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謝知時也不懂, 她和周故淵怎麽每次說話都要夾槍帶棍的。

比起話不投機半句多,更像是故意嗆對方。

看了眼周故淵的表情,她轉過頭盯着車窗外, 不再說話。

江合鎮離荔城有近兩個小時車程, 抵達時,已經過了十一點。

進村後的路變窄,水泥路兩側不是農戶就是田地, 一路上沒見到幾個人, 地裏人也少。

田地裏雜草叢生,一看就是很久沒人打理過。

謝知時也有一年沒回來過,村裏好像又修了新的路, 她一邊指路一邊留意着山邊的情況。

直到車停在路邊,她才解開安全帶。

“這裏開不上去,就停這吧。”她随便抓了下頭發,用頭繩紮起來,“我很快回來。”

周故淵皺眉, 推開門下車。

“有這麽見不得人?還是你忘了我們是夫妻身邊,你以為我是來旅游?”

狗嘴吐不出象牙。

她發現了,想要周故淵這個人說句人話, 比從他口袋裏拿錢還要難。

不止是對她, 對周家父子也是一樣。

區別在于周家是活該,她——

大概在周故淵眼裏,也是活該。

從車裏拿出裝着紙錢和香燭的口袋,謝知時不接話,一個人沿着小路往半山走。

農村的墳包, 一般都是讓風水先生找塊地, 從祖祖輩輩延續下來的, 大多數都挨在一起。

周圍還有菜地或者是果林,尋常時候偶爾來除除草,剩下的就是清明和過年,按照習俗來掃墓。

謝知時小時候跟謝銘來過,那會兒張虹也不愛回來這邊,就借口謝思月還小,要有人照顧,所以每隔兩三年才會來一趟。

大多時候都是她跟謝銘回來。

不過,謝家的人也不喜歡她,覺得她是個女孩。

重男輕女這事,從來不讓人失望。

反倒是謝銘,一點不在乎,對她和謝思月都很好,沒打過也沒罵過,更別說虧待了。

小路雖然是用水泥打的,但就在菜地裏,一下雨,有人或者是家裏的狗、牛走過,也全是黃色的泥。

濕噠噠的,一腳下去,鞋邊就被染黃。

她以前最讨厭下雨天來這裏,不是覺得不好玩或是嫌棄,是特別讨厭一下雨,走哪都能踩一腳泥,洗又洗不幹淨,白色的鞋很快就髒了。

周故淵一言不發跟在她後面,手裏拎着的塑料袋和褲子摩擦發出聲響。

沿着水泥裏走到坡上後,還能看到村裏的房子。

白色瓷磚的外牆,用幾塊紅色勾了邊,房頂上放着太陽能熱水器和衛星電視接收器。

那東西長得特別像鍋蓋。

謝知時轉頭提醒周故淵,“從這裏下去,就是泥巴路,雨天比較滑,你踩實點。”

四月清明,南方的雨就是淅淅瀝瀝的。

下不大,只能潤濕一層土,上面長着的葉子覆蓋着,一不小心踩滑,一身衣服就廢了。

她特地挑了清明的前一天來,就是為了避開謝家的人。

按照往年的習慣,謝家都是清明當天才來。

住的倒是不遠,距離這裏大概再走個十分鐘差不多。

不過誰沒事來這裏逛,還是下雨天,因此多半是碰不上的。

周故淵比謝知時高不少,加上今天謝知時穿的是平底鞋,從他的角度看過去,恍然回到了高中。

全校運動會的時候,他個子高,基本是站在後排。

男生一隊,女生一隊,謝知時個子也不矮,但女生少,比男生隊伍短,他經常從後面看謝知時。

一開始是覺得謝知時長得挺好看,後來是覺得她有意思,再後來就不受控制,下意識會在人群裏找她。

長了一顆很标準的腦袋,圓圓的,紮馬尾很好看。

他們倆一前一後,沒幾分鐘就走到了謝銘的墳前。

比起今天早上在墓園裏,鄭婉的墓看起來,簡陋又破敗,用石頭壘起來的圓形墳頭,上面的雜草長得有一米高。

不少雜草還從石頭縫裏往外鑽。

立起來的墓碑,上面刻着謝銘的生卒年月,妻女名字。

謝知時似乎并不在意,上前用手撥開了墓碑前的雜草,太長的就直接拔掉。

“他是我高三那邊走的,不過我想走的時候應該不太痛苦,估計是睡着的時候沒的。”

“剛知道的時候,我覺得天都要塌了,我一直覺得他那個人,至少能活到六七十歲。”

謝知時蹲在地上,把香燭點上,又把點心和水果擺好。

“人真的算不到命,有今天沒明天的。”謝知時點燃香之後,站了起來,朝着謝銘的墓碑拜了三下,把香插在前面。

周故淵眸色一暗,他怔怔聽着謝知時的話,腦中閃過一絲念頭,卻來不及抓住。

高三,謝知時就是在高三把他抛下的。

那條巷子裏,冷漠又無情地把他丢下。

那時候發生了什麽?

謝知時請假回家,沒有人知道她怎麽了,班主任也沒有告訴同學,他聯系不上謝知時。

周則城把周明昭母子帶回來家,指着周明昭說,以後他就是你弟弟。

周明昭那張臉,和周則城長得很相似。

一個只比他小三歲的同父異母弟弟,周故淵是傻子才不知道發生了什麽。

他一向敬重的父親,早早就抛棄了他和鄭婉,在外面有了另一個家。

謝知時重新點了一炷香,遞給周故淵,“好幾年了,估計早成一堆白骨了,那會兒剛下葬時,我還挺害怕的,後來又覺得不對,有什麽好怕的。”

周故淵怔了下,然後接過來。

站在墓碑前,拜了三下後,彎腰把香插進土裏。

“生病?”

“嗯。”

不意外周故淵會這麽問,謝知時回答得也很快。

她笑了下,“病了很久,不過平時精神還算好,就偶爾控制不住,但對他來說,是解脫吧。”

解脫了。

留下了一堆亂七八糟的事給她。

恨過怨過,但回頭一想,她又覺得沒什麽。

謝銘給了她令人羨慕的童年,又給了她一個衣食無憂的少年時代,直到成年前夕,才甩手。

比起很多人來說,已經是個很盡責的父親。

周故淵偏過頭,看着謝知時。

這張臉上他見過很多表情,生氣、不甘、茫然。

但此刻過于平靜的樣子,比他們去領證那天還要令他心慌意亂。

無悲無喜,連眼睛裏都找不到一絲一毫的痕跡。

“謝知時,當初你去那家酒店——”

“你回來做什麽!”

“你還有臉回來?!”

周故淵的聲音被突然插入的斥責掩蓋,謝知時略有詫異地看他一眼,而後擡頭看向上面的那條路。

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站在那裏,身材微胖,卻個子很高。

樣貌五官和謝銘有幾分像。

“清明回來掃墓而已,你不用緊張。”謝知時看着對方,“待一會兒就走。”

謝大姑看着謝知時,又看了眼周故淵,氣得左看右看,像是想找東西扔過來,“你有什麽臉來掃墓?老四就是被你們害死的!你們母女就是禍害,老太太天天說要去告你們,你們還敢回來!”

周故淵眼神微閃,看向身邊謝知時,卻見謝知時表情沒有半點變化。

“你們有證據那就去,我家手裏寬裕的時候,謝家得了好處,個個都上門借錢,我爸病了,倒是不見幾個人來看他,江合鎮跟荔城就兩小時大巴都舍不得上門。”

謝知時看都不看對方,耐着性子把雜草清理了,微垂着眼,看不太清表情。

“人死了,你們是想要那幾百萬的債,還是想要什麽?”

“你個沒大沒小的,沒教養的畜生,誰教你這樣跟長輩說話的?孽障、不孝子!”

謝大姑氣急敗壞,“我們家一個好好的人,怎麽說走就走,白發人送黑發人,你們的臉呢?”

說完還氣不過,彎腰撿起地上的泥巴就往謝知時身上扔。

謝知時躲避不及,被砸到肩上。

不知道什麽時候飄起小雨,謝知時懶得搭理發瘋的謝大姑,繼續把草拔掉。

“你個小婊子,跟你媽一樣賤,害得我們謝家擡不起頭,造孽啊,造孽!”

謝大姑又抓了一坨泥巴,往謝知時身上扔去。

周故淵大步走過去,腳下還差點踩滑,踉跄着走到謝知時旁邊,側身擋住,泥巴砸在背上,泥水濺到脖子裏。

眼神平靜的謝知時,終于擡起頭來,瞥了眼周故淵握在她肩上的手,然後看向謝大姑。

無意識捏緊手裏的幾根草,她聲音不輕不重。

“大姑,你家撿來的那個小孩,是真撿的,還是誰生的?”

她滿意地看着那張五官肥膩的臉上出現驚惶。

她怕什麽?

有什麽好怕的。

六年前她就被指着鼻子戳脊梁骨,頂着議論在這裏待了七天。

怎麽會認為她還是當初那個死撐的小姑娘?

也太不長記性了。

人會長大的。

當初是裝出來的不怕和不在乎,現在——

是真不在乎。

她月月都去廟裏捐贈香火、求神拜佛,為謝銘點燈。

是,她求謝銘能安息,求張虹能心安,求謝思月能病愈。

更求謝家這群挑撥離間,從小就看不上她們母女三個的所謂親戚,下半輩子不得安寧。

她求得那麽虔誠。

至今沒有實現,老天真是不開眼。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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