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聞秋時?白日睡了一天,晚間躺下後,睡得昏昏沉沉,神?識不清。

迷迷糊糊被喚醒,他聽到耳邊傳來“聞郁”兩字,疑惑誰又認錯了,睜眼時?候意外發現是顧末澤。

顧末澤見他醒來,竟然?臉不紅心不疼,一臉喜色地朝他又喚了聲。

“聞郁。”

對着他喚聞郁?

啊,原來把他當作聞郁了。

聞秋時?恍然?大悟,思?及水鏡前顧末澤的倒影,腦海中已浮現出畫面——夜深人靜,顧小師侄凝望符主替身的睡顏,一時?情難自禁,偷偷對着替身喚正主之?名,以?表相思?之?苦。

聞秋時?心道:淚目!淚目!

此?情感天動地。

許是因?符術相似,周圍把他認作聞郁的人不少,聞秋時?已見怪不怪了,但顧末澤如此?他萬萬沒想到,藏得實在?太深了。

若非今夜揪住顧末澤小辮子,不知要被欺瞞多久。

窗外似要下雨了,厲風拉扯得呼啦作響,燈影搖晃,忽地被吹滅了。

砰!

窗縫關合,隔絕了外界風雨聲。

室內一片寂靜,聞秋時?仍是躺在?床上,頭緊挨着床沿,顧末澤立在?床邊,俯身低頭看他,臉龐不偏不倚落在?他視線裏。

聞秋時?眼角微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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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替身之?言剛落下,顧末澤尚未反應過來,漆黑而深邃的眼眸露出茫然?,四周光線昏暗,一根根長睫倒清晰可見,被他手指抵着的嘴,唇形很是好看,薄而透冷。

聞秋時?封住他言語的手,順着修長脖頸劃下,手指揪住顧末澤衣領,将?人往下拉拽。

“你也以?為我是聞郁?”

若是如此?,倒說得通了。

顧末澤讨厭原主,猜到有人奪舍只會拍手稱快,至于更換的神?魂是誰,與顧末澤而言并不重要,但他入主之?後,顧末澤對他的态度顯然?不同尋常。

盯他盯得緊,幾乎寸步不離。

随時?随地圍着他打?轉,好似他是世界中心。

聞秋時?沒遇到這種?情況,可能是受原著影響,抑或其他,他下意識小心翼翼對待這個圍着他轉的主角,擔憂一不小心把對方的世界給毀了,釀成大禍。

如今,一朝大徹大悟。

顧末澤沒那麽脆弱,清醒得很,還把他當作聞郁替身呢。

聞秋時?憤怒之?餘,心間又有疑惑。

十年前聞郁身隕時?,顧末澤不過七八歲,到底是什麽驚天動地的感情能讓其心心念念這麽多年,甚至尋到他頭上了。

拽住顧末澤衣領往下拉,聞秋瞪着他,忍不住說出粗鄙之?言。

“去、你、大、爺!”

顧末澤:“......”

拽衣領的手沒有多少力,顧末澤彎了彎腰,主動低了些,眼底茫然?化為深深的震驚後,神?色一凝。

“師叔,你誤會了,我從未把你當作聞郁!”

他與聞秋時?曾經那些故人不同,連聞郁的面都?未曾見過,最不可能在?聞秋時?身上尋找過去的影子。

聞秋時?哪裏肯信,擺出如山鐵證:“你在?我睡覺的時?候,偷偷喚我聞郁了。”

“不是,我......”

顧末澤慌忙解釋,話到嘴邊卻無奈地咽了回去,若要解釋,必須讓師叔意識到自己是聞郁,若不解釋,師叔定然?誤會他。

顧末澤眉頭緊皺,絞盡腦汁思?索破局之?法?。

衣領被松開,聞秋時?在?他眼底皮下翻了個身,一手勾過被子,将?清瘦身影遮得嚴嚴實實,腦袋也鑽入被褥,獨留一只手給他看,細長白皙的五指往外撥了撥。

“睡覺了,出去。”

顧末澤沒動,握住擺動的玉手,“師叔,你不是問我伏魂珠嗎,等我們回天宗,我便将?伏魂珠放回原處。”

“哦,随你。”

聞秋時?悶悶的聲音從被窩裏傳來,手臂使勁,将?被握住的手硬抽了回去。

顧末澤變了臉色。

“師叔......”

“出去!”

顧末澤嘴角抿成一條線,維持着半握姿勢的手空落落,眸光落在?被間凸起的身形輪廓,眼神?陰郁。

好半晌,他蜷起長指,垂下了手,“師叔先休息,我在?外面,”

聞秋時?聽着這話,對方好似隔着被子對準他耳朵說的,呼吸都?快浸進來了,頭側傳來些許動靜,在?他趕忙壓緊被角時?,離去的腳步聲響起。

“吱呀”一聲,室內陷入安靜。

片刻,聞秋時?探出腦袋,頂着淩亂烏發往左邊瞧了眼,之?前掉在?地上的話本。

可惡。

一個個都?把他當聞郁。

“等天篆筆到手,爺就獨自逍遙去,愛找誰當聞郁就找誰!”

外界雨聲淅淅瀝瀝,書房燈火通明。

郁沉炎坐在?楠木書案前,華冠束發,修長的手拿起剛閱完的奏帖,扔至一旁,揉揉額角,眉間浮現淡淡的倦意散去,他又拿起另張奏帖。

及至深夜,諸方奏帖閱了七七八八。

安福大總管估摸時?間,蹑手蹑腳進屋,換了熱茶,瞅了眼書案前扶額閉目的身影,又踮着腳小心出門?。

域主每夜這時?候都?要淺眠一會,宛如約定成俗般。

郁沉炎沒睡着。

往日此?時?淺眠輕松容易,是他精神?最放松的時?刻,但今夜,臨近這一時?候,他腦海中亂糟糟一片,什麽堆在?一團,難以?入眠。

當年隕星谷除魔之?戰,他被留在?了聖宮,只能聽到一個又一個噩耗傳回,直到最後北域的天塌了,然?後盡數砸在?他身上,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他娘遭受太大打?擊,此?後常伴青燈古佛。

而聞郁,一身是血的回來,從此?肩頭沒了立着的小烏鴉,臉上也失了笑容。

隕星谷發生何事,他爹究竟如何身隕,郁沉炎只能從旁人嘴裏聽聞,而當時?少數在?場的他娘與聞郁,郁沉炎不願去惹他們傷心,于是緘口不語。

直到昨日,他從阿娘那得知了爹身隕的真相。

整整一天,心頭都?如有重石壓着。

郁沉炎斜支着頭,視線落在?空蕩蕩的書案旁。

多年前,北域最動蕩不定的時?候,書房一盞不夜燈,從天黑照到天明,白日從各地送來的奏帖堆積如山,寬大的書案都?放不下,地面都?擺滿了。

每個夜裏,聞郁都?會坐在?書案旁,最初是教他處理北域大大小小的事務,後來,就是在?旁守着他,偶爾說上一二。

那時?他一斜頭,就能看到那人浸在?燈火裏,烏色長睫掀起,底下一雙波光潋滟的桃花眼,煞是好看。

但聞郁目光是冷的。

銳而鋒利,像捂不暖的尖刃。

盡管面對他時?,極為收斂,但骨子裏透出的森冷寒意怎麽都?藏不住。

郁沉炎只能盡力忽略。事實上,他也只能忽略,彼時?他每個夜裏都?被沉甸甸數不清的奏帖包圍,看得他頭暈眼花,聽到開門?就反應性的以?為送奏貼而想吐。

時?間久了,心情糟糕到極致。

幾近爆發的時?候,他看到聞郁枕着書案睡着了。

燈火落在?少年白皙臉頰,幾縷青絲淩亂垂散肩頭,他像是太久沒休息了,抑或潛意識在?緊張,即便睡夢中,眉頭都?是蹙着,修長漂亮的手指緊緊蜷縮。

郁沉炎許久沒這般仔細端詳他,默了默,輕手輕腳拿出一件狐裘,悄悄給少年蓋上。

他力道極輕,但仍是驚醒了對方。

郁沉炎那時?才?意識到,身邊的少年心裏有多不安,一點風吹草動都?能讓其如臨大敵,全身緊繃。

郁沉炎恍然?想起。

阿聞,也不過比他大兩三歲。

他可以?每日待在?聖宮這個安穩之?地,夜裏翻閱奏帖,白日尚能休息。聞郁不能,夜裏要教他處理事務,白日要去對付北域內外所有心懷不軌之?人。

不能有片刻休息,不能有一絲懈怠。

至此?後,郁沉炎看奏貼比誰都?積極,趁聞郁白日出宮,也不聽他的話休息,而是開始學習着手其他事,只在?每個深夜裏,硬拉着聞郁奢侈的睡個小半時?辰。

他想盡快成長起來,與聞郁一起,扶起将?傾的北域。

但最後,北域好起來了,他與聞郁卻與當初設想的模樣?背道而馳,愈行愈遠。

郁沉炎擡起手,目光凝視着某個方向,手掌不受控地伸去,直到指尖空蕩什麽都?沒摸到,撲了空,才?如火灼了般,倏然?收回。

“安福!”郁沉炎起身,沉着臉朝外喊了聲。

“奴才?在?!”在?外候着的大總管立即推開門?,火燒屁股般奔入書房。

他擡頭看向負手而立的華冠男子,正欲開口,聽見域主沉聲道:“沐浴。”

“域主要就寝了嗎,奴才?這就讓人準備,”安福心有疑惑,往常域主不會這個點休息,且沐浴這類事哪用得着他親自開口。

疑惑歸疑惑,大總管正準備領命退去,下一刻,他被叫住。

“不睡,只是沐浴更衣,”

郁沉炎擡起衣袖,左右看了看,又低頭瞅了眼衣袍,“去準備些配我的衣裳,我要着裝。”

安福愣了下,一頭霧水:“域主,大半夜着什麽裝啊?”

話落,他被瞪了眼。

“聒噪。”

郁沉炎将?天宗聞長老?生平翻了個底朝天,發現鬼哭崖這個轉折點,聞秋時?來到攬月城後的所有動靜,他已了如指掌,隐隐明白楚柏月為何攔住前不久的他。

若沒猜錯,聞郁不記得前塵往事了,像張白紙,不能冒然?将?過往諸加在?他身上。

郁沉炎想通一切,思?及前夜,忍不住心生懊惱。

當時?他驚魂未定,只想着牢牢把人抓到身邊,神?情陰沉,想必給阿聞留下的初次印象糟糕至極。

再思?及楚柏月當時?處處相護,一副體貼至極的模樣?。

砰!

郁沉炎一掌落在?書案,臉一陣青一陣紅。

大總管吓得一抖,險些跪了,随後細耳聽到域主小聲嘀咕道:“他沒見過我長大成人的模樣?,要好生打?扮一番才?行。”

安福:“?”

他是誰?

夜雨愈來愈大,聞秋時?打?了個哈欠,聽外界唰唰雨聲,斜了斜頭,望了眼走廊間的身影。

他癟了癟嘴。

哼。

聞秋時?點燃火燭,回到床榻,順手拿起之?前沒翻兩頁便睡着的話本。

《紅塵一粒相思?豆》

話本不是他買的,是賈棠發現他在?看符主的話本,以?為同道中人,給他強烈推薦,“師父,這本把我看哭了!悲得慘絕人寰,你可以?看看。”

聞秋時?瞅了眼,是純粹杜撰的同人文。

他其實不大喜歡看話本,看聞郁的也是為了多做了解,且看的都?是半記傳,真假皆有的話本,比如著名的《七個他》,聞秋時?反反複複看了許多遍,寫得太真了。

賈棠卻不由分說塞給他:“師父備好絲帕,找個無人的地方悄悄看,以?免被人瞧見落淚。”

聞秋時?頓時?嗤了聲:“堂堂七尺男兒,看個話本能看哭?傻徒弟,別以?己度人,師父我可不是會輕易掉淚的人。”

燭光落在?封面,腦補了下賈棠看完藏在?被窩哭鼻子的模樣?。

聞秋時?嫌棄地搖搖頭,随手翻開話本。

有這樣?徒弟,他感到抱歉又丢人,看個杜撰的虛假話本都?能......

“嗚哇——”

夜間風雨飄進走廊,顧末澤倚着廊柱,身上被雨水打?濕了些。

他目光斜落在?緊閉房門?,漆黑的眼眸映出暖色燈光,好半晌,眼簾低垂,表情流露出落寞之?色。

師叔不理他了......

顧末澤心間掙紮不已,他不想讓聞秋時?以?為自己是什麽聞郁的替身,但若告知真相,單是聞郁那些過往,除魔大戰裏傷心欲絕失去的東西,與其而言憶起未必是好事。

師叔既有意遺忘,何必挑開一切。

何況,讓聞秋時?憶起過往,顧末澤一千個一萬個不願。

顧末澤固執的認為。

一個人的心只有那麽大,現在?空蕩時?,他可以?占據很大的位置,但有其他東西進來的時?候,他的位置就會不斷縮小,到最後,比他重要的人或事,太多了。

顧末澤目光冷沉,打?定注意緘口不語,但下一刻,他聽到若有若無的哽咽聲,從室內傳了出來。

顧末澤心神?一震,冷戾絕然?的神?色瞬間變了。

師叔在?哭嗎?

“嗚,”

又是一道悶悶嗚聲,裏面的人好在?極力抑制哭意,但因?過于難過,效果甚微。

顧末澤腦中轟隆一下,不管不顧推門?進屋了。

因?為誤會自己是聞郁的替身,師叔委屈傷心到這等地步,他竟然?還想着繼續瞞着師叔,哪怕讓其誤會也不告知真相。

顧末澤一臉自責,看到屏風後方,蜷縮在?被窩裏不住聳肩的清瘦身影,更是心如刀割。

“師叔,”顧末澤輕聲靠近,伸手探向顫動的細肩。

這時?,聞秋時?擡起頭。

他一雙紅通通的眼睛,長睫挂着水珠,白皙臉頰被淚水打?濕,幾縷烏發無序地粘在?頸間。

顧末澤僵在?原地,翻湧而起的悔恨直沖心頭。

......他竟讓師叔難過至此?。

“師叔別哭了,是我不好,”顧末澤聲音有些艱澀,擡手欲擦拭紮眼的淚珠,聞秋時?忽地一動,握住他的手,整個臉埋入他寬大衣袖。

哭得稀裏嘩啦,甚至打?起哭嗝。

“悲、悲了。”

顧末澤哪裏受得了這場面,若非惹聞秋時?難過成這樣?的人是自己,他必叫人屍骨無存,如今即便是自己,他也有一掌自滅的念頭。

他将?躺在?床上的聞秋時?拉起身,坐到床沿,将?人半抱到懷裏,修長手指嵌入細軟烏發,揉了揉後腦。

“是我不好,師叔,”

顧末澤頓了頓,坦白道:“其實師叔就是聞郁,只是自己不記得了。”

他話音落下,懷裏青年哽咽不停,已經哭到迷迷糊糊了,顧末澤聲音低柔地重複了遍。

聞秋時?卻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裏,仿佛聽不進去,臉頰埋在?他頸窩。

“悲得太慘了。”

顧末澤下意識道:“沒有悲。”

他搖搖頭,嘆氣道:“悲了,真悲了。”

顧末澤眉頭微皺,察覺到一絲不對勁,“師叔,什麽悲了?”

話音落下,懷裏的人動了動,從被窩裏摸出顧末澤前不久才?見過的話本《紅塵一粒相思?豆》。

“禍禍與樹上月悲了!”

青年嗓音透着無限悲怆。

顧末澤愣了下,忽地反應過來,想起“禍禍”與“樹上月”是誰,臉色瞬間垮了。

而聞秋時?指着結尾處,似乎想讓他也感受到巨大的悲傷,顧末澤目光陰沉,冷冷掃去,看到最後一排字。

——你我不存虧欠,餘生各自安好。

聞秋時?淚眼朦胧:“你瞧,悲了。”

回答他的顧末澤勾起唇角,竟然?難得笑出聲,“好結局。”

聞秋時?哭嗝一頓,不可思?議地看向他。

“?”

顧末澤,你沒有心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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