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錢當然是沒有借來。

周善才站在自己父母面前,幾乎就差下跪了,周老爺子板着臉硬是不再給一分錢。

其實他自己心裏面又怎麽不清楚父母心有偏向。正因如此,在徐珍抱怨的時候他不能開口。到底是自己父母,他自诩是一個孝順的人,在他的潛意識裏,父母再怎麽對自己,他也不能多說一句不好。

他想起來自己小時候上學——其實他本來成績很好的——卻怎麽也要不來學費。作為兒子,他心裏面也會委屈。但作為丈夫和父親,他知道自己必須堅強。

周老爺子冷着臉,不再說話。周老太太更是不敢多言。

“您是一分都不願意再多給我們了是嗎?”他聽到自己這麽問。

周老爺子不搭腔,只是看着他,然後從鼻子裏發出了一聲類似嘲諷的聲音。

他知道,在自己的父親眼裏,自己不學無術,幹什麽都沒有成過。

可是自己幹什麽,他也沒有真正支持過。

他在原地又站了幾秒,然後轉身掀開門簾走了出去。

天氣已經漸漸轉涼,秋風吹着已經有幾分刺骨的意味,可他竟覺得,那屋子裏的壓迫感和冰冷,比屋外的蕭瑟更讓人難受。

他走在路上,從來沒有覺得過,到家裏的幾百米路有那麽漫長過。

最後門市還是開了起來。

錢是徐珍從自己娘家借來的。

有時候徐珍也會想,為什麽單單是自己這樣呢?自己一房的姐妹們都嫁得很好,雖然或多或少都有點婆媳矛盾,但是卻過的一點也不委屈。

而自己呢?雖然周善才對自己很好,可她總是覺得日子過得很是憋悶。

自己的公公婆婆從來不跟自己直接産生矛盾,明面上什麽都做得很好看,可是真正伸出手扶持自己這一家的時候卻幾乎沒有。

她甚至把自己換到周善才的位置想了一下,也覺得确實很難做。最後她妥協了,到自己娘家借了錢。

既然結了婚,就要好好過日子吧。她這麽想。即使日子難過,也得過下去。

可能是時來運轉,也可能是找到了門路,家電賣的不錯,至少在保證了基本收入的基礎上還略有富餘。

當然少不了每個月月末去進貨。進貨的時候兩人就把兩個孩子放在家裏然後鎖上門。兩人一般都是晚上七八點走,于是哄周岺睡覺的工作就交給了周岢。

周岺大多數時候還是挺乖的,就是每次看到周岢都異乎尋常地熱情。不是要抱抱就是要親親,給周岢磨的一點脾氣也沒有。

那個時候他就發現,自己不論多麽暴躁內心多麽不情願,在周岺面前也絕對是無條件地溫柔順從。

周岢寫完作業,陪着妹妹看動畫片,時不時還要配合妹妹演上一段美少女變身的戲碼。等到周岺終于玩累了,肯睡覺了,還得拉着他的手,讓他給呼嚕呼嚕毛——用手拍着她的背哄着睡覺。

周善才夫妻倆開着二手面包車,經常會遇到路上抛錨這樣的事情,遇到天氣不好的時候,兩個人少不了要在雨中推車子,有時候甚至到淩晨才回家。而到家的時候,兩個孩子早就并排在床上睡熟了。

日子過的很辛苦,但是夫妻兩個覺得一切正在往正軌上走。

轉眼1999年走到了盡頭。

這個曾被認為會有世界末日到來的年份正在遠去,千禧年帶着新世紀的蓬勃生機正在到來。

年關歲末,門市也關了。一家子開始為新年到來而操辦。

周岺嘴裏念着“廿三糖瓜沾,廿四掃房子”的歌謠,在院子裏拽着周善才去買糖吃。

“小樹別搗亂,一會爸爸就帶你去買!”周善才拍拍她的頭,拿了紅紙放到院子裏的石桌上研墨。

周岺看周善才在那裏寫寫畫畫覺得好玩極了,趁他不留神,手極快地伸到硯裏使勁攪和了一番,擡手就往紅紙上伸,紙上瞬間就印了幾個手掌印。

周善才瞪大了眼睛,大吼一聲“周岺”,給她吼得一個激靈,轉身就跑。

買了糖,掃了房子,糊了窗戶紙,蒸了饅頭也殺雞炖了豬肉,轉眼大年三十晚上就到了。一家人圍在電視前看春節聯歡晚會,宋丹丹和趙本山的《鐘點工》把周岺逗得笑得直打嗝。

周岢側過頭看着自己妹妹一臉傻相,扯扯她的胖臉,問道:“你想要一個燈籠嗎?”

周岺一聽,立馬來了精神,瞬間就從沙發上蹦了下來,邁着兩條小短腿就往周岢身邊湊。

周岢帶着周岺走到院子裏,從牆角拿來一個酒盒子。

“這不是燈籠。”周岺說。

“這當然不是!我給你變一個燈籠!你可瞧好了!”說着,周岢拿出剪刀,在酒盒上面劃了幾個口子,然後剪開成好幾個圓形方形的洞,又拿出針,在最上面和最下面分別細細密密地紮了許多小孔。接着用毛線從頂部穿出去作為提繩,再小心地把小紅蠟燭放進去。

這是他前幾天手工課剛學的。

“哇!”周岺看着亮彤彤的酒盒,張大了嘴巴。

“哥哥,厲害!”她伸出大拇指。這是她前幾天才在電視上學的手勢,主持人姐姐說,這個就是誇贊別人厲害的意思。

周岢顯然很受用,擡擡眉毛正要說話,門外幾個男孩的聲音傳了過來。

“周岢!快出來一起放煙花啦!”

周岢看看低着頭擺弄酒盒的妹妹,有點猶豫。

“快點啊周岢!”

他拍拍周岺的頭:“你乖乖在這裏待着別動啊,一會哥喊你,你就擡頭看。”

待周岺懵懂地點點頭後他才快步跑走。

周岺蹲在院子裏,懷裏抱着燈籠。她擡頭看看天,月亮很亮,又轉過頭看看屋裏,隐約能看到爸爸媽媽在電視機前笑。

就在她蹲到懷疑人生的時候,周岢的聲音響了起來。

“小樹!”

她擡頭,卻沒看到人。

“在這兒!樹上!”

周岺往自家牆外面一棵槐樹上看,果然看到周岢站在上面。這可把她吓壞了,放下燈籠,起身伸着手一臉驚恐。

“我沒事!我沒事!別怕!哥馬上就下來了!”說着,周岢一滑就沒了人影。随後門口就傳來了細細碎碎的聲音。

得,本來想顯擺一下,反而把人吓壞了。

“哥下來了,別哭!”他過去拉她的手,“你看看這個是什麽?”說着他遞過來一根細細長長的東西。

“是……什麽……”周岺的聲音已經有哭的腔調了。

“你看啊。”說着,他從臺子上拿過打火機,點了一根香,然後握住她的手,将手裏的香和那根長長的東西輕輕相碰,手上那根東西立刻被點燃,迸發出一簇簇光亮。

像是一朵火焰織就的細碎的花,将周岺的眼睛映照得格外明亮。

“這個叫仙女棒。”

光把他照得柔和,他微微屈腰,對她彎着眼睛笑,眼眶下方映着一道淺淺的陰影。

“是仙女才能拿的棒嗎?”她眨巴着眼睛。

“呃……”

“小樹是仙女?像電視裏一樣漂亮的仙女”

周岢無語,不知道這個妹妹腦子裏整天在想什麽,仙女棒怎麽就是仙女才能用?明明自己是從那幾個男生那裏搶過來的,當時幾個人可是為了這麽幾根細細的東西差點都要幹架了。

“哥哥,沒了,仙女棒。”

一轉眼,一根已經燒沒了。

“哥還有。”他拿出剩下的兩根。一并點燃。

兩個人一人一根,一根紅色一根藍色,站在院子裏。

周岺拿着仙女棒,手腕轉着圈,嘴裏振振有詞:“天女散花!!!”

周岢悄悄地走到門外,拿着打火機遠遠地将火線點燃。

瞬間,樹上接二連三地響起了尖利的聲音,順着聲音散開的,還有五彩斑斓的煙火。

周岢快步跑到院子裏,捂住周岺的耳朵示意她擡頭往天上看。

只見天空中迸發着五顏六色的圖案,像是一簇簇開了滿懷的花朵,聚合又散開,在夜幕中有節奏地亮起又熄滅,不時響起一片嘩啦啦的聲音。

那是周岺人生中第一次看到煙花,是周岢為她燃放的。

只是她可能想不到,多少年後當她再次看到這樣的煙花時,卻是完全不同的心境了。

1999真正地帶着屬于二十世紀的斑駁色彩離去了,封建與現代并存的,侵略與守衛共存的,奴役與抗争同在的二十世紀,一代人為之奮鬥着的,又一代人出生并成長着的二十世紀,終于真正地遠去了。承載着美好心願的,充滿希望與未知的,屬于新時代的,摩登現代的二十一世紀畫卷正在徐徐展開。

對于未來的道路,誰也不清楚會走向何方。究竟二十一世紀之于他們是幸福還是厄運,誰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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