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二十三] (1)

不敢驚動太醫院裏的大夫們。杜宇只摸黑潛入禦藥房,找了些止血的藥粉給紀輕虹灑在傷口上,又用幹淨的布重新包紮。但紀輕虹已經失血過多,神志昏沉,且身體也漸漸變冷。杜宇曉得自己所做的只不過能拖延一時半刻而已,還是得盡快給紀輕虹找個大夫。于是扯了一幅幔子,把紀輕虹兜在着背上捆牢了,又向宮外奔。

這會兒宮裏好像平靜下去了,并未再見到那詭異的綠煙花,也沒有聽到士兵追趕刺客的喧鬧聲——按說,崇化帝給人擄走,宮裏應該好像炸開了鍋似的四下裏尋找才是,但禁宮卻出奇的平靜,只有慣常巡邏的士兵間或一隊隊經過,有時也遇上太監和宮女。

杜宇本來背着紀輕虹飛檐走壁。但是發現動作大了,難免扯動傷口。紀輕虹的鮮血很快把幔子都染紅了,連杜宇後背的衣服也被浸透。他暗想,再這樣下去,未出宮,紀輕虹就血盡而亡。于是只有改走平路,無人時疾步如飛,遠遠瞥見有人經過,就随便閃進哪裏的宮房躲藏。這樣,雖然耗費了不少時間,但紀輕虹傷口終于沒有再流血了。杜宇心中的愧疚也減少了一些。

再不遠就要出禁宮了。路過太極殿附近的時候,卻聽到了一陣喧嘩之聲。

杜宇選擇這條路線,乃是考慮到夜晚群臣不需議事,即便奉诏進谏也通常在禦書房,所以太極殿附近是最冷清,最不易被人發現的。卻怎料來到近前便聽到喧嚷?他不敢冒險,先将紀輕虹放在一處無人的偏殿中,自己去探探虛實。

伏在宮牆上一張望,只見太極殿前聚集了百多名文武官員。雖然他只是假冒的一品大員,并不識得許多大臣,但瞧這架勢也估摸到差不多是京師七品以上所有官員都來了。心中好不奇怪:為了應付蠻族,已經召集了不少兵部官員,現在卻又把這些吏部的、刑部的、禮部的——甚至國子監、翰林院的人都召進宮,是要做什麽?再說,崇化帝已經被人挾持,還能和大臣議事麽?他再細看,見太極殿門前的臺階下,有幾個太監正拿着一本卷宗不知怎核對什麽。有大臣走大跟前,太監看看卷宗,就指示他們或是往左或是往右,向太極殿的兩邊繞,似乎是各有不同的事情吩咐他們。

太過離奇了!杜宇全然不解。但他也沒打算去深究。此時此刻,皇宮中再發生什麽事,他也不想牽扯其中了。

那些恩怨,去年今夜他放不下的恩怨,他失去了記憶失去了身份也沒能放下的恩怨,現在仍然在追逐他啃齧他。他決不要再次被追上。也決不要被任何人任何的事任何的詭異動靜引得回過頭去。因為再錯一次,他必然會失去一切。

于是又悄悄地回到偏殿裏來。紀輕虹仍舊昏迷不醒。先前的幔子已經浸透鮮血,杜宇聞到那血腥味都覺得惡心,便又扯了這偏殿裏的幔子重新将紀輕虹包裹,意欲繞過太極殿向東面出宮去。

只是越走,他就越覺得血腥味濃重。回身數次檢視紀輕虹的傷勢——拜那禦藥房的靈藥所賜,她的血已經止住了。那麽這血腥味從何而來?或許是他自己的衣衫吧,他想,但旋即否定了這樣的猜測——那血腥味不是來自他或者他背後的紀輕虹,而是彌散着四周,好像梅雨季節,黴味随着潮氣粘住人不放,此刻,血腥味充盈四維,好像随時會下一陣血雨。杜宇的心裏便不由自主地一陣發怵。

他想屏住呼吸,快步逃離。但一屏息,雙耳就自然對聲音更加靈敏了——就在不遠的地方,傳來“嚓嚓”的聲音,又有一聲聲悶悶的“咚咚”,杜宇直感到寒毛倒豎。他正走到一處緊閉的宮門前,那邊應該連通太極殿東側文淵閣。雖然他多次警告自己什麽也不要看,什麽也不要想,卻還是好像中了邪一般走到門前去,湊在門縫上張望。這下,險些嘔吐出來——文淵閣前的庭院裏橫七豎八都是身首異處的屍體,而就在文淵閣前,有兩個大漢正摁住一個文官,第三名大漢手起刀落,這文官就成了刀下亡魂。

杜宇知道自己向日也沒少殺人,但還是被這場景吓得連退數步:是誰下令在這裏斬殺文武百官?能夠在宮裏如此明目張膽殺人的,當然也就只有崇化帝了——他已經脫險了嗎?為何要大開殺戒?

罷了罷了,不要糾纏,杜宇命令自己,速速離開這是非之地!

他心中有些慌了,隐隐覺得今夜可能還是逃脫不了那些素日的恩怨。腳步一急,方位便亂了。更兼四周巡邏的士兵忽然多了起來,幾乎他往哪個方位走都會看到禁軍士兵經過。他不斷地躲避,轉換路線,最後卻發現,在不斷地原地打轉。

急躁、煩亂,汗透重衣。

紀輕虹幽幽醒轉過來:“我……我……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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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姑娘不要擔心。”杜宇道,“你遇上蠻人受了點傷……我這就帶你出宮去。”

紀輕虹有些迷迷糊糊的,但仍咬牙道:“你……你不要管我了……救皇上要緊。”

“皇上應該已經被人救了。”杜宇不敢說出太極殿那裏的真相,“正在……正在太極殿裏和百官商議抵禦蠻族的事呢。”

“果真?”紀輕虹将信将疑。

“我們還是出宮去,離開是非之地。”杜宇腳步不停,“等你的傷好了,真正的杜宇或許也就回來了。你等了這麽久,不是就想要見他嗎?”

紀輕虹怔了怔,杜宇感覺她的淚水滴在自己的後頸上。兩人正轉出一片宮房的陰影。驀地聽到一聲厲喝:“站住,什麽人?”

杜宇心中“咯噔”一下:糟了,只顧着安慰紀輕虹,竟忘了探查前路,這樣莽撞地走了出來,大概正好撞上巡邏的禁軍了!

已經到了這一步,就豁出去了。他當下把身上的幔子又紮緊了幾分,對紀輕虹道:“紀姑娘,你撐着點兒,我帶你沖過去!”便打算殺出一條生路。

但那邊的人卻認出他來了:“是杜大人——您這是出來什麽事?怎麽渾身是血?”原來是敬逸侯在一群太監和侍衛的簇擁下過來了。

杜宇本想速戰速決沖過去,但看敬逸侯滿面關切地朝自己奔來,一時怔住,下不了手。

“這不是太子妃嗎?”敬逸侯震驚,“她怎麽了?是不是……是不是遇到了蠻人?”

“侯爺……也知道蠻人入宮了?”杜宇驚訝。

敬逸侯點點頭:“蠻人猖狂,無法無天。我方才遇到安平伯,他親自帶着禁軍在巡邏。一問他才知道,原來蠻族可汗的親兵混進了京師,刺殺了禁軍的張将軍,只怕還想在宮中胡作非為。當今天下和蠻族周旋最有經驗的非黃元帥莫屬,所以皇上就把禁軍交給黃元帥,讓他火速搜捕蠻族。”

崇化帝竟然把禁軍交給黃全?杜宇略驚了驚,但随即想到——蠻族都殺上門來了,難道還指望他這個假冒的杜宇出來指揮兵隊嗎?

“太子妃的傷勢似乎不輕。”敬逸侯道,“杜大人這是要送她去太醫院嗎?”

杜宇回頭看看,紀輕虹已經又昏睡過去。只想敷衍敬逸侯,一邊快些脫身。于是道:“正是,多謝侯爺關心——侯爺看來也有正事要辦,下官先告辭了。”

“我正要去觐見聖上。”敬逸侯道,又吩咐身邊的太監,“你們還不幫杜大人護送太子妃去太醫院?”

那幾個太監侍衛卻寸步不移,反而道:“侯爺,奴才等奉旨護送您去太極殿見駕,可不敢離開您的身邊。否則,萬歲怪罪下來,奴才們可擔待不起。”

如此語氣,豈是護送?杜宇忍不住撇了那些太監侍衛一眼——侍衛們個個魁梧,自然不在話下,連太監們都膀闊腰圓,有的臉上還有青灰色的胡茬——這哪裏去太監?看樣也絕不是來保護敬逸侯去面見崇化帝的。是“押送”還差不多——那麽是去太極殿——送死?杜宇不禁打了個冷戰。

敬逸侯這一年來也習慣了做階下囚,皺眉道:“我幾時說不去觐見萬歲了?不過讓你們勻兩個人幫杜大人送太子妃去瞧太醫。難道你們少了兩個人看着我,我就跑了不成?”

“奴才們惶恐……”一個太監回答,“只不過現在蠻族鞑子混進京師,奴才們怕他們對侯爺不利,所以得好生保護侯爺。所以……”

他話音未落,杜宇忽然看到一片寒光朝自己掃了過來。心下一驚,急忙向後跳開——是敬逸侯身邊的一名侍衛正揮刀意圖将他斬成兩段。而那人出手之後,其餘的人也紛紛亮處武器來。不給杜宇絲毫反應的時間,個個朝他和身撲上。

真要命!杜宇忙把背上的紀輕虹放下,飛起一腿逼開了一個攻到自己跟前的太監,又沖驚呆了的敬逸侯喊道:“還不快走!帶太子妃走!”

敬逸侯才好像被發動了機關的木偶,跌跌撞撞上前來扶紀輕虹。但他素來手無縛雞之力,此刻又受了驚吓,沒能把紀輕虹抱起,反而自己摔了一跤。他索性抱着紀輕虹就地滾到一邊去了。

杜宇被七八個人圍攻,有些吃力——他看這些人的身量和招式并不像是蠻族。勁力并不及那些蠻族可汗的親兵,但出手迅捷詭異,似乎是來自不同門派的江湖人物,各有所長。有的虛招一個接一個,讓人眼花缭亂,有的則看起來毫無章法,仿佛亂砍一氣,但正正如此,叫人難以破解。

莫非今日真要身陷禁宮之中?杜宇心浮氣躁,難免就被對手占了便宜,身上劃開數條血口。這疼痛又使他清醒——朱砂還在等着他,無論如何也要逃出去!

深吸一口氣,把心中種種雜念都摒除,只看着對手的招式,小心拆解。見左邊一人的長劍斬向自己的頸間,而右邊一人的鋼刀又砍到了自己的肋旁,更有一人從前方飛撲,舉刀向他兜頭劈下。他知道硬碰實在沒有半分勝算,唯有用些出其不意的險招。即心一橫,仰天向後倒下去。對手們以為他失足,紛紛繼續向他攻來,只不過這乃是意外之變,幾個人的兵器都撞到了一處。其實杜宇此刻脊背離地還有半寸的距離,他猛地一挺腰,撞在了那幾柄兵器上——自他修煉《一飛沖天》,內力早已今非昔比,此刻以性命相拼,精純內力灌于全身,筋骨皮肉其實就好像銅鑄鐵打一般。幾名對手的兵器碰到了他,都被彈得飛了出去,各人的虎口也被震得生疼。杜宇趁着他們一愣的功夫,腳跟着地上一蹭,身子就平貼着地面向後滑劃去,轉瞬離開了戰團。

“好奸賊!”那幾個太監侍衛怒罵着,又重新撲上。

但正在這個時候,遠處原來一陣腳步聲,且有人喝道:“大膽刺客!”

這幾人回身一看,乃是禁軍士兵,且當先領頭的是黃全。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噌噌噌”一個跟一個躍上屋頂,沒入黑夜之中。

“侯爺!杜大人!”黃全和禁軍們奔到近前。

“那些人挾持侯爺?”黃全問,“恕老臣眼拙,先前遇到侯爺的時候竟沒有看出他們是歹人。他們要挾侯爺去何處?”

“去……去觐見萬歲……”敬逸侯驚魂未定,“又或許去要去別處……他們還沒來得及帶走我……幸虧遇到了杜大人……”

黃全皺皺眉頭,看到紀輕虹了,驚愕道:“太子妃怎麽……怎麽傷成這樣?”

“太子妃和杜大人遇到了蠻人。”敬逸侯解釋,“正要送太子妃去太醫院。”

“杜大人也被蠻人偷襲了?”黃全自然不曉得杜宇離開禦書房之後都做了些什麽,眉頭擰成了“川”字,“看來蠻人這次派了些高手混進京城來,就是想要先刺殺我朝可以帶兵的将領——先是殺害了張将軍,随後又行刺杜大人……偏偏這節骨眼兒,皇上還要召百官進宮來,不知所為何事。他把群臣都召集在一起,萬一蠻族襲來,豈不是可以輕而易舉讓我朝折損許多人才?而且,人一多,也容易給奸險之徒可乘之機。若是有蠻族兵士混在人群裏……”

人一多,也容易給奸險之徒可乘之機。

這話在杜宇心中亮起一個火星。比起蠻族,崇化帝更怕的是中宗德慶帝回來奪取王位吧?他召群臣到太極殿,又拿着一本卷宗核對,只怕是将中宗舊黨都剔了出來,該殺的殺,該關的關——去到太極殿右側文淵閣方向的,都掉了腦袋,而去了左側武英殿方向的,不知又有何下場。

他感到不寒而栗。

“我讓人送太子妃去太醫院吧。”黃全吩咐幾個禁軍士兵去辦,又對杜宇和敬逸侯道,“不知萬歲召見侯爺,是真是假,既然他召見百官,侯爺還是去走一趟為上。讓杜大人帶着幾名禁軍兵士護送您去吧。現在宮裏危機四伏,老臣還要繼續搜捕蠻人,不能親自相送。”說時,深深看了杜宇一眼,似乎是說:你雖是個假冒的,但大敵當前,要以社稷為重。

不知怎麽的,每次到了他的面前,杜宇就矮了半截。連那種“豁出去”的心情都要掩藏起來。

“豈敢勞煩元帥和杜大人。”敬逸侯道,“我不過是一個廢人,蠻族就算捉了我去,又有何用?”

這樣說着,黃全還是走了,留下四名禁軍士兵給杜宇和敬逸侯。杜宇哪裏願意去太極殿自投羅網,且擔心紀輕虹去了太醫院,日後仍會落在崇化帝的手中送了性命。可是眼下,若是自己不先脫身,如何能顧得上她?待黃全去遠了,他才輕聲對敬逸侯道:“侯爺,依下官之見,還是不去為妙。”

敬逸侯瞥了他一眼,帶着一種奇特的笑意:“杜大人的意思是,萬歲召我去,只怕是要取我的性命,是不是?”

杜宇一怔:“侯爺……您……”

“明知道萬歲要取我的性命,我也要去送死?哈,當日有幾個自稱七瓣梅花的俠士來找我,要帶我出宮去,我沒答應,他們也是好像大人這樣驚訝。”敬逸侯微微一笑,又話鋒一轉,道:“杜大人,你是皇上的股肱重臣,有些話,我這兩日一直想要問你——皇上說我父王尚在人間,這到底是不是真的?”

“這……”杜宇一時不知如何回答——總不能和盤托出,說自己是假冒的杜宇,而真正的杜宇救走了中宗皇帝吧?

敬逸侯望了望漆黑的夜空,幽幽的,仿佛自言自語:“去年五月十二的那場大火差不多這這整一片宮殿都燒沒了……都說是奉先殿遭雷擊起火,周圍宮房裏的太監宮女也有不少喪命的。聽說當今聖上和父王一同困于奉先殿正殿。父王被掉落的椽子砸中,動彈不得。今上九死一生才逃出火海,他大聲呼救。待侍衛們趕來時,大殿的房梁都已經塌下來了,根本無法救出父王。那些侍衛們眼睜睜看着奉先殿燒成灰燼。他們也自盡謝罪。”

這是記載于正史的說法。杜宇自然也聽說過。這其中有許多蹊跷的地方——譬如,既然中宗皇帝在奉先殿裏,附近怎麽可能沒有侍衛?要等到火勢不可控制了,才有人趕來?如此種種。只不過,凡是質疑這個說法的,大多成了亂黨。

敬逸侯顯然沒打算和杜宇讨論這些疑點。他只是若有所思道:“既然當時的情形如此兇險,以至于人人都以為父王遇難了……他如果真的能保全性命,我猜是宇文遲救他的吧。杜大人你覺得呢?宇文遲不是那夜之後就消失了嗎?”

杜宇不能回答。

敬逸侯微笑,仿佛不想深究中宗的生死。只嘆息着說下去:“那天原本父王是要考問我的功課的……我讀的是《聖祖實錄》第五冊,十卷三章,有雲:‘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尋常百姓家如此,帝王之家更須如此。凡事皆應以百姓社稷為重,倘因一己之私而害國,為君者愧為人君,為臣者愧為人臣,致父子反目,兄弟相殘者,則天理不容矣!’我已到了福寧宮,父王卻說三皇叔有急事要見他。他問我,讀了什麽書。我回說讀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那一段,他就冷笑了一聲,道:‘好一個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尋常百姓之家也不見得能做到,帝王之家又怎能奢求?’我素為聽過父王如此語氣,而且還是評論聖祖的教訓。于是我問他何出此言。他卻并不回答。如今想起來,那是父王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帝王之家不能奢求。杜宇記得,崇化帝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

敬逸侯長長的嘆了口氣:“杜大人,你還記得嗎?有一次,我請你和宇文遲到東宮來賞花飲酒。那日天寒地凍,梅花卻特別的香。咱們三人在梅樹下飲酒,有幾多梅花被風吹落,其中一朵是七瓣的,我就說起《聖祖實錄》中記載聖祖攜衆皇子,我父王覓得七瓣梅花的事。杜大人也是熟讀《聖祖實錄》的,立刻就背誦出聖祖的教訓——‘七瓣梅難得,而賢臣更難得。七瓣梅祥瑞,不過虛言爾。不若得一賢臣,為民請命,為朕分憂,方為社稷之福’。你也記得實錄中父王向聖祖求賜七瓣梅花時說的話,乃是‘欲以七瓣梅自勉,修身正己,廣募俊艾。’我當時佩服大人博學多才。宇文遲聽了,卻笑道:‘廣募俊艾——說來雖然好聽,但其實就廣結黨羽的意思。世上為民請命的人,其實很是讨厭。而為君分憂的人,做的不一定就是什麽光彩的事。’我覺得他這番言論很是離經叛道,不過,宇文遲他本來就是個率性不羁的江湖浪子,正是因為他沒有一點朝堂的迂腐之氣,父王才特別欣賞他。所以我就問他:‘怎見得為民請命就讨厭,而為君分憂就不光彩?’他哈哈大笑,道:‘殿下難道不知道嗎?民間若有疾苦,那就是因為萬歲治國無方。為民請命,就等于指着皇上的鼻子罵他做錯了事,難道皇上會開心嗎?而為君分憂嘛——皇上最大的憂慮是什麽?自然是有人存心不良,觊觎他的位子。自古以來,最喜歡謀奪皇位的,都是皇上身邊的人,有時是外戚,有時則是自己的兄弟子侄。皇上要保住自己的江山,難免就需要人幫他把身邊的麻煩除掉。替皇上殺他的兄弟子侄,這難道是光彩的事嗎?’我一時被他問住了,還是杜大人替我解圍,回答道:‘若是有人不安本分,想做那大逆不道之事,那麽被除掉也是社稷之福。這算不得什麽不光彩。’宇文遲就笑得更加大聲了,他說:‘沒錯。理應被除掉!’那一天,我們都喝醉了。”

杜宇呆呆的,不知敬逸侯忽然回憶起往事為了哪般。

“我這些日子居于淩華閣,有很多的時間去好好研讀《聖祖實錄》。”敬逸侯繼續說下去,“聖祖六子——長子和四子因病夭折。餘下活到成年的有我父王,今上,五皇叔和六皇叔。實錄記載,六皇叔戰死苗疆。後來查出是五皇叔私通苗人,才致我軍慘敗。五皇叔被貶為庶人,最終死于圈禁。聖祖晚年對此事耿耿于懷。曾經懷疑過自己做錯了,六皇叔戰死苗疆一事應該另有隐情,五皇叔可能是被冤枉了……”

“真……真的嗎?”杜宇顫聲打斷。

“實錄雖然沒有記載,不過淩華閣有位老太監當年伺候過聖祖爺,他跟我說過一些聖祖晚年的事。”敬逸侯回答,“他說聖祖曾微服去西郊探訪五皇叔的陵墓。他也曾問聖祖說,既然查出了蹊跷,為何不公諸天下,還五皇叔一個清白。聖祖卻嘆息說,事情好不容易才平靜下來,何苦要多生事端?又感嘆:‘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哪怕只是假象,也比日日劍拔弩張好。’這些都沒有寫到實錄裏。不過我想,聖祖當日何等心痛。兄弟阋牆,在普通百姓家便是一件讓人痛心的事,而在帝王之家,那更是動搖江山基業的大禍!”

這些話,現在說來還有何意義?杜宇想,一切都已經太遲了。死去的人不能複生。翻案也于事無補。活着的人為了免受煎熬,還是抽身離去比較好。他因環顧四周,想觑個機會逃脫。這就發現不知不覺,他和敬逸侯走到了奉先殿。殿門口的太監看到了他們,就招呼道:“侯爺,萬歲等着您呢,快請!咦,杜大人也來了?”

杜宇心中便覺得奇怪——怎麽,不是太極殿嗎?是奉先殿?

這裏去年被焚毀之後又重新修建,已然恢複原本的規模。正殿前的庭院裏有不少大臣聚集着,交頭接耳,顯出困惑的神氣。

“我途中遇到些事情耽擱了。”敬逸侯道,“有勞公公——咦,為何這許多大人們也都在院子裏等着?”

“萬歲爺的意思,我們這些做奴才的怎麽能明白?”那太監一邊将他們向裏面迎一邊道,“侯爺見了萬歲,親自問他老人家不就得了?”

敬逸侯只是微笑。和杜宇一同踏入庭院,才輕輕嘆息了一聲:“聽說太子殿下遇害了?皇上他……現在是容不下我了吧?”

杜宇怔了怔:不錯的,在這場血腥的争鬥之中,王位究竟鹿死誰手還未有定論。現在崇化帝失去了愛子,中宗的兒子當然也不能活着。特地選擇奉先殿,莫非是想徹底了結去年五月十二未完之事?斬草除根?不過看敬逸侯的神氣,他是已經不在乎了——厭倦了帝王家的骨肉相殘吧!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果然是狗屁!

思念間,他們已經到了殿前。敬逸侯踏上石階,回身向他拱拱手,算是永別。杜宇目送着他進入正殿去。

心中感到萬分惡心,恨不得立刻離開這血腥之地。便轉身又要走出宮院去。卻不意正殿的門又打開了,一個太監從裏面出來道:“萬歲聽說杜大人也來了,請杜大人進來。”

不能再衆目睽睽之下發難。杜宇皺了皺眉,硬着頭皮也跨進正殿。

門在他的背後關上。

奉先殿正殿不比旁的宮房,這裏是供奉本朝歷代帝後神主牌的地方,所以沒有活人的座椅,只有一溜排金漆龍鳳神寶座,上面都是列聖列後靈位。□□、太宗、世宗、仁宗、聖祖,最後是中宗。

殿內的燈火不及外間明亮。杜宇見到皇上正在中宗的牌位前立着,好像正端詳着牌位上的字。又看到敬逸侯在門邊跪着,即在其身後跪下來,恭請聖安:“臣參見萬歲。萬歲,萬歲,萬萬歲。”

“嗯!”那邊淡淡的應聲,“起來吧!”

杜宇和敬逸侯謝恩,未擡頭,即看到龍袍邊緣的“海水江崖”到了自己的跟前。

“杜宇?”這個聲音甚是陌生——不,應該很熟悉,卻想不起來了。

他愣了愣,擡起頭——穿着龍袍的人并不是崇化帝。

身邊的敬逸侯已經驚訝地呼道:“父王!”

這人是中宗德慶帝。杜宇驚呆當場。尚未回過神來,只聽“嗆嗆”幾聲龍吟,數柄鋼刀已經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父王……這……這是為何?”敬逸侯不解。

“太子,你受苦了。”德慶帝把兒子攙起來,“這個杜宇是假的,是瑞王老賊的手下。朕方才派人去接你來,半途聽說你被這厮劫走,生怕他對你不利。”

“原來方才那些太監侍衛是父王派來的,那可真是誤會了!”敬逸侯道,“杜大人以為他們是刺客,和他們惡鬥一場,險些送了自己性命。幸虧黃老元帥和禁軍感到,兒臣和杜大人才脫身……”

“你不要再叫他‘杜大人’。”德慶帝打斷,“他既是瑞王手下,絕非善類。方才那場惡鬥也并非誤會。朕知道瑞王找人假冒杜宇,所以傳下旨意,只要見到這個假杜宇,格殺勿論。沒想到竟被黃全攪局。但老天有眼,又讓他自投羅網。”

格殺勿論。杜宇看在架子自己頸邊的利刃,暗暗運勁與雙臂,打算突襲一招,将這些兵器全繳了,硬闖出奉先殿去。只是這時候,忽覺後背一麻,幾處要穴被人戳中,登時渾身癱軟。

“這些怎麽能困得住這個假杜宇?”傳來小翠的聲音,“他是胡太醫的徒弟,身手很是了得。就算制住他的穴道,只怕他過一會兒也能沖開。得用帶倒刺的牛筋繩把他捆住才行。”

“你們還不去辦!”德慶帝命令。那些原本拿刀的人應了,自去取了繩索來,三下五除二将杜宇困了個結實,又塞到角落的一張供桌下。杜宇才發現,崇化帝也被五花大綁丢在那裏,還堵住了嘴,不能出聲——啊,原來自萬壽宮開始,德慶帝已經掌控了全局。

“太極殿那邊如何了?”德慶帝問。

“名冊上二百三十九人,其中有四十五名奸臣在京。方才文淵閣傳話過來,已經除掉二十八人,餘下的,應該很快會進宮來。”有人回答,,“不過……另有三十二人,杜宇也未查明他們是否真和瑞王狼狽為奸。這其中有十三個正在太極殿前,要如何處置他們,還望萬歲示下。”

啊,原來是杜宇的名冊——記載着瑞王爺黨羽名單的那一本!

看來先前的猜測大體不錯。只不過不是崇化帝在清洗異己,而是德慶帝在鏟除叛徒。

“小翠姑娘——”德慶帝道,“你一直留在京城,對這本名冊上記載的人,可有了解?”

“這名冊也是前不久偶然發現的。”小翠回答,“雖然我一直留在這個假杜宇的身邊,但他是個傀儡廢人,也沒法從他口中套出什麽消息來。”

“無妨。”德慶帝道,“你将這本名冊交給朕,已經是幫了朕的大忙。依朕看來,那些查明屬實是瑞王爺手下的,都是去年參與弑君篡位的,決不能留。至于那些尚不确定的……瑞王爺狡猾,黨羽甚多,咱們寧枉勿縱,免得日後再有麻煩。”

“是!”有人應了,自去太極殿傳話。

“父王……”敬逸侯顫聲,“父王說什麽寧枉勿縱,兒臣……不太明白。”

“鏟除奸臣,務要徹底。”德慶帝回答,“少時,朕就要在百官面前揭露瑞王爺的罪行,将他弑兄篡位之事公諸天下。瑞王爺奸詐狡猾,爪牙衆多。現在朕只是控制了禁宮。而瑞王爺有些親信是護軍将校。若是在朕掌控整個京城的兵隊之前瑞王爺調集護軍反撲,朕就功敗垂成了。所以,但凡有可能是瑞王手下的,一個都不可以放過。”

“這……”敬逸侯怔了怔,“可是父王,現在蠻族犯境,而且已經有些蠻人混進京師。此刻要抗擊蠻人,正是朝廷用人之際,那……”

“這些朕自有分寸。”德慶帝打斷他的話,又問小翠:“東方大俠怎麽還沒有回來?不是說胡楊那厮走火入魔可以手到擒來?”

“萬歲莫急。”小翠道,“胡太醫走火入魔是千真萬确的事。可能他一時不知躲在哪裏,東方大俠需要把他找出來呢。”

“如果只是躲起來養傷倒也罷了。”德慶帝道,“要是覺察出咱們的計劃,就跑出宮去報信,那可麻煩——朕萬萬沒有想到,這個老太醫竟然是瑞王的親信,還是個武林高手!哼!朕應該萬分慶幸,他之前沒有下毒把朕害死。”

杜宇聽着他們的對話,大致明白了眼下的狀況——正如崇化帝所擔憂的,德慶帝趁着蠻族犯境天下大亂的機會回到了京師。他召回在京的七瓣梅花,潛入禁宮之中,一方面綁架了崇化帝,而另一方面就利用名冊辨明敵我——崇化帝一黨的,就拉去文淵閣斬首,德慶帝一邊的,則帶來了奉先殿。少時,帶萬事俱備,德慶帝就會打開奉先殿大門,現身于百官之前,撥亂反正,奪回王位。

杜宇——不,假杜宇,到時候自然是死路一條了。他看了一眼崇化帝,昏暗之中,很難辨清楚神情。

“什麽人?”忽然傳來小翠的厲喝之聲,“啊,蠻人!快護駕!”

杜宇在供桌下看不清外面,之隐隐見到燈影亂晃,又聽到兵刃出鞘之聲。接着,就感到供桌被沖撞,劇烈地搖晃,更“咔嚓”一下斷成兩截,重重砸在他的身上。牛筋繩上的倒刺因而深深鈎入他的皮肉,痛得刺骨。

但這一下也讓供桌上的桌圍子滑落下來。他可以看見殿內的情形了——小翠等人兵器在手,圍着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此人手持彎刀,刀鋒微藍,正是蠻人。

“諸位不必驚慌。”德慶帝道,“這位是蠻族的呼速累将軍。朕與他們可汗已經定下盟約,呼速累将軍特來協助朕剿滅奸黨,奪回王位。今日朕能順利回到京城和衆卿重聚,又順利進入宮中,呼速累将軍功不可沒!全賴他和勇士們聲東擊西,朕才可以迷惑瑞王爺,将他的黨羽一網打盡。”

“什……什麽?” 小翠等人聞所未聞。敬逸侯也愕然問道:“那蠻族犯境呢?”

“蠻族素來是我朝友好鄰邦。”德慶帝道,“他們的都犁可汗一直都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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