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不忍
秦嬷嬷在院子外面徘徊着,等了半天也不見自家姑娘回來。雖說郡主從來沒有為難過姑娘,她還是擔心得緊。
以前大公主每次來請姑娘,都會留人看着她不讓她跟過去。她不是不知道宮裏人的手段,想着到底在王妃的眼皮子底下,大公主肯定不會做得太過分。好在姑娘雖然每次回來臉色都不太好,身上卻沒有傷。
姑娘能活着都是恩賜,她哪裏敢有任何不滿。
可是上次姑娘被擡回來,這次姑娘落水,接連兩次真是把她吓怕了。她打定主意,朝鶴園方向走去。
不知走了多久,遠遠看到自家姑娘,她不由放下心來。
衣着素淨的少女幹淨美好,腳步輕快臉上帶笑,稚嫩中透着朝氣,都是她以前沒有看過的樣子,仿佛那些陰霾從不曾存在過。
她像是看到另一個貌美絕倫的女子,榮華耀眼地款款向她走來。那絢爛的光芒豔驚四座,時至今日想起來依然震撼于心。
她眼眶一濕,喃喃一聲輕喚:“娘娘。”
蘇宓也看了她,小臉說不出的驚喜。
“嬷嬷,你怎麽會在這裏?”
“老奴來接姑娘。”秦嬷嬷用衣角擦着眼睛,“風太大了,嬷嬷的眼淚都吹出了。”
蘇宓獻寶似的拿出那盒凝肌膏,“嬷嬷,你看這是什麽?”
上好的琅彩瓷盒,描金燙花好不精致。
“這是什麽?郡主給你的?”
“郡主問我要什麽賞賜,說是因為我送的花,讓她的鋪子掌櫃做出更好看的花來。”蘇宓天真道,瞧着根本不明白其中的玄機。“我別的沒要,我就要了這個。”
秦嬷嬷一聽就明白,必是郡主鋪子裏的掌櫃拿姑娘做的花當樣子,想出賺錢的法子。姑娘不知道這些利害關系,許是看這個瓶子好看才要的。
蘇宓挖出一些香膏抹在秦嬷嬷的手上,“那個婉兒姑娘說,抹了這個凝肌膏就不怕凍,嬷嬷的凍瘡很快就會好的。
秦嬷嬷愣住,“姑娘,你要這個東西是給老奴的?”
“嗯。”
“姑娘,這樣的精貴東西,老奴用着糟蹋。姑娘你大了,也該用一些好的香膏擦臉。是嬷嬷沒用,竟然沒有想到這些事。”
疲于溫飽的人,哪裏還有閑心想一些身外之事。
秦嬷嬷愧疚不已,她應該再多做些活。她恨自己沒用,又恨老天無眼。恨來恨去化成凄苦的無奈,眼淚不聽使喚地落下來。
蘇宓替她擦眼淚,“嬷嬷你哭什麽?”
“嬷嬷是高興,我家姑娘真懂事。”秦嬷嬷欣慰着,人老了就受不得別人的好,眼淚也變得越發不值錢。“這天還冷着,我們趕緊回吧。”
蘇宓收好凝肌膏,一轉頭看到曲婉兒帶着一幫人過來。她下意識把東西藏在身後,緊緊靠着秦嬷嬷。
曲婉兒擡着下巴,“蘇宓,你手裏拿着什麽東西?”
“是郡主賞給我的東西。”
曲婉兒臉一沉,“是什麽東西?”
蘇宓将東西拿出來,低着頭不敢看她。
她的面色更是難看,這凝肌膏是自己送給司馬延的。誰知對方如此不給她臉面,竟然送給蘇宓。
蘇宓在王府被稱作表姑娘,為怕別人将自己和這個低賤之人混為一談,她不喜歡別人也稱自己為表姑娘。叫曲姑娘太生分,所以她允許別人叫她婉兒姑娘。
她沉着臉走近,不善的目光落在秦嬷嬷身上。方才遠遠瞧着,蘇宓好像把東西抹在這個老奴才手上。她的東西落到蘇宓手中已讓她覺得屈辱,更別提用在一個該死的老東西身上。
“蘇宓年紀小不懂事,你活了這麽大歲數不會不知道這凝肌膏的金貴吧?”
秦嬷嬷低頭,“是奴婢的錯。”
蘇宓擋在秦嬷嬷前面,“婉兒姑娘,是我給嬷嬷用的,我還和郡主說過了。”
司馬延也知道?
這下曲婉兒更是覺得受到奇恥大辱。
“好你個老東西,你奴大欺主,竟然能蠱惑主子替你争東西。”她朝婆子們使眼色,便有兩個婆子上前來捉秦嬷嬷。
“婉兒姑娘,嬷嬷沒有蠱惑我。”蘇宓把凝肌膏拿出來,“你要是覺得我們不配用,你就把東西拿回去吧。”
曲婉兒一把将東西搶過來,咬牙切齒,“一個下賤奴才碰過的東西,我豈會再要。你說的沒錯,你們怎麽配用這樣的東西。”
一聲脆響,白色的香膏流淌在碎片之中。
蘇宓小臉閃過心疼,“你不要為什麽還要拿回去?這可是郡主賞給我的東西。”
曲婉兒冷笑,她的東西毀了也不能落到低賤之人手上。“我高興。”
她昂着頭高傲離開之後,秦嬷嬷還在自責。
“姑娘,你以後不要為老奴做什麽事,老奴是個下人…”
“嬷嬷,你看還有好多能用的。”
秦嬷嬷一轉頭,便看到蘇宓蹲在地上。
“姑娘,你別割了手。”
“嬷嬷,這天冷得很。香膏都凍住了,我們弄回去還能用。”蘇宓的聲音歡喜無比,瞬間沖散悲傷的氣氛。
秦嬷嬷抹着淚,和她一起把香膏收起來。
這孩子,倒是比以前經事了。
別人欺時不退縮,不将他人羞辱放在心間。這原是她對姑娘的期望,她盼着有那麽一天即使她不在了,面對往後的磨難曲折姑娘也能坦然活下去。
只是為何姑娘看淡他人輕賤時,她心中反而更是難過。
曲婉兒受此大辱,心思幾轉之後直奔忠親王妃的住處。
她的母親是忠親王妃的表妹,外祖母和忠親王妃的母親是親姐妹。她時常在王府小住,忠親王妃還算看重這個外甥女。
忠親王妃住在王府正殿,殿中同鶴園一般潔淨幹淨。蘭香幽淡,暖如春夏,一應擺件屏風件件精美。
內殿之中留有心腹嬷嬷和大丫頭服侍,旁人不能随意進出。
曲婉兒去的時候,司馬延也在。
母女二人正說着什麽話,桌上還放着幾枝栩栩如生的幹花。
“幸虧我把柳掌櫃給了你,想不到他還有這樣的巧心思。”忠親王妃年近六十,依然是美豔大氣的貴夫人。
忠親王府世襲罔替,底蘊深厚。她本人又是家中獨女,更是嫁妝豐厚。她四十多歲才生的司馬延,向來看得比眼珠子還重。對于自己唯一的孩子,那是有什麽好東西都會先緊着。
司馬延鳳眼微睨,淡淡看一眼進來的曲婉兒。
“姨母,郡主表姐。”
司馬延年十七,比曲婉兒大一歲。
忠親王妃示意外甥女先等一等。
“能想出這樣精巧心思的自然不是柳掌櫃。”司馬延說道:“前幾日蘇宓落水,是我讓人送回去的。她心存感念,便做了幾枝布花送我。我瞧着倒是新奇,随手丢給柳掌櫃。不想柳掌櫃心眼活泛,又想出一條生財之道。”
曲婉兒目光微凝,不敢插話。
忠親王妃恍然一笑,“原來是這樣,那個孩子倒是手巧。”
“孩兒想給她賞賜,她不要。恰巧曲表妹給我送了一盒膏子,正好蘇宓的養嬷嬷用得上,我就将那東西給了她。”
“是這樣啊。”忠親王妃若有所思。
母女二人你來我往,将事情說得清楚明白。其實在曲婉兒來之前,早有下人将她和蘇宓的事報到忠親王妃的面前。
“婉兒,你剛才想說什麽?”忠親王妃好像這時才有空問。
曲婉兒連忙說自己沒事,就是過來請個安。
“忠親王妃笑道:”還是你這孩子貼心,沒事你先回去吧,我和鶴兒還有話說。”
司馬延小名鶴兒。
曲婉兒聞言,行禮告退。
司馬盯着她站過的地方,眼中盡是不堪忍耐之色。忠親王妃身邊的婆子丫頭沒動,他看了紅嶺一眼,紅嶺趕緊取來濕布巾反複擦着那塊地方。
曲婉兒心有不甘,鬼使神差一回頭。腦子裏頓時”嗡“一聲炸開,全身冰冷。她根本不敢再看第二眼,手腳麻木地離開。
忠親王妃有些無奈地看着自己的孩子,自己就這麽一個孩子,恨不得事事謀劃周全。婉兒小時候就常在府中小住,她頗有幾分喜歡。
以前她千叮咛萬叮囑的,讓鶴兒千萬別傷了婉兒的面子。
“婉兒要強,心裏定然不好受。”
“她好不好受與我何幹。”司馬延理所當然。“我難受,何需要忍。”
忠親王妃哪會覺得自己孩子不好,既然鶴兒難受了,那她可管不了別人難不難受。
司馬延起身要走。
她連忙道:“一起用膳吧,你父王等會就回。”
“不了。”司馬延走得更快,似乎不太願意看到自己的父親。
忠親王妃又好氣又好笑,鶴兒最是受不了王爺回來時的埋汰樣,總嫌王爺身上一股子鳥屎味。誰讓王爺現在沒有別的愛好,就愛逗蛐蛐遛鳥。
“鶴兒,你這性子,以後哪個人能受得了。”
“何必非要找個能受得了我的,找個我能接受的不就好了。”司馬延答得随意,爾後不知想到什麽皺起眉頭。
“虧得我是你親娘,否則我也會被你嫌。”忠親王妃送她出去,出了殿門後臉上的笑意慢慢淡去,“那個蘇宓…”
“母妃,總歸是出不了王府,沒有什麽好擔心。”
“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