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飯做好擺桌的時候,李家的小兒子李傳寶才從外面跑了回來,小子跑過院子,又驚的院裏的幾只雞撲撲啦啦四處飛散開。

“你這又去哪去了,看看渾身弄得這麽髒。”黃三妹盛好飯,朝書包歪歪扭扭挂在身上的李傳寶呵斥了聲。

二丫趕緊從缸裏舀了水,幫弟弟洗了手,大丫則幫男孩拍掉了一身的塵土。

兩家人都上了桌,原本四個人用的炕桌,多了三個人,便顯得十分擁擠。

黃三妹和大丫都只在土炕挂了個邊,二丫看到後,緊着往大丫身邊靠了靠,把大部分的桌面都讓給陳家的客人和父親弟弟。

此時,作為一家之主的李大成本該說幾句,可他卻癟着嘴憨憨地笑了兩聲,瞅了幾眼媳婦黃三妹,黃三妹便又接過了話。

“陳幹部,彩雲妹子,俺家人都沒啥文化,不太會說話。你們剛來村兒裏,宋屯這不比你們城裏,窮的很,條件不好,怕你們住不慣,有啥需要的和我說,也可以和孩兒他爸說,他一粗人,出力幹活什麽的能幫得上。”

方彩雲趕緊應道:“黃大姐,我們已經很添麻煩了,村長說等以後再蓋房子,那房子蓋好前,我們都是一個房檐下的人,希望你別拿我們當外人,哪塊需要我們做的你和李大哥也盡管說。”

兩家女人客套了幾句,大家都開始吃飯。

方彩雲看了看幾個孩子,問道:“大姐,家裏孩子都在念書嗎?”

黃三妹:“大丫沒念,一直幫我和他爸幹活,二丫和傳寶在村南的革命小學上學。”

方彩雲嗯了聲。

黃三妹把一塊雞蛋夾到身邊的兒子李傳寶碗裏,然後擡手用筷子朝二丫指了下:“女孩上學有啥用啊,我和他爸不想讓她上,但二丫這孩子,主意正着呢,她想幹的事別人說啥都不好使,當初她非要上學,天天磨他爸,不吃不喝的,我們也拗不過,就上吧。”

一直沒說話的李大成吭了聲:“還不如和她姐一樣,去大隊幹活,賺工分養家。”

“那個……還是上點學好,多少……識個字。”陳樹橋說了句,聲音不大。

黃三妹:“是啊陳幹部,她就說想識字,我想也對,我和她爸就不識字,要是家裏就傳寶識字,将來傳寶要是出門了寫信家裏都沒個能讀信的,上學就上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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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到這話,方彩雲的心裏緊了一下,擡眼看了看悶着頭一直嚼着粗糧飯卻沒吃一口菜的二丫。而這時,她的胳膊被輕輕抓了下。方彩雲又看了下身邊的陳汐。

小陳汐的眼神軟軟的,好像聽懂了大人們的話。

“嗯,吃飯。”方彩雲朝陳汐輕輕點了下頭。

飯桌上的話停了下來,只剩下男人男孩不斷扒拉飯菜的聲音和女人女孩默默咀嚼的氣息。

“二丫。”方彩雲夾了些菜,喊了聲,見對面二丫有些疑惑的眼神看着她,她伸手把菜放到二丫碗裏。“吃菜。”

菜在糙米飯上停了好幾秒,二丫就看了好幾秒,她覺得應該道謝的時候,方彩雲已經語氣溫和地和黃三妹聊起了別的。

方彩雲:“黃大姐,大丫和二丫是小名吧?”

“大名,李大丫李二丫,我和他爸沒什麽文化,名字叫起來省事就好。”

“那傳寶?”

“傳寶啊,他名字是以前的老村長給起的,小子嘛,名字總不能太随意。”

黃三妹邊說邊愛意滿滿地看着正使勁吃菜的兒子,雖然沒什麽好吃的,但她還是給李傳寶夾了些菜。

李家的兩個女孩在飯桌上沒有說一句話,甚至沒發出什麽聲響。

這看似和諧的一頓飯,吃的陳家人有些壓抑。

晚上天黑透了後,屋裏的人就開始收拾準備睡覺。

宋屯沒通電,點蠟也是點不起的,家家晚上就是點盞煤油燈。可這煤油也是錢,為了省點,村裏人基本是黑了天就睡。

突然這麽早睡下,又從家裏的床換成了土炕,陳汐怎麽都覺得不舒服。

翻來覆去好幾回,卻怎麽也睡不着,又翻了幾次身,她便想要去廁所。

“媽媽…媽媽…”陳汐輕輕搖了搖身邊的方彩雲。

方彩雲剛入睡,睡的還淺,被女兒搖醒後,先讓眼睛熟悉了一會黑暗,又抱了抱陳汐,坐了起來給她披上衣服。

農村的旱廁在屋外,每次上廁所要出屋走個幾十步遠。旱廁也只是在地上挖個大土坑,上面放上木頭隔板以站人。熏人的屎尿味,簡陋甚至還凹凸不平的隔板,都讓小陳汐覺得十分難受。上了廁所,她快速拉着方彩雲回屋。

回到硬邦邦的炕上,媽媽沒多久就睡了過去,屋裏是兩個大人微微的鼾聲。

可陳汐依然無法入睡。

她躺在炕上,望着窗戶。

那麽大一片窗框,幾乎都糊着白紙,只有中間一塊方形的框中鑲了一塊玻璃窗。

冰冷的月光透過這僅有的一塊模糊不清的玻璃窗戶射進屋裏,在土牆上留下一道冷寂的泥灰色。

陳汐不懂爸媽為什麽要從城裏來到鄉下,雖然城裏都在轟轟烈烈搞什麽運動,雖然每天上學也沒人上課,但那裏總是有熟悉的同學和環境。

而這裏,陳汐使勁閉了下眼,回想着白天看到的一切。

三月天裏依舊被凍的結實的坑窪泥路,夾着草棍粗糙的土牆,破破爛爛的土屋,硬的像睡在木板上的炕,烘臭的豬圈,空氣中彌漫着久久無法散去的動物的屎臭味,以及渾身髒兮兮的人……

陳汐鼻子裏酸了酸,陣陣不開心湧上來。

她不知第幾次翻了下身,把被土炕咯的難受的小肩膀換了換位置。

好久也睡不着,陳汐又一次想要去廁所。可身邊的媽媽睡得很沉,她推了幾下也沒有回應。

想到去廁所這一路,想到那條件惡劣的旱廁,陳汐往被裏縮了縮肩膀,想讓自己趕緊睡着,可越心急越睡不着,想去廁所的感覺越強烈。

月亮已經挂的高高的,那一道道冷光好像都在嘲笑她的膽小。

陳汐再一次沒推醒媽媽,她不得不摸着黑,下炕披上衣服摸索着穿了鞋。

黑暗又陌生的環境,她心裏撲通撲通的,怕極了。

二丫剛推開門的時候,便模模糊糊在烏黑中看到對面屋門邊的人影,她用力仔細看了下,不是大人,才發現是和她身高差不多的陳汐。

陳汐的身影在門邊很久沒有動,沒有進屋也沒有出來,只有淅淅索索的聲音。二丫想了想,大抵明白她是在害怕。

二丫緩緩走了過去,看着黑暗中的身影越來越清晰,連同那扶着門邊驚恐的眼神也逐漸明亮起來。

白天那好看的笑還在腦海裏,而現在那張笑臉卻怕起了黑。二丫覺得有點有趣,但看陳汐那驚如一只小動物的樣子,她也實在笑不出來。

“來。”二丫朝陳汐伸出手,“別害怕,我陪你去。”

星空皓月,雖然三月的鄉下有些清冷,但被這手拉着,陳汐不但不再害怕,反而覺得這個夜晚很是好看。

二丫的手不像媽媽那麽嫩,甚至握起來的時候纖瘦的手骨硬硬的,輪廓清晰,這種堅硬此時帶給陳汐的感覺是踏實和安全。

一路上二丫再沒說話,只是拉着陳汐到了茅房,等她完事後又拉着她往屋裏走。

熟悉的院子,熟悉的土路,眼看沒幾步二丫就要走到屋裏。

這時的陳汐卻故意使勁往回拉住了前面的二丫。

回頭的對視發生的很簡單,兩個同齡的女孩,兩雙烏亮的眼睛,手和手交換着溫度,眼神。

二丫又看到了那甜如蜜的笑,而陳汐也覺得,她在這裏好像并不那麽孤單。

這一年春天雨水很多,生産隊種下的作物長勢非常好。

這樣的年份不多,在這樣的年代更是珍貴。尤其經過了三年□□後,人們對自然的力量敬畏恐懼,可卻又不得不靠天吃飯。

69年那年,宋屯所在的蓮花山生産大隊收成不錯,男人每天掙來的十個工分到年底能換來七毛八,女人每天的七個工分也能換來五毛五。

這年是近幾年來收獲最好的一年,甚至到了秋天生産隊的蘋果大豐收,每家還分了一小筐蘋果。

而李家的生活變化除了當年的好收成之外,更多的則是源于陳家的到來。

從陳汐一家來之後,二丫過了好久才明白,陳幹部家和自家爸媽的區別。

據媽媽黃三妹說,陳樹橋是城裏電業局的幹部,陳幹部到鄉下來,也是帶着工資的,只陳幹部一個人每個月工資就有八十多塊;而陳汐的媽媽方彩雲是小學老師,工資也有五十多塊。

兩個人一個月的工資比李家一年攢下的還多。而且還有每月按人頭配發的精細糧油和肉。

知道這些的時候,二丫只是坐在炕頭憋了憋嘴,大概也就理解了陳汐那無憂無慮的性格。

住在李家屋下,陳家自然也分了李家很多吃的喝的。

在那個年代,只有填飽肚子才是一等重要的事情。

城裏的運動,對遠在宋屯這邊的學校并沒産生過大的影響,學校還上着課,至少還可以學到知識。

二丫非常高興的是和她年紀差不多的陳汐也讀五年級。

沒幾天,陳汐就開始和二丫一起在宋屯村南的革命小學一起上下學。

剛開始陳汐啥都不熟悉,二丫便像姐姐一樣拉着她的手上學,給她介紹一切。又拉着她的手下學,帶她認識村裏的事情。

慢慢熟悉了環境,陳汐開始對宋屯的所有事物都感興趣。

她跟着二丫喂雞、喂豬、拉風匣,跟着二丫去撿糞打草。

而二丫,卻只對陳汐一個人好奇。

鄉下春寒,怕陳汐早上睡着冷,二丫總是起的早早的,把東廂房的火炕燒的熱乎乎。

稭稈不扛燒,便不得不打更多的草。

每天下了學,陳汐就跟着二丫,看她到處割了草,用草繩編了草筐,把打的草一把把的裝進去。

而這時候,陳汐就會投來驚嘆地表情,發出贊揚的聲音,笑着對二丫說“你好厲害。”

此時的二丫就會因為陳汐的笑和誇獎紅了臉。

編草筐打草算什麽啊,農村家的誰還不會呢,可是,如果打草能讓陳汐多和她說話多對她笑,她便想天天去打好了。

和陳汐上下學的日子沒過幾天,方彩雲就由村裏安排到革命小學做了老師。

每天上下學,方彩雲便帶着孩子們一起走,二丫和陳汐小手之間就多了陳汐媽媽。

二丫沒法說什麽,但心裏總還是覺得有那麽點不情願。

而陳幹部則沒到大隊幹農活,也沒做別的,而是天天在村裏村外溜溜達達,對陳汐母女不多說,也不多管不多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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