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玉壺冰心(八)
第49章 玉壺冰心(八)
葉青也不惱, 她選的敵人本來就是江湖中的巨頭,再不濟也是一時的龍鳳,不能一擊制敵本來就不值得驚奇。她同樣輕身而起, 森林一樣在她腳下,她一劍指來,如穿花帶葉, 楚留香恍惚間覺得, 這裏如果有一片絢爛的花林的話, 她一定會美的如花中的神女。
楚留香并不還手。或者說, 他從來只閃避, 不管是在對其他的敵人,還是在對這一場交戰中。他發現葉青還是與他經歷過的敵人有所不同的,他沒有感受到絲毫的殺氣, 但他面前的劍鋒卻比每一次都要驚險,他幾乎就要以為自己要丢掉好幾條命了,他不敢想象,她要是真的想要殺一個人的話, 那殺氣又會是如何的冷冽凜寒?
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格式, 武學也會帶上每個人的印記,就算程度不足,也可以看出創始者的心意。但楚留香卻發現葉青将他所能想到的全部的風格都信手拈來, 她就像是劍裏的君主,滔滔水潮是她、風兒肅肅是她, 她就像是一個大熔爐, 将所有的東西都嚼碎了吸納, 再然後就生出了新的東西。
劍氣将一路上的樹葉切成薄平的兩片, 楚留香的衣衫翩翩不帶絲毫煙火氣, 他們兩人就像是脫離了世俗的仙人一般,一來一回間,招數劍法精絕巧妙,騰挪橫躍中,就像是最缥缈的舞蹈,一絲一毫俱都恰到好處的無缺。好似連這蕭索的樹林也變得迷蒙起來。
終于,楚留香得了個空,他後退了幾步,稍稍喘了口氣。他本不需要喘氣,他的呼吸方式與他人不同。但他實在需要放松一下,他的血液在身體裏飛快地流動,他的眼皮顫動着,似是危極,但他仍然慢慢露出一個笑來。
“好劍法!”楚留香頓了下,似是覺着這樣表述不了自己的心情,他又再加上了一句:“我從沒想過有人可以做到這樣的地步!”
葉青也沒有緊切逼迫,她本來就沒有要殺楚留香的意思,當然,他要是躲不過那就是另說了。她在每一個世界從來要殺的只是一人而已……想到此世,她輕輕嘆了口氣,唇邊卻是溢出了奇異的笑。她的雙目明亮非常,她不感覺困苦,她只覺着這又是一方的挑戰,她對戰過日出東方的不敗,她也殺死過權錢在握的快活城主,而這一次……她的敵人是她自己!
葉青一振手腕,她青色的衣袖垂下,手中的長劍震顫嗡鳴一聲,激得楚留香頭皮有些發麻,似乎又想起了方才幾次與之那麽近的接觸……葉青也一笑,她清聲道:“你也很好!”
楚留香不待苦笑,他的瞳孔驟然緊縮,他全身的肌肉凝結起來,身體比剛才更要快上了三分,讓人幾乎要質疑起來,他居然還可以再有這樣的速度!
他的腳步飛快地往後退卻,幾乎要留下白色的殘影來。他身子往後仰面,就算是這樣的動作,他也做得很優美,但接下來他卻很狼狽,因為他後仰的身形乍然而止,強自旋轉了一下,像是翻滾的陀螺,并借此避開了葉青風格陡變的一招下刺。
葉青一奇。但她也不失望,反倒是更期待起來,她終于動了嶄新的東西,她在這樣本來應該勢盡的盡頭處又生出了不可思議的一招,她劍尖蕩開,如流星追尾,剎那明光,劍尖點在了楚留香的後心。
楚留香往前一撲,他靜止了剎那,他以為他即将感覺到的,是刺骨的霜寒的疼痛,他一時間心中既慌亂又荒謬,他從沒想過自己竟會死在這根本不能說是敵人的敵人的手裏,他想要從這種危難的情況下再思出起死回生之計,他本來就是這樣一種善于創造奇跡的人,但很快,他就發現,這是他多思了。
那冰冷的劍尖刺破了他的衣裳,它點在了他的後心處,但它卻沒有穿透他的皮肉,待到後面楚留香發現連一絲傷痕都沒有留下時,他才又一次感覺到了震撼般的後怕,因為那是一種神乎其技般的掌控力,它的主人實乃已經将劍法一道掌控到了他能想象的極巅,她若是不想要見血,那便一點的紅色也不得現。
但現在他卻是沒有想那麽多,他貼着地面滑行,只一剎那就躲進了前方一顆大樹的背後,他察覺到了自己沒有受傷,心下不由得松了口氣,他笑着說道:“此次,是在下輸了一招。”
他一點也不介意輸贏。這一點與葉青有些相似又相反。葉從空中落下,之前還有蟲聲的樹林已經寂靜得像是一方死地,楚留香胸膛中的心髒砰砰砰直跳,一直到他聽見那道有些遺憾的聲音:“是不是你們這樣的人,總是能夠這樣輕易地看出局勢,然後飛快地選擇放棄,連一點的掙紮也沒有?”
楚留香有些好奇她說的“你們”中還有其他的哪些人,他心下一轉,用一種含着清冽笑意的語聲回答道:“姑娘你真的高看在下了,這确實已經是楚某的極限了。另外,我之所以會這樣快的認輸,也實在是看出了姑娘你沒有真的要置我于死地的想法,楚某是僥幸得來了一條命,又怎麽能不飛快地認輸呢?”
“還是多謝姑娘的手下留情了。”楚留香的聲音裏有些雀躍,一點也不像剛剛還是險死還生的人,他也不畏懼,轉身就從樹後面走了出來,除了衣衫有些淩亂,他又是一個到處留香的盜帥中的公子了,他眉目含笑,伸手作揖。
葉青也不逼迫,她已經見識過了這位盜帥那無人企及的輕功與身法,她也認識到了這位楚留香與人動手時的風範,一個人若是将所有的攻勢都拿來防守與移動,那樣的人一定會比海中最滑溜的魚都要來的難殺死,這不是她敵人的風格,但也是一道的路數。她與楚留香交手,最得益的是其他的方面,她也淡淡笑道:“只要你不生氣我的唐突就行了。”
楚留香笑容終于帶上了苦澀。一個人的劍法若是高明到了她這種的地步,自然是想去做什麽事情就可以去做,能夠約束她的,就只有她的敵人和她自己……就像是那位薛笑人,薛家莊自是不缺少錢財,但他也依舊可以用金錢做僞飾,去行不能容的殺戮之事……但幸好,這位薛家明珠沒有這樣的想法。她或許手段有些離奇,但到底難染塵埃,心內通明,劍法通明,人自然也就通明起來。
想到這裏,楚留香的唇邊翹起一抹笑,他又突然想到,這位“薛小妹”的真正的姓名應該是叫做“薛冰”,他感受到了她手中劍的冰冷,如剔透天山雪,她的人雖然常常帶着笑,說話的聲音也并不大,但也依舊有着另外的一種純潔。她雖然沒有出過幾次門,但好似已經知曉着這世間的許多事,但她也沒有因為這些事有過什麽其他的改變,她一直都是秉承着自己的心而動。
不得不說,楚留香的眼光确實是一絕。他已經看出了很多人都看不出來的東西。幸而葉青也不介意其他人看出這些東西,她收劍回鞘,那始終明亮的劍鋒在空中劃過一道光,一聲清響,她沖着楚留香點點頭道:“既然你想要停在這裏,那就停在這裏吧。我要回去樓裏了,你可要一起?”
就好像剛才不是她一劍要刺出七八個窟窿。楚留香也奇特,他也一樣揚起笑,興致勃勃道:“同去,同去!我在剛才就想說了,你那酒樓裏的酒,香氣似乎格外香醇,我走過了很多的大城小鎮,但從來就沒有看到過飲酒人臉上有那等沉醉的表情,想來釀造的手法一定別具一格,與他人格外不同!”
就好像剛才不是他險些被一劍刺出七八個窟窿。
既然他都不介意,葉青就更是不在意了。她給楚留香點上了源源不絕的好酒,都是用上了現代之時的些許理念來釀就的成品。她不飲酒,這綿綿端來的酒液她一口也沒有喝,雖然她一路走來所有的困難都被屈服,但她在最初的時候就不是個酒量好的人,只喝了幾碗就可以讓她頭腦沉沉,睡個昏天暗地,現在也不想再去嘗試。
她也不是需要飲酒的人。需要釋放壓力的是楚留香。他在酒樓的最頂上的一層一直睡到了第二天的傍晚,他喝了好幾大壇子的美酒,空氣中的酒氣一直缭繞不去,只有被風吹過之後才好了些。葉青不在這裏,既然楚留香占據了她平常休憩的地方,她就回去了薛家莊,她一般也是回到莊裏,這處只是個落腳之地。
楚留香醒來的時候,窗外的紅霞滿天。那種仿佛潑了一大捧顏色的蒼穹讓他愣了好一會兒。周圍很靜谧,他慢慢地回過神來,才終于記起自己是在哪裏。他沒有見到葉青,她的手下将他也照顧得妥妥帖帖的,醒酒的湯和換洗的衣物很快都送了上來。楚留香慢慢吞吞地為自己再換上一身低調有內涵的白色的長的衣衫。
雖然沒有催促,但他已經知道了自己還有哪些的事情沒有完成。那樣一對以“死”來逼迫家中人的鴛鴦兒另說,他還沒有忘記,薛家莊裏還會有一位持劍的老人正在等待他的消息,楚留香雖然發現自己不怕,但也還是覺着有些麻煩,薛衣人的劍雖不如她女兒的神妙,但也絕非一般人可以抵擋……他可以一走了之,但他還是想要去見一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