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狼神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北域的長公主已經快四十歲了,燕暮寒今年十八歲,做她的兒子都綽綽有餘。

如何能……

祝珩的精神遭到了沖擊,一時心緒難寧,又咳嗽起來:“你這消息,咳咳,是從哪裏打探回來的?”

怎會如此離譜。

楚戎捋下臉上的茶葉末,十分冤枉:“大都裏都傳遍了,我說的還算客氣,傳聞說那燕暮寒是北域長公主的帳中人、裙下郎、枕上客……可污糟哩,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我已經省略過了。”

祝珩接過絹帕,擦了擦嘴。

拜傳聞所賜,他對燕暮寒更感興趣了。

行宮建在深山之中,景色一絕,晚上來造訪的只有穿林而過的風聲,将窗前的竹葉敲打成零散的曲調。

悠悠蕩蕩,一直飄到夜深。

祝珩背着不祥之名,但這二十多年來活得也算順遂,頭一回遇見感興趣的人,閉上眼睛還惦記着,一直睡不着:“楚戎,可有燕暮寒的畫像?”

這已經是今晚祝珩第七次問起燕暮寒了。

楚戎揉揉發昏的腦袋,将燃盡的燭芯剪斷:“沒有畫像,燕暮寒領兵打仗一直戴着鬼面具,沒有人知道他長什麽樣子,傳言說他面容醜陋,能止小兒夜啼。殿下,是否要換上安神香?”

行宮裏備着各種香料,祝珩最喜歡點的是檀香,和佛寺裏的味道差不多。

“不用。”他深嗅了一口,恍惚間有種自己不在行宮,而是在佛寺裏的錯覺,“若是面容醜陋,如何能入長公主的眼?”

楚戎将香爐蓋好,夢呓一般小聲嘀咕:“興許是床上功夫了得。”

祝珩:“……”

小小年紀懂的還挺多。

傳聞大多是捕風捉影,一分真九分假,祝珩将關于燕暮寒的傳言梳理了一遍,估摸着那分真應該是他的出身。

孤兒,被狼群養大。

北域與南秦相對,背靠着終年不化的延塔雪山,穆爾勒河由雪水彙集,環繞着整個北域王廷,北域百姓受穆爾勒河哺育,以放牧為生,将延塔雪山視作神明栖息之地。

雪山之巅是雪狼生活的地方,北域百姓認為狼是神的使者,有靈性,對其極為推崇,北域王廷的圖騰就是狼。

如果燕暮寒真的是被延塔雪山上的狼群養大,那他在北域百姓的心目中無異是接近神的存在。

砍了所有副将,得罪大半個王廷,也不算什麽大事了。

祝珩翻了個身,久違地想起件舊事。

花神節之後,他弄不清楚是做夢還是真實發生的事,找了一大堆和異族有關的書籍,迦蘭和東昭等小國記載很少,坊間所有的異族傳聞幾乎都是從北域而來。

而北域的神秘轶事,大半都和狼有關。

他印象最深的故事是狼神。

相傳在很久很久以前,天生異象,流火瘟疫頻發,是大災之年。

屍骸遍地,民不聊生,有一個人一步三拜,登上了雪山之巅,他在雪中跪盡日出與月落,請求神明拯救世人。

神明動容,将侍奉自己的狼群頭領點化成人,命其下山平亂救世。

狼神能夠驅使狼群,是天命授予,所經之處,世人莫不俯首稱臣。

狼神雖然是人身,但本質是狼,狼是食肉動物,性情兇戾,他保留了兇殘的脾性。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百姓們對他又敬又畏,狼神心知自己和人類不同,在災禍平定之後,便毫不留戀的從人變回狼,回了延塔雪山。

祝珩對這個故事印象深刻,是因為故事裏的狼神和他的處境相似,他雖然不是救世主,但同樣被人排斥。

明明什麽都沒有做,只是來到世間,便滿身罪惡。

祝珩輕嘆,他近些日子越發多愁善感了,竟然開始頻繁的回憶起過去。

看來只有檀香還不夠,他開始想念佛寺裏的木魚聲和誦經聲了。

盤旋的香線被風吹散,氤氲出一片清雅的檀香氣。

在沉入夢鄉之前,祝珩迷迷糊糊的冒出一個念頭:狼群養育,性情殘暴……倒像是照着燕暮寒編出來的故事。

不知道數以萬計的北域大軍,是将這位少年将軍當成同類。

還是,當成了狼。

“……性情殘暴,心狠手辣,目無王廷。”塔木擡起頭,戰戰兢兢地問道,“将軍,還要接着念下去嗎?”

燕暮寒嘴角噙着淡淡的笑,漫不經心地撥弄着桌上的玉料:“念。”

塔木苦着臉,感覺手上這張薄薄的紙比千鈞弓還要重:“目無王廷,論罪當誅,吾等一十三營将士聯袂上書王廷,望王上早做定奪,誅殺此等大逆不道之徒。”

“沒了?”

塔木愁眉苦臉:“還有一句,我不敢念。”

玉料是上乘中的上乘,即使是在昏暗的大帳之中,也散發着潤澤的光。

燕暮寒小心翼翼地磨出第三顆玉珠,将廢掉的玉料掃到一旁,揉了揉發僵的後頸:“哦?什麽話把你吓成這樣,大點聲,說來給我解解乏。”

塔木理解不了他的要求,深吸一口氣,閉緊了眼睛喊出了最後一句話:“燕暮寒該死!”

大帳內靜了一瞬,堆成小山的玉屑落在地上,發出細碎的沙沙聲,宛若延塔雪山的日暮時分,新雪綻開一地晶瑩。

塔木偷偷掀開眼皮,他想象中的暴怒畫面沒有出現,燕暮寒撫着眉梢,鬼面具在帳中火堆的映照下透出幾分陰森:“說的好,尤其是最後一句,妙極了。”

塔木一個激靈,話都說不利索了:“将軍,這,這道密報要怎麽處理?”

大軍接連破城,每日都有捷報發回王廷,這封密報是被人偷偷夾在捷報裏的,被送信的人發現,截了下來。

“既然是給王上的,那就送回王廷吧。”燕暮寒伸了個懶腰,語氣玩味,“一十三營的聯名,若是送不到,你猜該有多少人睡不着覺?”

塔木跟着他幾年了,知道他這麽一笑就是要搞事情,幹巴巴地搖頭:“回将軍,我猜不到。”

“猜不到,那我們去看看就知道了。”燕暮寒笑吟吟地做了決定,當即領着人出了大帳。

這半個月來士氣高漲,一路高歌猛進,逐漸逼近南秦大都,大軍從未停下。

昨日新下一座城池,進城之後,燕暮寒就讓人往南秦大都送了信,如今大軍正在城中休整,暫定三日後再出發。

火把照亮了整個營地,随處可見粗犷的狼族圖騰,鋒利的狼爪和獠牙閃着寒光,襯得這座煙柳畫橋一般的南秦小城更為秀氣。

這裏連月光都是溫柔的,像一層薄薄的絨毛,降落到大地上。

燕暮寒沒有穿甲胄,一身勁裝幹練利落,袖口紮緊,綁着彎刀和銀箭,他粗粝的掌心裏團着兩塊玉料,因為捂的時間太長,玉已經被體溫烘熱了。

他伸出兩指挑開帳簾,微蜷的尾指勾着,仔細看來,竟是比正常的手指短上一節。

北域放牧為生,善騎射,将士們各個都身高體壯,他們習慣了淩冽的風沙,南秦的和風細雨就像撓癢癢一般,即使是在更深露重的寒夜,大家也光着膀子喝酒談天。

“将軍,您怎麽來了?”

歡鬧的聲音在燕暮寒出現時戛然而止,他像是從延塔雪山吹來的寒風,一下子就刺激得所有人回過神來,帳內的人噤若寒蟬,那點薄酒帶來的微醺與快活散了個幹淨。

燕暮寒掃了一圈,帳內的實際人數明顯超出應有的:“塔木,你來數一數有多少人沒睡着。”

十三個營帳,每個營帳十名士兵,也就是一百三十個人。

和數以萬計的南征大軍比起來,不過是九牛一毛。

塔木仔細地數了一圈:“回禀将軍,一共有十九個人。”

燕暮寒摩挲着指節,面具下的眼眸彎起來:“與想弄死我的一十三營人比起來還少了許多,走,帶着他們一道去數數還有多少睡不着的人。”

帳內有幾名将士白了臉,仿佛一瞬間被抽幹了生氣,面如死灰。

被發現了,那封密報被發現了。

料峭秋風吹醒了酒意,幾人不約而同的冒出一個念頭:他們完了。

今夜是月初,弦月彎出細瘦的弧鈎,和燕暮寒手臂上未出鞘的彎刀如出一轍。

從軍營中走過,跟随的士兵越來越多,到最後睡下的人也被吵醒了。

燕暮寒依舊把玩着玉料,故作詫異地偏過頭,和塔木閑聊:“竟有這麽多人都睡不着,該不會本将軍一日不死,他們就一日無法安心入眠吧?”

他沒有壓低聲音,含着笑意的調侃傳開,竊竊私語的聲音停下,人群中陷入一陣死寂,迷迷糊糊的人此時也被吓清醒了。

有人大着膽子問道:“将,将軍何出此言?”

一路走來,所有人都見識了這位少年将軍的手段,知道他瘋起來比惡狼、瘋狗不遑多讓,沒有什麽事是他不敢做的。

“軍中有些人甚……”燕暮寒拿着懶洋洋的腔調,思索半天才想出了合适的措辭,“甚是不小心,呈奏的密報都能和捷報混在一起。”

知情人已經吓傻了。

密報上附有請願人的親筆簽名,如果燕暮寒追究的話,他們一個都跑不掉。

“本将軍特地命人快馬加鞭,将密報送往王廷,相信再過兩日,那封一十三營聯袂的奏殺令就能擺到王上的桌案上了。”

此言一出,和這件事有牽扯的士兵怔忪不解,不明白燕暮寒為什麽不毀了密報,尋釁報複,而是将控訴自己罪證的密報送往王廷。

這種捉摸不透的态度令他們渾身發冷,如墜冰窖。

“本将軍幫了你們的忙,禮尚往來,爾等是不是也該把命豁出來,供本将軍消遣一下?”

燕暮寒好聲好氣的,不像是想要人命,倒像是野獸通了人性,收着爪子彬彬有禮地問,今天天氣真不錯,你能讓我捅死你嗎?

睢陽城的城牆上還挂着副将們的屍體,将士們心裏發冷。

“瘋子!”

有人忍不住罵道。

燕暮寒咀嚼着這兩個字,不怒反笑:“還有什麽要罵的嗎?”

沒有人像他這樣,明明是笑着,卻給人一種陰恻恻的感覺。

荒誕的故事情節逐一應驗,銀白的月光之下,那張覆着鬼面的臉更顯狠厲,透着不同于人的嗜血本性。

“若是沒有的話,那我就要開始消遣了。”

這天夜裏,燕暮寒斬了一百三十人,屍骨堆在空地上,燒到了天光放曉。

這一把火,燒盡了所有遲疑徘徊的異心。

燕暮寒揉了揉耳朵,小聲抱怨:“南秦的天亮得可真早,我還沒睡呢。”

他親手殺了十幾個人,月牙一般的銀亮彎刀飽飲鮮血,即使用絹布擦過了,依舊散發着濃郁的血腥氣。

連帶他這個人,身上都浸透了屍骨的味道。

塔木站在他身旁,相比于其他人,他還算鎮定:“将軍,要回帳中休息了嗎?”

“不,殺雞儆猴,殺雞儆猴,如今雞已經殺了,還得徹底鎮住膽敢犯上作亂的猴子。”

大軍被召集起來,燕暮寒解下身上的兵器,只留了一柄見了血的彎刀。

他站在焚燒過屍骨的地方,扯開上衣,露出蜜色的結實胸膛:“南征事務繁忙,本将軍沒閑工夫勾心鬥角,有不滿者可上前來,與我分個勝負。”

燕暮寒的肌肉不同于其他士兵的發達,線條流暢,薄薄的一層極具美感,上面遍布着縱橫的傷痕,昭示了這具身體裏蘊藏着強大的力量。

盡管如此,他這樣的身材在北域也只能歸于瘦弱,若是再有一張漂亮的臉蛋,就會被當成花瓶。

塔木想要阻止他:“将軍,不可以,您——”

“我要打到南秦大都,誰都不能阻止。”燕暮寒一一掃過衆人,初升的暖陽在他身上撒下一層燦爛的金光,“對我有異心的人,不服我的人,本将軍現在給你們一個機會,要麽取走我的命,要麽臣服于我。”

“生死不論,過錯不究。”

“我來!”

北域的王廷是在馬背上打下來的,延塔雪山賦予了他們不可磨滅的血性,崇尚強者與武力至尊是刻在骨子裏的教條。

“八十三營營長,穆離部兒郎,穆爾坎。”身高九尺的男人肌肉虬結,如同小山一般俯視下來,“延塔雪山在上,神明為證,燕暮寒,你若是贏了我,我就認你這個将軍,若有人阻你,千山萬裏,我必為你取來他的首級。”

塔木瞪大了眼睛:“将軍……”

穆爾坎是北域有名的勇士,王廷曾多次向他抛出橄榄枝,但他為了照顧年邁的娘親,不願離開穆離部。

此次南征,穆離部許諾為其照顧老母親,有意讓他進入王廷,不出意外的話,回到北域之日,便是他加官進爵之時。

穆爾坎一上場,其他人都打消了蠢蠢欲動的心思,燕暮寒那小身板哪裏是穆爾坎的對手,根本輪不到別人出手。

燕暮寒擡起頭,仰視別人的感覺令他很不爽,語氣都冷了下來:“那便從你開始吧,其他人可以先做好準備,一個一個來。”

“其他人?”穆爾坎嗤笑一聲,這位少年将軍在他眼裏只不過是個精致的小玩意兒,“我都輸了的話,就沒有人有資格繼續挑戰你了。”

他言辭狂傲,目中無人,俨然是自诩為軍中第一。

這話若是換一個人來說,恐怕會招來無數嘲笑,但穆爾坎是王上親封的勇士,三十六部的兒郎有目共睹。

就像穆爾坎說的那樣,燕暮寒勝了他,便足夠證明自己的強大。

彎刀對彎刀,戰鼓擂響。

在大軍圍出來的場地中央,燕暮寒和穆爾坎赤膊相對,仿佛兩頭争搶首領之位的狼,要将對方撕咬成碎片。

穆爾坎是正統的搏鬥招式,有力量的加持,他的每一擊都來勢洶洶,燕暮寒毫不懷疑,如果自己被打中一定會飛出去。

他躲避着攻擊,仔細觀察着,對人群中不時傳來的噓聲置若罔聞。

穆爾坎雙拳對撞,低聲吼道:“這麽躲下去可贏不了我,聽說你是延塔雪山的狼群養大的,讓我見識一下你的狼性。”

他飛撲過來,燕暮寒擡腿橫掃,正好撞上他的手臂,這一下仿佛踢到了鐵板上,小腿頓時酸脹起來,燕暮寒微微皺了下眉,并未停止攻擊,順勢揮出一拳。

穆爾坎并沒有躲避,在被一拳打得頭偏開後,死死地鉗住了燕暮寒的肩膀。

沉悶的肉體碰撞聲令人牙酸,塔木倒吸一口涼氣,為燕暮寒捏了一把冷汗。

“你要輸了。”

穆爾坎宣告出聲,同時手上用力,卸了他的胳膊。

手臂劇痛,燕暮寒置之不理,趁機立掌為刀,掃向他的咽喉,結果是被牢牢地抓住了手腕。

雙手受制,大局已定。

人群中爆發出強烈的歡呼聲:“燕暮寒輸了!”

比起穆爾坎贏,他們更願意看到燕暮寒輸。

“輸?”燕暮寒呵了聲。

穆爾坎滞了一瞬,心底生出一股陰冷的感覺,他加了幾分力道,打定了要将掌心中這截手腕捏碎的主意。

然而在他用力的時候,被桎梏住的燕暮寒突然低下頭,咬住了手臂上的彎刀。

銀光閃過的瞬間,萬籁俱寂。

輕敵了,穆爾坎默默低下頭,看着淺淺插入胸膛的彎刀,再偏一點就到心髒,再深一點就會噴出鮮血。

沒由來的,他相信燕暮寒不會出現這種纰漏。

“你輸了。”

燕暮寒靜靜地站着,明明一條胳膊被卸了,另一只手也傷了,卻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氣勢。

無視沉默的穆爾坎和大軍,燕暮寒看向呆愣的塔木:“過來,給我接上胳膊。”

他的另一只手傷了,沒辦法自己接。

塔木仿佛被點醒,激動地沖過來:“将軍,你贏了!”

他還沒有來到燕暮寒身邊,面前突然多了一道身影,穆爾坎垂眸看着剛到自己肩膀的少年将軍,擡起手。

“你想幹什麽?願賭服輸,穆爾坎你好歹是勇士,難道還輸不……”

塔木看着他彎下腰,單膝跪地,握住燕暮寒的手臂,聲音越來越低。

穆爾坎跪着幫燕暮寒複原了胳膊,将染了自己血的彎刀放在他手上:“延塔雪山在上,神明為證,穆爾坎将臣服于燕暮寒……此生願追随将軍,護您周全。”

他也有刀,但他沒有用。

他輕敵了,但輸的心悅誠服。

燕暮寒摩挲着彎刀,忽然擡起手臂,将刀面壓在他的頭頂,用力按下去:“我不喜歡擡頭看人,記住這一點。”

跪着的穆爾坎不會再擋住視線,燕暮寒越過他,看向衆人:“還有誰不服本将軍?”

将士們一言不發。

他們的力量可能強于燕暮寒,但那份狠厲和果決完全比不上,只有蠻力無法成為頭狼,終将走上滅亡的道路,唯有心性實力兼具的人才能帶領他們征服腳下的土地。

“末将願追随将軍。”

“末将願追随将軍。”

……

“吾等願追随将軍,踏破南秦,不勝不歸!”

這一次,再沒有人可以阻攔他。

燕暮寒握緊手裏的玉料,望向大都的方向,嘴角緩緩揚起。

玉石溫潤,入手生輝。

算算時間,待打到南秦大都,他的生辰禮差不多也能做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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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小燕子:打到大都,擄人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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