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越來越多?的日光破開雲霧,潑灑下來,一縷落在楚柏月輕冠,散出柔和光澤。
聞秋時長睫微掀,光暈在他眸中跳躍了下。
“我聞秋時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沒裝。”
“你不是聞秋時,”楚柏月一字一頓更正道?,“你是聞郁。”
聞秋時愕然,終于弄清耳邊一聲聲‘聞郁’是何意思,楚柏月竟然把他當作符主?
他摸摸臉,想找銅鏡瞧一瞧。
這?麽些天,未曾聽說原主與聞郁長得像,且按時間線,原主比符主小不了幾歲,兩人一個在天宗,一個在北域,沒有任何交集。
楚柏月喚他聞郁,難不成?對英年早逝的好友思念過度,以至于神?智不清了!
柏月哥哥四個字叫不出口了,聞秋時正色道:“你認錯人了。”
“我不會認錯,”
楚柏月捏着他的胳膊,指間力道?不自覺重了些。
聞郁畫符的模樣世間無二,他只要看一眼便能認出,即使如今,相貌聲音......一切都變了。
聞秋時聽他篤定的話語,一時說不出話來,片刻道:“他不是身隕許久了麽,人死不能複生,你說我是聞郁,根本是無稽之談。”
聞秋時道:“你憑什麽那般确信,真認錯了該如何。”
楚柏月盯着他,眸光如暖陽般柔和,嘴裏吐出的話卻讓人心間一寒, “若是認錯,我便用這雙眼給聞郁賠罪。”
聞秋時眼皮一跳,險些被蠱惑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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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那麽瞬間,懷疑起自己是不是真如楚柏月所說,是符主聞郁。
好在他很快清醒過來,揉了揉作痛的腦袋,放棄與仿佛着了魔般認定他是聞郁的楚柏月争辯。
聞秋時揉着額角,寬大袖口不經意滑下。
青年小截纖細的手腕裸在外面,系着的血鈴铛順勢露了出來,在雪膚映襯下,尤為顯眼。
楚柏月眸光微凝。
上次見血鈴铛時,他察覺不對,特意試探撥弄了兩下,發現是個魂鈴。
魂鈴作用很多?,其中一個便是養魂。
需要被養的神?魂,多?是三魂七魄難聚者......
楚柏月陷入短暫的沉默,一眨不眨地看着面前青年,極力想看到什麽,但?除了全然陌生的面孔,什麽都瞧不見。
他一只手松開捏着的手臂,向上擡起。
随後在聞秋時疑惑的視線中,骨節分明的手指微蜷了下,落到青年肩膀。
手掌輕拍了拍。
“你是不是不記得我了。”
聞秋時眨眨眼,并不回答,楚柏月嗓音聽起來低啞,此時情緒十分低沉,分明不是在問,而是猜到答案後不甘心的确認。
無必要再回答一遍。
聞秋時斜瞄肩膀上輕搭的手,察覺身前之人無比複雜的心情,深覺需要被拍肩膀安慰的是對方。
他手微動了下,尚未行動,楚柏月薄唇吐出兩字。
“......真好。”
楚柏月深深看着他:“你再次握筆畫符了。”
聞秋時愣住,張了張嘴正要說話,聽到“咚咚咚”的敲擊聲。
他歪了下腦袋,看向楚柏月後方。
有過一面之緣的符老祖與賈閣主在不遠處,身旁還有靈宗主等人。
符老祖用拐杖杵地發出響動,吹胡子瞪眼,蒼老面容滿是怒色,“楚家主何意?原來是這般蠻橫之人!”
聞秋時心生疑惑,随後發現四周不知何時多了層結界,符老祖等人被攔在結界外,看臉上堆積的憤怒,顯然被攔住有段時間了。
其他人不管心頭怎麽想,表面耐着性子沒有發作,符老祖歲數高,又是德高望重之輩,才開口斥責。
“你放開那小友!憑甚不讓我等靠近?他又不是南嶺的人!”
楚柏月默了瞬,短暫時間內給出了理由,頭也不回道?:“他在比賽,你們會幹擾他。”
符老祖氣笑了。
堂堂楚家主竟然賊喊捉賊,污蔑他們!
比賽時間不斷流逝,由于楚柏月的領頭,一群人立在龍躍臺僵持不下。
聞秋時惦記着天篆,擡頭道?:“等我畫完符再談。”
“天篆?”
聞秋時點頭。
楚柏月對這回答尤為滿意,颔首離去,卻未返回到百層玉階上,而是就近來到龍躍臺下,離聞秋時不過一兩丈的距離。
他一手擡起,靈力幻化成?細絲纏繞食指。
細絲另端,繞着青年細瘦腰身轉了三?圈,将人縛了起來。
聞秋時:“......”
楚柏月離場,結界依舊籠罩在他身上,看得到摸不着,符老祖怒不可遏,在賈閣主勸說中下了場,坐到楚柏月身旁,重哼了聲。
龍躍臺上,恢複寧靜。
聞秋時鋪好符紙,提筆凝神?,墨汁重新在宣紙間綻開。
臺下喧鬧并未因楚柏月下場停歇,反而在符老祖、賈閣主等人出現在視線後,讨論聲愈演愈烈。
剛才大家在津津樂道?楚家主與這天宗人士有何關系,現在風向已有所轉變。
“符老祖對個後生晚輩這?般激動做什麽?”
“賈閣主怎麽也參與進來了,就是有心招納符師,求賢若渴,也不必表現得如此迫切吧!”
“這?青年畫符怎樣?我剛才只顧看前面的地符師去了。”
“我也沒注意,不過天宗連一個地符師都沒有,能好到哪......”
話說之人扭頭望去,聲音一默。
青年摘下面具後,實在矚目。
他整個人浸沒在和煦日光,烏發束起,露出的頸線細長漂亮,睫羽輕動,低頭專注着桌案上的靈符。
清風徐來,執筆畫符的身影寧靜美好得像幅畫。
衆人驚嘆于青年姣好容貌,但?在下一刻,随着聞秋時落筆,望向他的視線不由自主被修長的手吸引住。
五根握筆的手指如玉白皙,細長漂亮,操縱着筆墨紙砂。
即使看不清所畫內容,目光也難以移去,直到那食指輕撥筆身,落完最後一筆,衆人才逐漸回過神?來。
好似有幾個時辰過去了,有人甚至額頭冒汗,擡手擦了擦。
摸上茶杯,半盞茶的時間都不到,從提筆到落筆哪有數個時辰,分明轉瞬即逝。
沒有半點停頓地方,速度堪稱一絕。
衆人驚訝之餘,聞秋時将畫好的靈符放置一旁,留下一群錯愕目光。
成?了?
一次成,沒有半張廢符?
這?......畫張靈符怎麽比寫個字還簡單啊?!
聞秋時沒有急着畫下一張,休息了會兒,龍躍臺周邊喧聲重起,不少人朝提着青燈的天宗人士望去。
“身着天雲服,這?人是天宗弟子嗎?”
“我只知牧清元、張簡簡等人,什麽時候天宗出了個這麽厲害的弟子,竟然藏着掖着。”
“你忘了?上次突然擊敗靈宗第一的那個顧姓弟子,不也是天宗的,往常聽都沒聽過此人存在,結果一招解決了風頭正盛的宋裕,宋裕現在還含恨閉關呢!”
“天宗雖然落寞了,門中弟子不多?,好在翹楚極為亮眼,就是長老太少了,也就四個。”
“不對,你忘了那被廢修為的長老了嗎?”
“哎,險些忘了!據說人已經瘋癫了,前不久在後山苦練符術,偷跑出宗要來參加符道大會,吸引楚家主目光呢!”
“哈哈哈,癡人說夢。不過楚家主确實注意到一個,可惜那人不是......”
話音一頓。
詭異的沉默彌漫在交談者之間。
“誰有報名冊?”“我買了一份。”
一堆人蹲在地上,打?開冊子,近千位數的牌號直接翻到最後部分。
末段五個字,直接将今日跌宕起伏的氣氛推向高.潮。
——天宗,聞秋時!
喧嘩聲驟起,很快從一小塊地方蔓延至全場。
掀起軒然大波。
“聞秋時!他竟是天宗長老聞秋時!”
“這?是誰?”
“七年前那個對楚家主死皮賴臉的天宗長老!還因妒傷了南姑姑,南姑姑現在都戴着面紗!”
“是那惡人?人來了嗎?在哪?竟然敢弄傷南姑姑的臉!我今日非要将他千刀萬剮!”
“就在臺上,穿着天雲服的那個。”
“這?混蛋,看我上去......嗯?嗯?!”
理清來龍去脈,衆人看着龍躍臺上繼續畫符的青年身影,齊齊一默。
腦海不約而同冒出一個字。
——操!
天宗衆弟子擠在人群中,被四面八方的視線包圍,瑟瑟發抖。
左邊的南嶺子弟,情況比他們好不了哪去,一個個原本洋溢着年輕朝氣的面容,變得灰敗,僵硬的身軀如遭雷擊。
遠遠望着家主手中的靈力,纏繞在本該被深惡痛絕的人身上。
一衆楚氏子弟呆若木雞。
“相由心生,傳聞天宗聞長老醜陋至極,連品行甚好、從不以外貌評人的楚家主,都忍不住對其作嘔。”
“傳聞天宗仙君七個徒弟,小徒弟最一無是處,是個無用草包!”
“傳聞那長老,見到楚家主必然如餓虎撲食,靠近不了便原地撒潑,哭得肝腸寸斷,是個半點臉都不要的無理瘋子。”
“傳聞......傳聞個屁!”
龍月臺內外,一片寂靜,衆人表情複雜到要變出花來了。
好半晌,一個來自南嶺的修士怒吼。
“錯了就是錯了!他傷了南姑姑的臉,還險些要了南姑姑的命!縱使有幾分姿色,學了符術,惡人依舊是惡人!”
此言一出,贏得諸多叫好聲。
“對!有些皮囊又如何,那顆心真是醜陋至極!”
“我看他符術不過爾爾,就是畫的快,說不定是鬼畫符瞎弄呢!”
“裝腔作勢罷了,真以為......”
“統統給老夫住口!”猶如虎嘯的一嗓音突然響徹這片天地。
全場靜默。
符老祖杵了杵拐杖,蒼老面容露出厲色,“我不管其他,但?這?孩子的符術,不許任何人貶低污蔑!”
他用拐杖頭隔空點了點聞秋時,“在場所有的符師聽好了,能觀看到這等出神入化的制符境界,機不可失。”
“有時候,頓悟就在一瞬間,不要被外界聲音幹擾。”
符老祖話音落下,整個場地鴉雀無聲。
受到點撥的衆符師,神?色一凜,齊齊望向畫符中的身影,再不參言其他。
結界內,聞秋時對外界發生之事一無所知。
他畫符雖然一氣呵成,速度極快,但?畫張符所耗費的精力讓聞秋時有些吃不消。第九張結束時,他一手撐着桌案,視線恍惚。
“聞郁。”
聞秋時回頭,看到楚柏月皺眉,欲走上臺。
他趕忙擺擺手,沒有精力争辯聞郁這?個稱呼,喘了口氣,繼續投入下一張靈符。
外界注視聞秋時的人,都看出他此時的吃力。
青年細軟額發微濕,秋水似的眼眸定定看着符紙,全神貫注畫着符,但?臉色卻越發蒼白,完全失了血色一般。
立在桌案前的身影清瘦,穿着寬松的天雲服,身形有些輕晃。
讓人不由提心吊膽,擔心會不會下一刻倒在地上。
所幸,最後一筆落下。
聞秋時将畫好的符紙放在一起,擱筆時,恍惚的視線一黑,周圍驚呼聲遠去。
傍晚時分,攬月城大大小小的酒樓茶館,座無虛席。
皆在讨論今日符比初賽。
符會大門外,一邊弟子身着藍底白紋,一邊弟子身着白底藍紋,遠遠望去難以分辨,和諧極了。
但?立身在內,便會察覺到連空氣都凝固的沉重。
張簡簡揉了揉發酸的腿,嘀咕道?:“長老還沒醒嗎?話說楚家主不會在裏面對我們長老做什麽吧。”
他說的聲音小,又是調侃似的随口一說,不曾想一下捅穿了馬蜂窩。
“放肆!休要胡言!”
“說什麽混賬話!柏月家主對你們長老做什麽?可笑!我還擔心你們長老對我們家主做什麽呢!”
“再污蔑柏月家主,休怪我等不客氣了!”
......
楚天麟等人臉色鐵青,噼裏啪啦的話語砸向張簡簡及一衆天宗弟子。
大門口還有些北域、靈宗的弟子,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看着熱鬧不肯離去。
符會一間廂房外,符老祖氣得杵拐杖。
“叫楚家那些老東西過來!怎麽選的家主,這?般無理霸道!憑甚不讓我等進去,又不是南嶺的人,過分!過分了!”
賈閣主寬慰道:“老祖莫急,反正人未醒來,他願意守着便守着吧。”
符老祖怒不可遏,繼續敲打結界。
聞秋時耳邊聽到咚咚聲,睜眼看着陌生的景象,他緩緩坐起身,一枚丹藥遞到眼前。
聞秋時瞅了眼床邊的人,拿過丹藥吞了。
一股暖流立即充斥在體內。
就是有點苦。
他皺着眉,正暗中吐舌頭,一顆青色圓糖出現在視線中。
聞秋時愣了下。
楚柏月道?:“你不是怕苦麽。”
聞秋時愕然,他小時候被養了一身少爺脾氣,入道觀後差不多?都沒了,就剩三怕。
怕高怕疼怕苦。
但?他甚少與人說,将這?些藏了起來。
“你怎麽知.......”聞秋時話未說完,伸去的手一頓,緩緩收了回來。
“我不是聞郁。”青年正色道。
楚柏月一言不發将糖放在他手中,旋即食中兩指并攏,輕點在他額頭。
聞秋時微睜大眼:“作甚。”
“楚家秘術,可辨真假,”楚柏月念了口訣,盯着床榻上的青年緩聲道,“告訴我,你真是聞秋時嗎?”
聞秋時眨了眨眼,額頭泛起癢意,他忍住撓動的念頭,輕飄飄吐出兩字。
“我是。”
竟有這?般有趣的法術,可惜秘術不能外傳。
聞秋時有心問一句楚家還有沒有其他有趣的法術,擡眸一瞧,楚柏月睜大淺眸,裏面瞳孔微縮,像看到什麽難以置信的東西。
點在他額頭的兩指,剎那變得冰冷僵硬。
聞秋時心裏嘆了聲,起身下床道?:“這?回信了麽,我真是聞秋時,你認錯人了,不過你的眼睛千萬別......”
室內清越的嗓音一頓。
聞秋時胳膊被拽住,以極大的力道?拉了回去,他腳步踉跄,一屁股跌坐回床上。
“不許走——”
楚柏月指節發白,冰冷的嗓音響起,淺眸裏露出刺骨寒意。
與平日溫和淡然的模樣截然不同。
看到他這?幅模樣,聞秋時一下皺起眉。
好在楚柏月這?駭人狀态轉瞬即逝,他松開聞秋時胳膊,緩退了兩步,“抱歉,弄疼你了。”
楚柏月神?色晦暗不明,緩聲道:“我會弄清是怎麽回事,在此之前,你莫要随意離去。”
聞秋時挑了下眉:“好。”
楚柏月整個人放松了些,輕聲道?:“你現在想做什麽,我陪你去。”
“我想換身衣裳,”床上青年轉了轉儲物戒。
楚柏月打?開門,在符老祖怒喝聲中走出去,又将門合上。
“靈符——替。”
楚柏月前腳出門,後腳室內響起青年嗓音。
一張符落在床上,旋即變成與聞秋時一摸一樣的身影。
莫要随意離去?
他可不是能被關住的人!
聞秋時給替身蓋上被褥,旋即踩上窗沿,正打算出去,忽地想起一事。
他回頭找了張紙,匆匆落下數筆後,将紙放在替身胸口顯眼處,重新披上軟被。
窗口身影一閃,消失不見。
半炷香的時間過去,室內依舊沒有動靜,符老祖見狀要推門,被楚柏月制止,他勃然大怒,“楚家小子忍你很久了!要是人跑了我找你算賬!”
“裏面一直有人,”楚柏月感知室內動靜,有人的氣息與呼吸聲。
符老祖又耐着性子等了會,終于忍不住再次推門。
楚柏月皺眉,擋在門前:“我來。”
他敲了敲門,輕喚了聲,裏面沒有動靜,正打算繼續敲時,符老祖一拐杖掀翻門,“這?種時候講什麽禮數!”
幾人進屋。
床榻上的身影正阖眸熟睡。
符老祖臉一陣青一陣紅,打?了個哈哈,“原來在睡覺啊。”
楚柏月視線落在床上,眉頭倏地一皺,上前輕推了下睡熟的身影。
砰——
一縷清煙飄起,靈符落在床上。
符老祖:“?!”
這?是什麽靈符,聞所未聞!
楚柏月愣了愣,薄唇忽地綻出一點無奈笑意。
竟然......又上當了。
楚柏月握緊靈符,随後瞥見一張紙條落在腳邊,撿起一看,有人用他熟悉至極的漂亮字跡寫道?——“我不是聞郁,我叫聞秋時,不過你的眼睛好看,千萬別動。”
“聞、秋、時,”楚柏月輕輕念出三字。
原來聞郁這?名?是假的。
夜色微濃。
從符會成?功溜走,聞秋時悠哉悠哉走在街上,街邊燈籠高懸,抛起一顆葡萄,仰頭接住,眯眼享受地吞下。
他打?算去書鋪買些新話本,一路腳步溜溜噠噠,抛葡萄接着玩。
路過前方街道?一個小巷口的時候,聞秋時抛起顆葡萄,正仰頭接。
一道?修長的身影不知何處出現在他身旁,細碎額發下,漆黑的眼睛凝視着他,随後一手握住胳膊,另手攬住青年細軟腰肢,不由分說将人一把拉進狹窄的暗巷裏。
啪。
紫瑩瑩的葡萄孤零零摔落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