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玉壺冰心(十八)

第59章 玉壺冰心(十八)

一切都止歇下來, 方才那一場驚天動地的大戰就像是一場夢一樣。神水宮中人用最快的速度匆匆離開了這塊場地,她們從來就沒有打算過自家的宮主會輸,這簡直就是連想都不敢想的事。所以她們也沒有做出任何的準備, 她們離去的時候步伐匆匆, 沒有維持住最開始的那種神氣。不用細看,也可以辨出她們面上的萬般沮喪。

葉青在曲無容的陪伴下往回走去, 她身上披着一件單薄的氅衣, 前面紅色的繩結被曲無容系緊,衣擺順直垂下, 襯出她身姿修長,仙容如玉。她依舊還是從前的那般模樣,但每一個見到她的人, 都不會再用過去的眼光看她。如果說石觀音的落敗讓人對這位年輕的江湖新秀刮目相看,可仍有人會嘀嘀咕咕以外, 這一次水母陰姬的落敗,就直接将她送上了武林的神壇。

江湖是一個論資排輩的江湖,但也是一個對于天才格外寬容的江湖。你可以有各種各樣的怪癖,只要你有着可以與之匹配的實力, 他們也對那些風采卓絕的青年人極為追捧,就像是楚留香,這個武林中又有誰不憧憬着他的倜傥潇灑呢?

現在的葉青, 就算是對着他們笑一笑,都會讓他們油然生出受寵若驚之感。

中原一點紅為她掀開馬車上的布簾, 葉青彎腰踏入其中, 阻住了所有跟随而來的目光, 中原一點紅的耳中傳來嘆息般的聲音:“走吧。”

車轱辘輕輕轉動了起來, 碾碎了那些旁觀者的神思。這些人大都是被神水宮邀請過來的, 現在邀請的一方卻是輸了這場比試,更是離去的時候從頭到尾都沒有想到他們的樣子,這讓他們只能面面相觑地互望了一下,然後就互相贊嘆起來。

至于與葉青那方搭話,他們還不想引起那位的誤會。寒霜劍雖然在江湖上風評甚好,但劍下也不是沒有丢過性命。她殺人的速度也是這江湖上第一流的快,有人曾形容過就像是一縷微風,中劍者甚至到死前都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都猜不到她還留有幾分力,此時對方消耗過大,可不是一個湊近的好時機。

曲無容也一起坐入了車廂中,她在投往了葉青麾下以後,就成了最靠近葉青的一位侍女。她心思透徹,哪怕是做起照料的事務來,也是無有遺漏的心細。對于她來說,石觀音是毀掉了她這一生的最大的劫難,她恨她、懼她、想殺她想得夜晚攢緊劍柄攢到手發疼……

葉青殺了石觀音,毀了那一處魔窟,她視她為替自己報仇的恩人。她在這世上已沒有任何的親人,朋友也沒有,她願意為自己的恩人做事,并且樂意付出忠誠。這裏就是她的歸處。

她似是看出了點什麽,投往葉青的眼中浮出點點的隐憂,她張了張口,但最後還是沒有将自己的擔心問出來。葉青閉着雙目,她的後背放松地倚在車廂壁上,像是在沉思着自己的事情,也像是在享受戰後的休憩。

曲無容掀起布簾,示意前面的一點紅速度放緩一些。她沒有往後看,所以她也沒有見到,空谷細雨後,那一輪翻天浪濤歇止下,後方的天空裏架起一彎彩色的虹橋,此時雲朵稀薄,清冷的風吹過曲無容垂下的發絲,中原一點紅微微側過頭來與他示意……馬車漸行漸遠,猶如遠去畫中。

…………

薛衣人等了三個月。他等到葉青勝了水母陰姬的消息傳來的那刻,雙眼如有神光綻開,他清癯的面容一瞬間就像是年輕了三十歲,他站起來走了五步,每一步他都要摸過他懸在腰間的寶劍,他走到那名灰撲撲的家丁面前,開口的聲音有着不自覺的顫抖:“冰兒她勝了?她是怎麽勝的?可有受到什麽傷?”

家丁剛要回答,薛衣人就立刻擺起了手:“不不,我不用知道她是怎麽勝的,我只用知道她是否安好就行。她現在在哪裏?可用我派人去接她?她帶的人手可夠?可別讓一些宵小之輩鑽了空子!”

薛衣人一疊聲地問了很多個問題,他情緒微微亢奮,臉上也紅了起來,似乎不是葉青勝了水母陰姬,而是他戰勝了這樣一尊大敵,他不斷地撫摸着自己的胡子,仿佛只能由此表達出自己心情的一分。

家丁是那個告訴過楚留香自己叫做“四喜”的青年,他也是滿目驚喜,一副與有榮焉的下仆的模樣:“小姐可不是這樣說的,她讓我來告訴家主你那場交戰的全貌……”這家丁便繪聲繪色地講了起來,他好似親臨了現場,将那一場如仙似魔的無上的戰鬥沒有漏過一絲細節地描繪了出來,薛衣人本來不想聽,但最後還是推辭不住。

二者的聲音便在這薛家大堂中不斷響起,間或有一兩道的驚呼,将這空曠的家宅也襯的生動起來。

只是……可惜了,薛衣人養了這麽久的劍勢,完全散掉了呢!

…………

葉青回來的時候臨近黃昏,西方的天空紅的像火,餘晖照得人面頰也溫柔起來,遠方近處的景色都披上了一層薄薄的霞光,這是一個沉靜而漫長的獨特的時刻。薛衣人就這樣靜靜地站立在她第一時間可以見到的空地上,他手持長劍,劍尖斜指地面,神色一片肅穆。

他高大的身軀像是融入了這片絢爛的光彩中,成為了其中升華之筆,讓一切都無比莊嚴起來。

葉青不是在結束後第一時間回到的薛家,她風塵仆仆,也不知是在這三個月裏又經歷了幾場的戰鬥,她所尋找的對手又是怎樣的神話,竟能夠讓她将之放到了水母陰姬的後面才敢挑戰……她的周身似乎環繞着莫名的勢,她走得近來,連衣衫的飄飛也像是帶着一種凜冽的力量,她劍鋒還沒有出鞘,但一雙眼眸卻亮的出奇,其中有兩柄無形的劍,是她用江湖武林裏最頂尖的一批的高手養出來的無上之鋒。

薛衣人衣袍同樣抖動起來,他瞳孔縮緊,他忽然發現,自己這一生,所遇見的最危險的時刻竟是在此時,而他最可怕的敵人,竟然會是他自己最小的女兒!

而葉青不得不承認,是薛衣人的存在讓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去追尋着某種巅峰,她不用去細細算計、不用去剝離敵人的勢力、也不用将各種各樣糾纏在一起的關系都考慮在心裏,她只用去不斷地挑戰!不斷地去磨砺!不斷地去超越自我!

所以她一定要勝!并且還要勝得沒有任何遺憾!

她緩緩開口說話:“父親,你可準備好了?”

薛衣人面上沒有笑,他已将葉青視作了他最鄭重的對手,刨除了其他的情感,認真才是對另一人最大的尊重,他不會因為年齡的原因看輕了她,因為她已經用自己的戰績向他宣示了她的能力。

他淡淡道:“請。”

葉青一劍刺來,風随之興起,光随之閃耀,她攜裹着常勝之機,如天上大日襲來,這一剎那,她手上的劍鋒竟奪去了這片昏黃之天的無限光彩!

不可阻攔,不可抵擋。薛衣人立即改換了自己之前準備的應對的方式,他将長劍筆直豎在自己眼前,劍鋒與劍鋒交叉滑過,他雙目圓睜,身體往左邊轉彎,一連串的火花在他的眼前迸濺碾出,他抗衡着這柄神臨一般的劍鋒,手中青筋暴起。

他倒吸口氣,震驚于這一式的威力,也為自己一瞬間落到下風感到震撼,他只在年輕時遭遇到那些老前輩們的時候感受過這種被強勢壓下的無力感,等到他功成名就了,每一位能在他劍下支撐百餘招的對手都是值得他收藏珍惜的。他擡目望去,見到葉青偏過頭來,揚起的長發下是同樣看過來的眼睛。

他興奮一笑,大喝一聲:“好!”

他再轉身,劍在他身前一起轉動,幾乎是背貼着葉青的背,他劍尖含着閃電,從腋下往後刺出,如陰暗無聲的雷,他矮下身來,劍鋒往上,是無比奇詭的一招,江湖中從來沒有這樣的招數流傳,當是……見過的人都已經死了。

葉青身體前傾,她不知何時已經轉了個身,她雙眸泛冷,長劍斜上,直擊在那柄偷襲而來的劍身上,撞歪了薛衣人的劍路,也将他這從未落空過的劍招破解完全。

薛衣人一點也不奇怪。他足履踏地,再出招就是光明正大的連綿招數,如明月大江、如銀河鋪落,他舞出一片劍幕,劍身又帶出一片光幕,密密流瀉着沖着葉青使出。

葉青一一回敬,她的劍法多是主動進攻的招數,但拆招也絲毫不缺。不論薛衣人帶出了多麽綿密的攻勢,她都可以将每一招都恰到好處地破解。相比較于薛衣人的行動,她的動作肉眼可見地加快,連帶着将對手的動作帶着一起加速起來,她微微一笑,在終于先過了薛衣人出招以後,她手腕後彎,長劍順勢往下,她左足貼起,以右足獨立,以一個相當優美的形态,将這一劍輕飄飄地送出。

薛衣人說不出這本該無奇的一招有着何種的魔力,他的招式已經用盡,就如走到了盡頭的沒有前方的人,他沒有想到還會有人可以找出他根本尋不到的新的方向。他就像是看着一個比他走得還要遠的人,她輕輕轉過身來,從他的高處往下遞出了自己的手……薛衣人心神震蕩,他根本拒絕不了這次的邀約,他的長劍被擊落到了地上,但他沒有任何失敗的落寞。

他只生出了不盡的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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