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二十五]

他這是在哪裏?

看不見。

好像在一個漆黑狹窄的山洞裏掙紮前行,尖銳的岩石劃破他的身體。

遠處似乎有一些亮光,漸漸近了,是出口了,但撲過去,卻發現腳下是無底深淵。

于是迅速地朝地獄中墜落。

不,我不要如此!

雙手亂揮,卻連一根救命稻草也抓不到。驚恐、絕望、悔恨、不甘,各樣的情緒牢牢抓住他,讓他不能呼吸。但他的眼睛卻可以看清楚周圍了。光亮,卻不是白晝,而是在黑暗裏點起了無數碩大的走馬燈。一幅幅圖景無限逼真地展現在他眼前——

緬州,他的父親,母親,姐姐……春天的桃花,秋天的桂花……帳子上栩栩如生的飛鳥……

魏娘,閩州萬泉縣的私塾。

那畫面無比明麗。小小的院落,搖頭晃腦的學童:“燕趙悲歌士,相逢劇孟家。寸心言不盡,前路日将斜……”

私塾的夫子從側面的小屋裏出來。聽魏娘說了來意,收下銀子就把懵懂的孩童引了進去,讓他坐在靠窗的一張桌子前。同桌還有另一個少年,生得虎頭虎腦,看樣比他大兩三歲,見他沒有書簿,就把自己的那本書推了過去。

他以前在王府讀過書,但是逃亡的日子颠沛流離,都已經忘記了。那書冊上的字看來如此複雜,讓他眼花缭亂。

“燕趙悲歌士,相逢劇孟家。”那虎頭虎腦的少年一個字一個字指着讀給他聽,“古時燕、趙兩國出了許多勇士,因此後人就用燕趙人士指代俠士。劇孟也是個有名的俠客,不過這裏指的是洛陽……”

他懵懵懂懂,只覺這個少年實在學識淵博。

到了下學的時候,少年合上了書,道:“不如今天借給你回去讀,我已經都背下來了。”

他自然說好。把書收起來的時候,翻開扉頁,見上面用略帶稚氣的正楷寫着兩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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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這是我的名字。”那少年道,“我叫……”

“這兩個字我認識。”他說,“杜宇——就是杜鵑鳥。”

少年笑了起來:“不錯。是杜鵑鳥。明日學堂再見吧。”

“好!”他欣然。

于是,次日天明又見面了,第三日亦然。

他們追逐,嬉鬧,也讀書寫字。時光匆匆而過。

某天,一個陌生的男人走進這私塾的院子:“我有一位故人之子,聽說在先生的私塾裏。我來尋他。”

悲劇開始悄悄的醞釀。

無憂無慮的萬泉縣成了染血的地獄。

他再也沒有回去萬泉縣。

他開始跟着另一位師父讀書習武。雖然師父嚴厲,有時會對他皮鞭伺候,同門其他少年常常被打得皮開肉綻,但是他咬牙忍住。

他要報仇!要報仇!

二十一歲那年,他來到了仇人的身邊。

那時候,他還不能确定是否真的取得了仇人的信任。他猜想着仇人也是疑心病重的,需得萬分小心,所以也不主動去接近對方,擺出一副白衣卿相的架勢,若即若離。

用了三個月,他的仇人——天子德慶帝似乎才對他消除了一些戒心。那一天,甚至請他到禦書房相見。他高談闊論,說着江湖轶事。這時候,有戶部侍郎請見,說是要禀奏有關戶部虧空的情況。德慶帝讓太監宣那文官進來。他就見到了這個人,二十四、五歲的年紀,颀長身材,國字臉,直鼻方口,兩道劍眉,下面朗朗星眸。

“臣,杜宇,恭請聖安。”

杜宇,他也叫做杜宇麽?萬泉縣那些遙遠而美好的記憶被喚醒了。但随即,所有血腥的痛楚也襲向他。

後來,他查過。杜宇,閩州萬泉縣人,德慶三年進士,最初任職翰林院,後于德慶五年,得瑞王爺力保,不久,升任戶部侍郎。

應該就是那個杜宇。那個他兒時的玩伴。可是,他卻怎麽能夠相認?

他已不再是那個出身寒微,靠父親打漁母親和姐姐織網才能去讀書的“小文”了。他真正的身份不可告人。能對人說的唯有“一柄長劍、一只洞簫,漂泊江湖的浪子”。

他有些羨慕這個兒時的玩伴——青年人所可以憧憬的一切,似乎都在其身上顯現了——考取功名,平步青雲,扳倒貪官,滿朝喝彩,之後,又臨危不亂,以文官代武職,大破敵軍,成為天下盡人皆知的少年英雄。

看着杜宇凱旋回京。高頭大馬,被歡呼的人潮簇擁,穿過朱雀大街。他想,這些,這輩子都不會屬于自己。即使哪天大仇得報,也不過是個見不得光的人物而已——不像杜宇,渾身有一股正氣,還總能談論那“民貴君輕”的道理。這樣一個堂堂正正的人,不管朝廷上發生怎樣翻天覆地的變化,都可以屹立不倒吧?

羨慕也無用。他想退回去辦自己那些見不得光的事。不過這當兒,卻有另外一股歡樂的人潮湧過來——是秦樓楚館的花魁巡游。花車上水紅色的衣裙的角色麗人,閑翻一卷書,微風将書裏夾着的花箋吹到他的跟前:“休憔悴,當時千點寒梅淚。寒梅淚,少年心事,洞簫聲碎……”

是她!是她!

他追去胭脂閣。但鸨母龜奴都瞧不起他。卻對杜宇奉若上賓:“大人知道嗎?那天我女兒中選花魁,大人剛好回京——您說,這不是緣分是什麽?”

緣分,從來不講求高低貴賤。

這一點讓他欣慰。因為朱砂的心裏只有他,沒有杜宇,沒有任何其他的人。他想,這是他唯一比杜宇幸運的地方。

不過,杜宇的心裏也沒有朱砂。那個流螢飛舞的夏夜,朱砂抛出繡球,意外地被封吹到了杜宇的面前。杜宇将繡球撿起來,遞給他。他看到杜宇眉宇間有化不開的悲哀。所以那天他沒有去朱砂的香閨飲酒,而是和杜宇一起走去城中一處不起眼的酒肆。

他第一次看杜宇喝醉酒——真的喝醉了,平日,似乎都要留着幾分清醒。

杜宇喃喃的說:“她……要嫁人了。”

誰呢?他不解。杜宇和他并沒有太多私交。而且那日之後,杜宇再沒有提到過這個“她”,反而繼續出入煙花之地,逢場作戲。

煙花女子傾慕杜宇。

名門閨秀也傾慕杜宇。

傳說,京師的達官貴人若有個女兒的,沒有一個不想招杜宇為婿。是哪一個女子,竟然可以舍棄杜宇,嫁給旁人?

他好奇,但還沒有無聊到去探聽這其中的曲折。

那天他和杜宇喝完了酒,便回去瑞王府。看瑞王爺面色陰沉,即問,有何煩心之事。

“靈恩那個沒有分寸的孩子,非要娶紀缃的女兒!”瑞王道,“就是……西京攻玉閣的紀缃。”

紀缃,字獻芹,聖祖景泰三年進士。居西京,掌攻玉閣,編纂《歷朝文選》

他當然知道。德慶八年,他奉命殺死了紀缃。

他還殺死了很多其他的人。以後應該亦有不少人要殺。不過他最想要手刃的,當然是害他家破人亡的仇人。因為這個,他甚至不能對朱砂做出什麽承諾。

他是在刀刃劍尖上生活的人,每天都在出賣別人又要堤防着被人出賣。不曉得幾時一不小心就會沒了性命——這樣的人生,豈能輕易承諾?

“我就說你婆婆媽媽的!”東方白,是他的另一個朋友。或者不如說,他需要消滅的對象。直腸直肚,嗜酒如命。每每見到他露出愁容,就會找他去喝酒。“朱砂姑娘雖然未必看得上杜宇那小子,可是女人最重要還是要找個好歸宿嘛!”東方白道,“你再這樣下去,朱砂姑娘能等多少年?京城的達官貴人可排着隊要給她贖身呢……算啦算啦,你聽不進去,我也不說了。跟你說正經事,瑞王爺近來又抓了好些咱們的弟兄呢!”

“是嗎?”他放下酒杯。

東方白還自喝個不停:“我們中有個內鬼……他們說是你,我死也不信……”

“怎麽忽然說起內鬼來了?”他警覺。

“大夥兒都是這麽猜。若不是有內鬼,怎麽瑞王爺每次都一抓一個準?”東方白又喝一杯,接着拍拍他的肩膀,“到瑞王府的地牢去走一遭,把弟兄救出來……救出來問他們,誰出賣他們!”

那還了得?他須得阻止。須得搶先,若不将地牢裏的人滅口,他的身份就會暴露。

于是那一夜他殺了更多的人。

但沒想到,要抽身離去的時候卻遇到了意外。他被一個垂死的人死死抱住不放,地牢的機關快将發動,他就快被射成刺猬。

是東方白救了他。

“他娘的,我們來遲了一步。”東方白全然誤會了他出現在地牢的理由,“瑞王這惡魔——兄弟,你還好嗎?臉色鐵青的?”

他不好。他胸中翻江倒海——他欠了東方白一條命。日後,他要出手殺害自己的救命恩人嗎?

這無窮的欺騙,實在是一種煎熬。

“小鬼,就快要熬到頭了。”瑞王爺某天對他說道,“不過,越是這種時候,越是要小心。我們能在皇上身邊潛伏,他只怕也派了暗樁子到我身邊來。近來我總是覺得有些不妥。”

“王爺莫非有懷疑的人?”他問。

“伸手過來。”瑞王爺道。然後再他掌心寫下兩個字:杜宇。

那是德慶十二年。

他開始調查杜宇。什麽也查不到。越查不到越是心煩。

然後就到了德慶十三年。五月十二那一夜。他本來是想要無論如何陪着瑞王爺去宮裏了結這場恩怨。不過胡楊對他說,還是要查清楚杜宇。

“你混入七瓣梅花這麽久,應該知道他們神出鬼沒。”胡楊道,“如果不把這些人都揪出來,日後瑞王爺也坐不穩江山。我總覺得,杜宇應該就是七瓣梅花的領袖。你看他上次給你的折扇,上面就有個七八梅花的戳印。”

是麽?宇文遲已經記不清了。但還記得。。那上面題的詩——“見說秦兵至,甘心赴國仇”。

“你去杜宇家裏再找找看。”瑞王爺命令。

于是,那一夜,他來到醉晴樓。

他還真的找到名冊了。卻不是寫着七瓣梅花名單,而是瑞王爺的手下——最後一頁,還寫着他自己的名字:“宇文遲,生年不詳,籍貫不詳,師門不詳。此人恐非善類。但其有拳拳赤子之心,或可曉之以大義?”

然後他再翻,翻到了陳岚的名字。

陳岚——杜宇曾經告訴他,這是那個私通苗王的人。也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人之一。為什麽也在這本名冊之中?

于是他的世界塌陷了。

他想抛開一切逃離。于是去找朱砂。但是又不甘心,想要問個明白。只是,走出來之後,又失去了質問的勇氣。

恨仇人,更恨自己。

他撞進了吉祥客棧東方白的房間,兩人喝了個酩酊大醉。然後他中了毒。痛苦得想要死去。

“小鬼,你不能這樣,大事已成,現在是你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了!”

模模糊糊地聽到了這個聲音。然後,他就被送到了聽松雅苑。

在那裏,有個善解人意的丫鬟小安。他一度忘記了身體的痛苦和內心的掙紮。

然而,他卻發起了狂來。小安被他撕成碎片。

再也不想面對這一切。

他被用牛筋繩捆紮床上。看到胡楊給他端來了湯藥:“喝下去會好一些。”

不,不要,他搖頭,師父,你殺了我吧。

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先是吶喊,最後變成□□。明明力氣已經用盡,但身體還在抽搐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是死是活。然後聽到胡楊嘆息般的聲音:“你有兩個選擇。選擇消失,或者繼續痛苦……”

“我要消失……”

于是他消失了。

宇文遲消失了。

不,不是消失了。而是變成了杜宇。

和朱砂重逢……被東方白一拳打在臉上……見到了貓兒一般靈巧的丫鬟小翠——沒錯,她和小安仿佛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穿上了龍袍的瑞王爺……用懷疑的眼光看着他的靈恩……總是好像帶着無限哀傷的太子妃紀輕虹……她在等着杜宇,真正的杜宇。

真正的杜宇啊!

他忍不住狂笑了起來。

“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男子漢大丈夫效力的首先是天下的百姓,其次是朝廷,最後才是君王——若是單單為一個主君就做出通敵賣國殘害百姓的事情,實在天理難容。你說呢?”

這是杜宇常說的話。如今聽來,多麽的諷刺!

他這一輩子算是毀了。

他的母親是別人派來陷害他父親的。然後和他的父親一起被冤死了。

他的姐姐和養父母死于非命。

他為了報仇花費了一輩子的時間,卻連仇人究竟是誰也沒搞清楚。

他失去了身份,失去了記憶,失去了深愛的女人。

這一切都是因為某些人要争奪那個君臨天下的位子。

而杜宇和他有有什麽分別?

杜宇也不過是一個暗樁子。說什麽為百姓謀福,還不是替主公經營着七瓣梅花做那監視、暗殺的勾當?主公失勢的時候,杜宇也只能跟着他離開京城,沒了身份,沒了地位,将心愛的女人紀輕虹也拱手讓給靈恩。現在連性命也丢了!

今日的争鬥,不知最後結局如何。但結局重要嗎?無論是誰占上風,争鬥還會繼續下去。已經失去的,無法拿回。已經毀壞的,無從修複。現在得到的,也未必可以保護。

杜宇啊杜宇,你我都是他人手中的利器。刃口打卷了,劍鋒折斷了。他們還會拿起新的兇器。你我就只有被毀滅!你還說什麽大道理呢?

他感到自己的頭被猛烈地撞擊在堅硬的石壁上。劇痛,讓他睜開了眼睛——是德慶帝,正扼着他的喉嚨,将他狠狠地朝密室的牆壁上撞去。

“父王——父王——”敬逸侯想阻止,但德慶帝仿佛忽然變得力大無窮,一晃肩膀,就把敬逸侯震得飛了出去,重重地砸在牆壁上。

是德慶帝身上的菩提露發作起來了!

宇文遲被他掐住脖子,幾乎無法呼吸。

“宇文公子,求你救我父王!”敬逸侯哀求。

救他?宇文遲不想。甚至也不想救自己。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意義。朱砂雖然戀慕着宇文遲,但她并不知道宇文遲的真面目。若是她知道一切,只會唾棄他。

他的頭顱被敲得轟轟直響。他合上眼,想去看看夢境裏那些美麗的走馬燈,至少,看看緬州的那些日子。可是,随着撞擊,這些畫面被一一擊碎。他什麽也沒有了。

這些碎片在他的眼前翻飛。好像無數銀杏葉。

他回到了文杏軒。

小安在向他微笑:“能簡簡單單的,其實最幸福。”

我也想啊,小安,我也想!他伸出手去,對不起……我……我害了你……雖然你是七瓣梅花,但你……是唯一聽我傾吐心聲的人……對不起……

小安搖搖頭:“您怎麽凡事都往壞的方面想呢?銀杏葉落下的時候如果沒有風吹,怎麽會打着旋兒好像蝴蝶一樣?您可以說樹葉身不由己,但也可以說風吹落葉,才有了秋天特殊的風景呀。”

你……你說什麽?他怔怔看着小安。

但小安卻不再說話了,只是微笑地看着她。

他也就看着小安——也許,小安是來接他走的吧?

可是這個時候,忽有一片黑影閃過,十指如鈎撲向小安。

小安!他大驚,便也撲了過去。那黑影分明是個人,卻沒有臉,雙手都染滿了鮮血,已經扯住了小安的胳膊,眼看着就要把小安撕成兩半。

他不能袖手,斷喝一聲,劈掌直擊黑影的背心。黑影覺察,即僵屍般地騰了起來,伸着兩爪向他攻來。

他沒有見過這麽古怪的招式,也未曾遇到如此狠辣的敵手。幾招之間,他的衣服就被撕去好幾幅,然後,竟然連皮肉也被扯掉幾塊。但疼痛不能阻止他。他一定要救下小安。于是,竭盡全力向黑影的要害攻擊。但這黑影似乎是妖怪。他已經幾次都擊中其胸腹要害,黑影竟不退卻,反而愈戰愈勇。他也豁出去了。哪怕這是陰間的惡鬼,阻止小安去投胎的,他也要将其消滅。

這樣,不知鬥了多少個回合。他的力氣漸漸耗盡。四肢如同灌鉛,快将無法運動。看黑影又惡狠狠地朝他撲下。他想,大不了同歸于盡吧!于是不再防守,使出全力,向黑影的雙臂抓去——這是何等冒險的招式,等于自己胸腹空門大開。但黑影好像來勢太猛,一時也來不及換招,竟撞進了他的掌握。他不放過這機會,大喝一聲,運勁于雙臂,将這黑影撕成兩片。

一蓬污血噴在他的臉上。

黑影消失了,小安消失了,漫天飛舞的的銀杏葉也消失了。

他身在奉先殿下的密室中。對面是面色慘白的敬逸侯。角落裏一人肢體殘缺,被開膛破肚,內髒流了滿地,是崇化帝。而他自己手中抓着的,是德慶帝的殘害。

他一愣,松開了手:“我……我……殺了皇上?”

“是……是……”敬逸侯的聲音顫抖——其實他的整個人都在顫抖。“父王發狂……殺……殺死了三皇叔……然後又要殺你我二人……方才我……就快被父王殺死,你……你救了我。”

“我救了侯爺?”杜宇看自己滿手的血污。

他們的頭頂上傳來“咔咔”的響動。燈光照射下來——密室的門被打開了。看到東方白的臉:“皇上,敬逸侯,你們可在下面麽?”

“東方大俠!”敬逸侯顫聲招呼,“我……我在下面……宇文大俠也在……父王和皇上……都……都……殡天了……”

東方白等人在上面剛結束和蠻族的惡鬥,好不容易才找到了打開密室的機關,哪裏曉得下面發生了什麽——怎麽德慶帝和崇化帝雙雙歸西,而假杜宇又變成了宇文遲?

衆人都震驚,卻無暇細問,墜下繩子去,把敬逸侯和宇文遲都拉了上來。兩人渾身血污,仿佛自地獄裏爬出來一般。

東方白說,方才攻入奉先殿的蠻族已經被他們合力殲滅,雖然代價慘痛,但總算沒放過一個蠻人。黃全方才也傳來消息,說在禁宮中擊斃蠻人八十有餘。他又聯絡了護軍,正在京城內搜捕。天色就快亮了,蠻人暫時也應該玩不出什麽花樣。有禁軍加上護軍,必然能将他們一網打盡。

敬逸侯點了點頭,道:“父王身上劇毒發作,失了常性。他和皇上纏鬥一處,就……就釀成悲劇。”

“這……”東方白看到了密室裏的屍身。說德慶帝毒發,成了殺人狂魔,他自然相信,因為他也是這樣殺光了吉祥客棧裏的人。但是,那也只有德慶帝殺死崇化帝,崇化帝再怎麽跟他扭打,也不可能殺了他。他瞥了敬逸侯身邊那癡癡傻傻的人一眼——分明是杜宇的臉,卻被稱為宇文遲。敬逸侯是在替他掩飾嗎?

“你……真的是……宇文遲?”他問。

“他正是宇文遲。”敬逸侯的聲音依然微微打顫,但語氣卻威嚴了許多,“他還是故安郡王的世子,我的兄弟。”

“安……安郡王世子?”東方白不知那些令人震驚的消息到底還有多少。

“此事日後再慢慢解釋,眼下自然是抗擊蠻族要緊。”敬逸侯道,“我相信黃元帥經驗豐富,自然會将蠻人感觸中原去……咱們……咱們還是快将父王和皇上的遺體拉上來……也好……也好停靈發喪。”

衆人沒有異議,有幾個就又用繩子墜下密室去。不久,将兩位皇帝的殘肢都撿了上來。德慶帝只是被撕成兩半,還容易拼回去。崇化帝卻已經被開膛破肚。衆人勉強拼了,又将先前被胡楊砍斷的手也找回來,算是湊成個全屍。

敬逸侯對着兩具屍首嚎啕大哭。又道:“把胡太醫的屍身也搬上來吧。他也是個忠臣。”

東方白撇着嘴——胡楊算是什麽忠臣?

外面那些僥幸逃過蠻族魔爪的大臣此刻也都慢慢聚攏了過來,雖然不太明白怎麽忽然有了連個皇帝,但都跟着敬逸侯嚎哭,還有幾個磕頭道:“國不可一日無君,請敬逸侯繼承大統。”

敬逸侯喝止他們:“父王和皇上才走,不要說這些——今日浩劫,朝廷損失慘重。也不知各部還有那些官員尚在人世。你們與其說這些廢話,不如速速幫着禮部準備國喪吧!”

大臣們見他面色嚴肅,不敢多言,紛紛告退而去。

“殿下——”旁邊一位七瓣梅花的道,“雖然您心中悲痛,但方才他們說的也沒錯。國不可一日無君。”

“不必說了。”敬逸侯道,“聖祖六子,道德慶年間,就只剩下父皇和三皇叔。父皇只有我一個兒子,三皇叔雖然有幾個子女,但除了已經不在人世的靈恩之外,都還是孩童。如今,除了我,還有誰能擔起社稷?唉,聖祖爺嘆息的不錯,兄弟阋牆,何其可怕。非要變成孤家寡人才能君臨天下嗎?”

他這樣說的時候,看到了宇文遲——聖祖六子的後人,還有宇文遲一個。

“你們先退出去,我有話和宇文遲說。”

東方白仍是滿腹疑問,但也不敢此刻開口,只對宇文遲道:“兄弟,一會兒我有話問你!”即和衆人退出奉先殿去了。

宇文遲看着他的赳赳背影——還是那為朋友一諾可以獨行萬裏的樣子。他有話要問,那麽,他要怎麽回答呢?宇文遲可悲而可憎的真面目——或者,另一番謊言?

不想去思考,收回目光來,看着眼前的奉先殿正殿。這裏滿目瘡痍,和去年被焚毀的時候也差不多。敬逸侯走到□□神位前,指着那黃金的底座,道:“聖祖手書應該就在這裏,你想知道真相嗎?”

宇文遲呆呆地看了一眼——現在告訴他真相,還有什麽意義?

但敬逸侯已經對神位恭恭敬敬拜了三拜,就伸手去那底座下摸索了。

好吧,如果讓他知道,也無所謂,宇文遲想。把一輩子都搭進去了,也換回點兒什麽。

敬逸侯從底座下取出一個匣子,捧着交給宇文遲:“你自己看吧。”

宇文遲謝過了他,見那匣子精巧,前方有個機括,就按了下去。

“砰”地一聲,匣子裏炸出一團白霧。他閃避不及,被噴了滿臉。立刻就感到了火辣辣的疼。

“哈哈哈哈!”敬逸侯笑了起來,“聖祖皇帝臨終之時,只有一樣聖訓,就是帝王之家,絕無情義可言,父殺子,子弑父,夫妻反目,兄弟相殘,這都太平常不過。唯有最狠毒的那一個,才能活下來!我準備這盒□□很久了,本以為今日皇叔召見我,可以用在皇叔的身上,卻沒想到世事玄妙,你替我把皇叔解決了,而這藥正好可以用在你身上!你到陰曹地府和他們繼續鬥去吧!”他說着,又朝宇文遲踢了一腳。

宇文遲雙目不能視物,而且那□□發作甚快,眨眼間他已經感到呼吸困難四肢麻木。被敬逸侯一踢,就倒了下去,滾出正殿的殿門,又滾下臺階去。

他撞到了石欄,也撞到了死人,還撞到了不知什麽。

血液般粘稠,濃黑的痛楚攫住他。

“你有兩個選擇。”他仿佛又聽到了這個聲音,“選擇消失,或者繼續痛苦……”

我要消失!我要消失!

他想這樣回答,可是卻發不出聲。

但奇特的是,他卻并不感到驚慌和害怕了。

因為他知道,這一次,不用他選擇,他也會消失。

永遠的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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