藏着掖着了,”說書先生思忖片刻,下定決心般一拍案,哐當一聲,“今兒就說些不一樣的,諸位且聽好了。”
聞秋時端了杯茶,倚在欄杆上,饒有趣味地朝臺上望去。
“話說當年修真界分三,北域,天宗,森羅殿。三方之主還成了結拜兄弟,其中大哥就是前北域主,聖尊郁蒼梧,二哥是天宗仙君,三弟則是魔君夙夜。彼時天下太平,聖尊修為高深莫測,仁心寬和,在當時衆心所向,北域在他的帶領下,達到前所未有的鼎盛。”
“而這一時期,我今日要講的主角禍禍,現身北域了!”
“?”
聞秋時挑了挑眉,方才賈棠說的制符、聖劍,不是講符主聞郁嗎,怎麽一下變成禍禍了。
這又是誰?
他一臉疑惑,其他聽衆則一副毫無維和的模樣。
臺上之人繼續道:“聖尊慧眼,救下這個來路不明的少年,将其留在了北域,也就有了後來的故事。”
“話說禍禍在北域紮根後不久,就做出了一件驚人事。北域山海相連一帶,是大陸靈氣最濃郁之地,那裏誕生了無數仙株聖草,山精野怪,還有稀珍靈獸。而其中,最為神秘的就是一只擁有巫山血脈的古鴉,相傳已有千年道行,法力高強,無人可以匹敵。就是這麽一個上古巫山的後裔,被禍禍收為了靈獸。”
“此事衆所周知,但大家可知他如何将這只千年古鴉收服的?”
說書先生從桌案撚起一塊糖,悠悠道:“答案是用不要命的甜言蜜語。”
“他當時手無寸鐵,單憑一張嘴,将千年古鴉哄出了山海,從此跟随左右。此事聽起來不可思議,但我以一身布衣起誓,确有其事!”
聞秋時聽得津津有味,趁說書人喝茶間隙,抽空回頭望了眼,菜上齊了,滿桌美味佳肴,看得人口水直流。
“我、我不餓,”聞秋時忍痛出聲。
作為因喜歡“八卦吃瓜”被踢進道觀的人,他僅端起一盤下酒的花生米。
吃瓜人,吃瓜魂,吃瓜都是人上人。
美中不足沒有瓜子,不過有花生米替代,無傷大雅,聞秋時回到欄前,聽到臺上之人長嘆道:“接下來我的話中,涉及了當今各方之主,大概明日諸位就見不到了我。”
“一字千金,”賈棠道,“你看要不要繼續。”
臺上一拍案,頓時口若懸河:“自隕星谷除魔大戰十餘年,如今立于修真界頂端者,不外乎北域那位,楚家那位,森羅殿那位......但沒人知曉,這幾個風頭正盛之人,都與禍禍有着......說不清道不明的關系!”
“嘩——”
方才安靜如雞的聽衆,發出整齊劃一的驚嘆。
整個酒樓沸騰了!
“我早就有所懷疑!果然!”
“一群沒見識的家夥,去書鋪逛一圈,話本十之八九是給符主的拉郎配。”
“那些是不負責任的杜撰,我們北域百曉生說這席話,以布衣起誓,可是堵上了說書生涯,能一樣嗎?!”
聞秋時也驚得張大嘴,扔了一把花生米,嚼了半晌才緩過神,表情逐漸暧昧起來。
——想不到這符主,也是個風流人物呢。
不過,這幾位到底是哪幾位,楚家的那位該不會是楚柏月吧,他有婚約在身,如此豈不是......
“放肆,休要敗壞家主名聲!”
聞秋時對面傳來暴喝,一個年輕弟子在欄杆前探出腦袋,舉着劍,怒不可遏地朝下揮舞,若非有人拉着,估計已經躍到臺上了。
“再敢多說一句,小心我割了你舌頭!”
說書先生看了眼他,驚恐地捂住嘴,視線落到賈棠身上。
賈棠起身,對着二樓大笑兩聲:“又沒指名道姓,楚家有那麽多人,你急什麽,這麽積極幫你哥對號入座啊。”
此言出,又是一片嘩然。
衆人只當出頭的是楚家子弟,不曾想這麽巧,楚柏月的胞弟楚柏陽在此。
楚柏陽身份暴露,被四面八方投來的視線氣得七竅生煙:“賈寒碜,我今日非拔了你的皮!”
賈棠,字寒碜。
生平最煩誰喚他的字。
賈棠笑聲一默,臉色鐵青對臺上喝道:“講!給本少爺大聲講!”
兩邊都不好得罪,布衣人汗如雨下,用手帕擦了擦,略一思忖,道:“既然如此,今日不講楚家那位,先講楚家未過門的那位。”
“?!”
争執中的賈棠和楚柏陽一齊停下,瞪大了眼睛。
在座客人也均一臉不可思議。
楚家未過門的那位,難不成是楚家主的未婚妻,南家大小姐南绮羅!她與符主有何關系?符主不是與楚家主是摯友!是好兄弟嗎?!
衆人不約而同開始思索,聽完能不能活着離開酒樓。
太刺激了!
聞秋時也驚呆了,激動地連病弱身子都支棱起來,除了後背莫名發涼,好似有目光幽幽落在上面外,一切安好。
“諸位有所不知,十幾年前,楚家那位還不是家主,因而,南姑姑還不一定是他的未婚妻。那時南姑姑豆蔻年華,名副其實的第一美人,可打娘胎就落下的病根,連神醫都束手無策,南姑姑差點香消玉損,而将其從鬼門關帶出來的人,就是咱們的禍禍!”
楚柏陽半信半疑,問身邊的人:“南姐姐還有這回事?”
“确有此事。”
楚柏陽臉一陣青一陣紅,半晌氣不過地朝樓下怒喝。
“救命恩人罷了!若有救命之恩就要以身相許,你,我,天下之人不都是符主的人啦!要不要我們晚上輪番伺候啊!休要再胡說!”
砰——
一只修長的手裏,茶盞碎裂。
欄杆前的青年同時一噎,劇烈咳嗽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