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雛棍 (1)

沈光明一把将玉片抛到另一只手裏,上下打量那乞丐。

喝住他的乞丐和他身量差不多,臉上雖髒污,但神情凜然雙目炯炯,看着挺精神。他手裏一根打狗棒,另一只手緊緊抓住沈光明手腕,力氣還挺大。

“居然還能讓我碰到你這小賊……玉片是我的,将它還我!”乞丐大吼。

街上原本行人接踵,見有熱鬧可看不免紛紛駐足,交頭接耳。這小乞丐身後又走來了幾個大乞丐,站在小乞丐身後,對沈光明形成頗大壓力。沈光明看看面前的大小乞丐,又瞅瞅周圍密密實實的人群,心想這回跑不了了。他心念一轉,單手握拳,将玉片握在手裏。

他皺着眉頭上下打量那乞丐:“你說這玉片是你的,那我問你,玉片上有幾橫幾豎?”

小乞丐一愣,擰眉思索,只是才想了一會兒便反應過來:“不是我的難道還是你的?!你是不是想賴了我的東西!”

沈光明搖搖頭:“當然不是,這玉片也不是我的。”

這下小乞丐又是一愣,立刻被沈光明掙脫了。

小乞丐身後的乞丐明顯年長,身上系着五個布袋,面色沉凝。沈光明一看便知是丐幫的五袋長老,心裏一面緊張,一面又起了好勝之心。這些人流落街頭啼饑號寒,見盡百态才煉成一雙火眼金睛,要是能在這些人眼皮底下抹油逃脫,才叫厲害。

沈光明便對面前的小乞丐下功夫。

“幾橫幾豎?”沈光明又問了一遍。

小乞丐想了片刻,怒道:“無橫無豎,只有火燎痕跡!你在騙我!”

沈光明卻舒心一笑:“小兄弟,我可放心了。你确實是這玉片所有人。”他将手攤開,把玉片珍而重之地放在小乞丐手心中。

“這玉片是我在慶安城外撿到的。”沈光明說,“那日我與友人正在行路,忽見辛家堡的家丁追着一個人跑了過來。那人形容猥瑣,賊眉鼠目,懷裏抱着個包袱,金珠寶玉落了一地。後來聽家丁們說,那賊人是江湖上有名的慣偷,一路偷盜竟偷到了辛家堡家門口。”

他講得繪聲繪色,将那日林中搖曳的光斑、奔跑的人聲和落水的包袱一一道來。那慣偷見他與友人騎着馬如何亮出個匕首威脅兩人将馬讓給他,辛家堡的家丁又如何的英武勇壯,将那賊人按在江岸的淺灘裏揍了又揍。江水如何嘩啦作響,那賊人如何嗷嗷痛叫,逃竄時誤将那裝滿財物的包袱落進了江水裏。講到包袱撲通一聲落水,周圍的人們紛紛“哎喲”大嘆:“那可是金銀珠寶啊!撈上來了沒有?”

“沒有啊,一點兒都沒有。春汛不是急麽,郁瀾江又寬敞,那水嘩嘩地,什麽都沖走了。就算重的沉的沒沖到下游,也撈不起來了:郁瀾江底下的江泥利害得緊,每年都要吃掉不少人,為了這些珠寶犧牲人命,也不是辛家堡會做的事情嘛。”

Advertisement

衆人紛紛點頭附和,沈光明見那五袋長老臉上也露出些許笑意,便将這故事繼續編了下去。

“我與友人幫辛家堡家丁撿拾岸上的財物,結果就發現了這塊玉片。”沈光明誠懇又認真,“家丁說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東西,估摸是賊人從別處偷來的,便讓我倆拿走了。這玉片不值錢,但我想着,這江湖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萬一真遇見了呢?也是老天開眼,結果真讓我遇到你了。”

小乞丐看看玉片,又看看沈光明,臉上神情十分複雜。

沈光明生怕他不信,連忙又加了幾句:“你若不信我,你可以到辛家堡去問。沒多久的事,而且慶安城裏的人都知道的,郁瀾江不僅吃人,連財寶也吃……”

“不不,不是不信你。”小乞丐連忙截斷他話頭,“這位公子,我是沒想到,世上居然還會有你這樣的善心人。”他說罷将打狗棒握在兩手之間,深深一鞠躬,對沈光明行了個大禮。

沈光明被他吓得退了一步,急忙将他扶起:“你過獎了,過獎了。”

“我從小跟着師父行乞,見太多冷眼人,真不知道世上還有你這樣好心的公子爺。”小乞丐熱情地說,“公子爺如何稱呼?我沒姓沒名,師父給我個歲字,他們都叫我阿歲,以後公子爺有需要我幫忙的,請盡管吩咐。”

問出沈光明住在少意盟,阿歲更是感激恭敬:“少意盟的人都特別好,從不欺負我們丐幫。公子爺一定也是少意盟裏的大好人。”

他又說又笑,将那玉片攥在手裏摸了又摸:“我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這玉片是我身上唯一值錢的東西了,師父說他收留我的時候在我身上發現的……”

沈光明聞言更加愧疚。他說這個謊完全是為了脫身,誰料竟換來這小乞丐的無邊感激,一時脫身不得,心裏的愧意一層多過一層。

圍觀的人見并無熱鬧可瞧,也紛紛散了。沈光明借口說自己還有事情,與阿歲告別了幾次。阿歲想贈他些東西以表謝意,可身上沒什麽好東西,急得掏了幾回,白白摸出一層泥。

沈光明笑道“不必不必”,轉身正要離開時,肩上突然一沉。陌生的渾厚內力壓住了他肩膀,沈光明大呂功還未練成但已有感悟,只是真氣才提起想與之對抗,一旦跟那陌生內力對上勁便立刻消散。沈光明撲騰一下跪在地上,疼得他皺眉。

阻止他離開的是站在阿歲身後的五袋長老。

“這位公子,我是丐幫五袋長老,人稱七叔。”那乞丐聲音低沉,嘴角仍噙着一絲笑意,“有幾個問題,不得不請教一下公子。”

沈光明心中警鈴大作:這乞丐方才臉上所帶的笑意不是贊同自己說法,極可能是看出了破綻卻故意讓沈光明繼續賣乖。他強裝鎮定:“我好歹也是你的後輩,你問我問題,就這樣問?”

他邊說邊要掙紮站起,但七叔內力比他不知強多少,他扭了幾下,肩上的阿狗棒反而越來越沉,幾乎要将他壓彎了腰。

“師父!”阿歲驚慌道。

“第一個問題,既然是江湖慣偷,又有偷盜一包袱金銀珠寶的能力,為何要在破廟的鳥巢之中掏走我徒兒這毫不值錢的玉片?”七叔沉聲問道,“玉片藏得密實,破廟又無金銀可盜,請問公子,這賊人為何要巴巴地去偷乞丐的破玉片?既然偷了,還留了銀兩在哪兒,又是為何?”

“我怎麽知道!”沈光明怒氣沖沖,“我又不是那賊人!”

“第二個問題,辛家堡家丁不是辛家堡的主人,更不是管理財物的人,他們如何知道這玉片不是辛家堡的東西?”七叔不理他的抗辯,繼續問,“既是賊贓,又怎能随意給陌生路人?”

沈光明不出聲,哼哼地搖頭。

“第三個問題……”七叔笑道,“方大棗是你什麽人?”

沈光明這才一驚,但臉上仍舊一派平靜:“方大棗?我沒聽過這個名字。”

七叔笑了:“小東西,你倒圓滑。老方被辛家堡的人追殺數百裏,正躺在棺材裏等死,半個身子都爛了,你不去看看?”

沈光明立刻維持不住自己的表情,失聲道:“什麽?!”

話一出口,他便看到七叔哈哈大笑起來。

“我年輕時第一次見方大棗,他手裏拿着我丢失的錢袋。我向他讨要,他便問我錢袋上有幾個字。待我說出答案他立刻将錢袋還我,還整了一套說辭,和你現在編的這個故事一模一樣。”七叔得意道,“一模一樣的套路,他是你師父?”

沈光明扭頭不說話。

七叔仍在絮絮說話:“老方與我倒是老友,你騙到我徒弟頭上來了……這玉片是你偷的?你偷這個做什麽……”

他話說了一半,斜刺裏突然伸出一口劍,從下往上将他打狗棒輕輕挑起。

雖然只挑起兩寸,但已将沈光明從棒下解脫出來。

唐鷗手裏拿着劍,對七叔笑道:“七叔,許久不見。我這朋友可是冒犯了你?”

沈光明恨不得抱住唐鷗大腿,但當務之急是從打狗棒下滾出來。他滾了一滾,滾到阿歲腳下,擡頭便看到這小乞丐一臉驚愕傷心。

唐鷗在另一邊已經跟七叔聊上了。談及張子橋,七叔連嘆了好幾口氣,心情平複後才跟唐鷗轉述沈光明剛剛的話。聽到是一個猥瑣的盜賊偷走了玉片,唐鷗忍不住轉頭看了眼沈光明。

沈光明任這石頭砸在自己腳上,不言不語,視死如歸。

唐鷗聽完,對七叔抱拳:“還望七叔海涵。我這朋友頑劣,但不是心惡之人。”

七叔點點頭:“我知道。一個還未出師的雛棍,哈哈哈。他還往鳥巢中放了銀兩,倒是有趣。”

沈光明嘆了口氣,真心誠意地跟阿歲說了聲“對不起”。小乞丐垂着腦袋想了一會兒,開口道:“罷了,你放的那銀子遠遠超出玉片的價值,現在玉片也回來了,我不怪你。”

沈光明躊躇着不說話。阿歲看上去十分傷心,他內心愧意越來越濃。

七叔沒繼續怪沈光明,走過來把阿歲拉走了。沈光明跟着唐鷗離開,回頭看乞丐們緊緊走在一起慢慢走遠。

“難過了?”唐鷗說,“讓你又騙人。”

沈光明繞開他這個問題:“你呢?你不是被林大俠拉着說親事?怎麽又出來了?”

唐歐哼了一聲,加快腳步往前走。

林劍在沈光明離開之後才語重心長地跟唐鷗聊正事。

一番話說完,唐鷗明白林劍的意思:兩家聯姻,對兩家的規模和生意都有好處。少意盟由于規模擴大,需要資金;唐家的商隊行走江湖,也需要一些依傍。林家和唐家的情誼已有近二十年,林少意和唐鷗親如兄弟,林劍自然說得坦蕩。唐鷗已到了該成家的年紀,林澈确實是他最好的選擇。

原本還想繼續拒絕的唐鷗想到裏面還有家業與林少意的前程,只好沉默。

“那你什麽時候成親?”沈光明用唐鷗的錢買了塊餅,邊走邊問。

唐鷗:“……我并未決定成親。”

沈光明:“你肯定會答應的。之前蘇家小姐那一次,你并未特別高興,但也沒有不情願。不說你婆媽吧,你心事太重,想得太多……”

他話還沒說完,唐鷗在他腦袋上大力抓了一把:“你很懂,嗯?”

沈光明覺得有點疼,連忙專心啃餅不接茬。

唐鷗心事重重,兩人一前一後回了少意盟。進門時正好看見林澈又偷偷騎着他哥的馬出門,兩人跟她打招呼,林澈匆匆揮手回禮,飛一般跑了出去。“我挺喜歡林家小姐的,蠻可愛。”沈光明終于吃完了第三個餅,搓搓手,“她也是練武的,都是江湖兒女,和你倒也相襯。”

唐鷗瞅他一眼,默默走了。

沈光明心知要在少意盟住上一段日子,于是去收拾自己的小包袱。他和唐鷗同住在一個院子裏,這是唐鷗要求的,原因是要監督着他每日不辍練功。院子倒還挺寬敞,幾棵杏樹種在當中,杏花落得差不多了,小小的果子綴在枝頭。

沈光明在樹下看了一會兒,回房收拾包袱。因為房間寬敞,他将所有衣物都抖摟起來,抖着抖着,從衣服裏掉下一本書。

他撿起來一瞧,頓時臉紅:這是那日從破廟裏和玉片一起順走的春宮圖冊。現在丢又丢不掉,沈光明将它藏在了床下,隔着床褥,看不出也摸不到。

正在整理床鋪時,有人站在房外敲打窗框。沈光明回頭便看到林澈站在窗外,沖他勾勾手指。

沈光明:“?”

林澈:“你出來,我有事情問你。”

沈光明屁颠屁颠跟着林家小姐出去了。

林澈騎馬還未跑出半裏,林少意身邊的人便追上去告訴他“盟主在找馬呢”,林澈只能将馬還給大哥,自己轉身回來。轉了兩圈見到沈光明走進院子,于是跟了過來。她在杏樹下的小桌上擺了一碟花生米和一壺酒,一副要和沈光明長談的架勢。

沈光明:“小姐,這樹蟲子多,換個地方?”

話音剛落,春風一過便簌簌落下一片蟲子。

林澈将蟲子吹跑,讓他仍舊坐下來。沈光明便坐了。蟲子在桌上蠕蠕而動,林澈似是沒看見,劈頭就問:“唐鷗打不打女人?”

沈光明:“……沒見過,但他打我。”。

林澈嗯了一聲,又轉頭問:“他兇不兇?”

沈光明想了片刻,禀着天地良心慢慢道:“不算兇吧……但對我很兇。”

林澈瞅瞅他,繼續問:“你覺得他家裏有錢不?”

“有!”

林澈最後抛出個重要的問題:“你覺得他武功好不好?”

沈光明說挺好的。說完這三個字就沒下文了,林澈正等他詳細描述,見他閉了嘴,急道:“江湖上什麽地位?”

“和你哥哥差不多?”沈光明遲疑道。

“果然……”林澈點點頭,皺着眉頭長籲短嘆。

春風又過,落下一片蟲子和剩餘的杏花花瓣。林澈年紀似與沈光明相當,正是最好的年華,此時連皺眉拂去衣上蟲花的舉動沈光明也覺得很可愛。他笑着看林澈,林澈發現他眼神,怒道:“看什麽看!姑奶奶挖掉你這雙招子!”

她聲音稚嫩,氣勢不足,硬要撐出江湖女俠客的模樣,沈光明笑得愈發厲害。

“你不想嫁唐鷗?”沈光明好奇道,“為何?”

林澈确實不想嫁。唐鷗當日初次到少意盟來,她俨然是少意盟中的大姐頭,雖然走起路來還搖搖晃晃,但已領着唐鷗四處亂跑。之後唐鷗每每到少意盟來玩,林澈都要提着槍和他打架。兩人各有輸贏,互相都很煩對方,林澈是這幾年才從父親口中聽聞自己居然和唐鷗有婚約,還是這根本不正式的婚約,氣得日日偷林少意的馬出門洩憤。

林少意和唐鷗似是兄弟一般,自己妹妹嫁給唐鷗他是非常高興的,加上林劍也有這樣那樣的考慮,少意盟上下對唐鷗這個眼看就落入囊中的姑爺,充滿期待。

沈光明同情地點點頭:“不過唐鷗确實很好的。你嫁給他,也會過得好。”

林澈左顧右盼,猶豫許久才說出真心話:“可是他武功太好了,我不喜歡。”

沈光明:“……為什麽?”

林澈:“打不過。”

她說罷看看沈光明,補充道:“你這樣的就很好,我還可以教你武功呢。嫁一個比自己強的,還不如嫁一個你這樣的。”

林澈剛說完,沈光明撲騰一下從椅上滾了下去:“別別別……千萬別……”

林澈:“……”

沈光明:“這玩笑萬萬開不得,開不得。我先走了,林小姐你慢慢吃……蟲子,蟲子記得先拿掉!”

他腳底抹油,飛快跑了。

上次的蘇小姐事件在沈光明心裏留下了寬大的陰影:唐鷗未過門的媳婦們想法都比較特別,自己雖然是個毫不知情的局外人也難免被繞進去。所以三十六計,還是遠遠遁避比較好。

少意盟比辛家堡要大,而且他能自由走動,自然快活許多。轉了兩圈,方才的驚悸也全都消失了。正詢問唐鷗在哪裏,有人便告訴他,唐鷗正和林少意在練武。

沈光明頓時來了興趣,問清楚地方就溜過去。

林少意的父親林劍少年成名,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仁俠。他創立少意盟的時候正是新婚,将未出生的孩子也以此命名。少意盟成立不足一年,仇人上門,殺了林劍的妻子。在悲憤中與仇人纏鬥,林劍保住了林少意,丢了一只手。林少意十二三歲的時候便開始接管盟內事務,林劍因為妻子的死,早已遠離江湖紛争,只專注少意盟的事情。林少意成了武林盟主之後,人們提起他,往往要多加一句“盟主的爹”。

林劍的“仁俠”名稱是從林家劍法中來的。他與師妹攜手江湖,留下了許多除惡揚善的美名,仁俠夫婦在行善的時候,也将林家劍的名聲傳了開去。林少意一手林家劍比林劍練得更圓熟,加之有其師父石中仙的教導,劍法掌法都十分精純。上次他和性苦打鬥,沈光明沒能旁觀,非常遺憾。

還未走到練武之地一聽到破空之聲頻頻傳來。

林少意立在練武場中,手裏是一把薄薄長劍。唐鷗正落到地上,低頭看看自己的衣角。

“這次你贏了。”唐鷗說,“林家劍日益長進了啊。”

林少意收劍笑道:“承讓。秋霜劍的進展不大,你青陽心法的最後一層還是過不去?”

“過不去。”唐鷗沉聲道。

他修習青陽心法已有十年,初始進展極慢,但掌握訣竅之後,很快就将青陽心法運用自如。但最後一層始終過不去,張子橋說他未絕望過、也未曾面見死亡。因參不破生死,因而不理解最後一層的關竅。唐鷗将劍放在一旁,抱拳道:“少意,我們來試試拳吧。”

沈光明站在場邊看得心潮澎湃。他現在有練武的可能了,正是最好奇的時候。

林少意放好劍,奇道:“你什麽時候懂拳法了?練的什麽拳?”

唐鷗立在場中,緩緩吐出一口濁氣,亮出起手式:“十難手。”

其餘兩人聞言俱是一驚。

十難手是青陽祖師載于《十難經》中的高深武術,必須以青陽祖師的內功,如青陽心法為基礎才能練成。唐鷗将《十難經》帶在身上,有空便閱讀研習,苦于沒有機會操練,于是向林少意提出要求。

十難手僅有十招,卻招招千鈞。這門武功只有青陽祖師練成并展示過,此時唐鷗說出來,林少意不由得打起了十二分精神應對。

“你不可能已懂得十招。”他想了想,對唐鷗建議道,“我們只試一招吧。我用天生掌的第二式,盤地。”

唐鷗笑笑,點點頭:“十難手第一式,布施。”

他十分感激林少意。天生掌是林少意師父石中仙的獨門掌法,掌掌都有巧變,而唯有第二式盤地,是毫無變式的以力打力,正好與十難手相似。

林少意見他應允,便不再留手。他腳掌蹬地,攥緊右手沖向唐鷗;在靠近的時候右拳突然張開,五指成扇,打向唐鷗胸口。

沈光明驚得渾身僵硬:他縱然不識武,也看出林少意這一出手至少有六七成功力。

唐鷗不閃不避,突然大喝一聲,左掌手指并攏,橫着擊出,正好擊在林少意右掌掌心之中。

林少意嘿地一笑,立刻收手回撤,落地時連退兩步才站穩。

兩人這個對招太快,沈光明只聽到一聲撞擊,便見兩人已飛快分開。

“名不虛傳。”林少意嘆道,“這式名為‘布施’,力量卻不分散,全集中于你掌心,但後勁很足。”

他舉起手讓唐鷗看他左腕上的一根紅繩:“阿澈今年給我求的平安繩,斷了。”

那根紅色小繩落在林少意手裏,他将它揣入懷中。

唐鷗第一次嘗試十難手,威力之大,令他也十分震驚。

“你運功看看,沒問題吧?”他擔心地問。

“沒問題。”林少意甩甩手,“地磚倒是碎了兩塊。”

兩人又讨論了片刻。林少意心情非常好,抓起自己的劍,招呼唐鷗去喝酒。沈光明還處于驚愕之中,看到唐鷗向自己走來,還在發愣:“你真厲害……”

唐鷗笑了笑:“所以?想跟我學嗎?”

沈光明不停點頭,看向唐鷗的眼神裏刻意地放滿了崇拜。

唐鷗捏了捏自己手掌,低聲道:“今晚你先練功,練完了我就跟你說方寸掌的口訣。”

沈光明:“我想學劍。學劍比較帥。我太瘦,力氣小,方寸掌不合适我。”

他這句話一出,面前兩人都面面相觑。

林少意:“有點道理。”

唐鷗:“……很有道理。”

沈光明殷切看着唐鷗的劍,正要出口請求他教自己秋霜劍,林少意卻接口道:“有道理便有道理,先去喝酒。喝完便想出辦法來了。”

唐鷗連連點頭同意,沈光明自然也被帶着去了。

結果直到喝完辦法也沒想出來。沈光明喝酒不多,這一晚被林少意灌了半壺,居然站得穩,話也說得清楚,自己都很驚訝。

“我以為我不會喝酒。”他說,“方叔以前不讓我喝的。”

此時他和唐鷗正走在回去的路上。少意盟裏十分安靜,有燈籠亮光照亮黑暗路途,兩人慢慢走着。一輪圓胖的月亮貼在天上,屋頂瓦光粼粼。

“喝多了就不好騙人了。”唐鷗平靜道,“以後別逮着機會就騙,厲害的人多得是,你會吃虧的。今天七叔說了,你這樣的雛棍,他見得太多,你一張口他就知道你要說什麽。”

沈光明默默點頭:“我以後小心地騙。”

唐鷗:“我是說,讓你以後別騙人了。”

沈光明:“不騙人怎麽來錢?我還要買房買地過日子。”

唐鷗不出聲了。他又想起自己的那個念頭:收留沈光明的沈直并不是什麽好心人。如今沈光明除了騙人騙物之外什麽生存的能力都沒有,唐鷗越想越驚。

沈光明走在前面,搖搖晃晃的。他緊緊跟在他身後,一只手虛扶着沈光明的腰。

或許是可憐他,或許是挂念着十年前沒有救下來的那個小孩,或者是愧疚,唐鷗看着沈光明背影,默默梳理思緒。

敦促沈光明練功後,唐鷗回自己屋子裏找出了一張紙。紙上寫着方寸掌的口訣,極為簡單的十六個字。唐鷗翻來覆去念了幾回,并沒有什麽特別的感悟。這十六個字就能練成方寸掌?唐鷗覺得不可靠。

正要往外走,忽聽沈光明屋子裏傳來沉悶的撞擊聲。唐鷗頓時想起張子蘊傳功的那三天,連忙跑了到沈光明的房子裏。

沈光明滾到了地上,蜷成一團,正抱着頭呻吟。

“沈光明?”唐鷗将他抱起,發現他渾身顫抖,體溫極低,身體舒展不開。

他急切地問:“怎麽了?”

沈光明張了張口,眼淚流下來:“疼……太冷了……”

唐鷗氣道:“是不是因為你之前不好好練功?”

沈光明點頭又搖頭,眼淚鼻涕一大把,用力抓着唐鷗手臂。唐鷗不知如何是好,想将他拖上床,但沈光明反過來抓住了桌腿。

唐鷗:“?”

沈光明盡量讓自己遠離唐鷗:“你先出去……別靠近我……”

唐鷗默了片刻,低頭問他:“很冷嗎?需要我抱你,還是喝血?”

沈光明閉着眼睛瘋狂搖頭,把手塞進自己口裏堵着。

唐鷗坐在地上,靠着床沿将他抱着。他想起之前張子蘊說的話,于是一個手掌抵着沈光明的背,将青陽真氣緩緩渡入他體內。真氣入體之後唐鷗才一驚:沈光明體內除了與青陽真氣完全相反的大呂真氣之外,還有一縷陌生的、幾不可察的真氣游蕩着。沈光明不懂如何疏導,真氣便在他丹田裏亂竄,攪亂了大呂真氣的運行。唐鷗這才明白他為何一運功就變成了這樣子,輕聲寬慰:“一會兒就沒事了。”

肩上又濕又涼,沈光明一邊抽泣一邊咬住了唐鷗的肩膀。布料之下就是健碩的身體,沈光明發覺自己的嗅覺從未如現在這樣發達:他能聞到唐鷗身體裏血液的氣味,溫暖滾熱,是他急切需要的。他的牙齒隔着春衣,碰到了唐鷗的皮膚,皮膚之下是血肉,是骨頭,是唐鷗。

小血珠從創口冒出來,滲透了衣料。血液觸碰到沈光明的舌頭,他整個人都更加劇烈地發起抖來。

唐鷗緊緊按住他不讓他掙紮,安撫着他。

沈光明流着眼淚,不由自主地吸吮唐鷗肩頭滲血的地方。溫暖的血液味道很好,他吞咽入喉,覺得寒冷的身體從內到外都慢慢暖了起來。随着這暖,那曾令他心底快活的東西複蘇了,還瘋狂生長起來,纏住他的手腳與軀體,令他失去掙紮的力氣,令他無法施展身體。他趴在唐鷗懷裏,嘗到了鹹的眼淚和血,還有比兩者還要濃重的恐懼。

青陽真氣很快壓制了沈光明體內的大呂真氣。兩種同源的真氣糾纏在一起,相互融合,很快将那縷陌生真氣吞噬,緩緩斂入丹田。

沈光明不疼也不冷了。但他仍舊沒什麽力氣,閉着眼睛不說話。

唐鷗想了又想,猜到那縷陌生真氣應該是七叔的。他壓制沈光明的時候在打狗棒上灌注了真氣,真氣随後便進入了沈光明體內。他把這個想法跟沈光明說了,沈光明無動于衷地動了動眼,嘆口氣。

唐鷗:“……喝都喝了,別嘆氣,開心點。”

沈光明想笑,可笑不出來。他睜開眼,發現自己把唐鷗肩上衣服咬了個洞,傷口血淋淋的,有點可怕。他眼睛一酸,忙從唐鷗懷裏鑽出來:“對不住對不住……”

有點疼,但不是接受不了的那種疼。唐鷗活動活動手臂,看到沈光明用衣袖狠狠擦臉。臉上的眼淚鼻涕,還有嘴上的血都擦在了衣服上,很狼狽。

“我完了,我沒救了。”沈光明擋着自己的臉,“我真瘋了……”

他絮絮地說着,唐鷗只好将他衣袖拉下來:“你沒瘋。跟你說個正經事。”

沈光明乖乖點頭。

“我發現我倆的真氣是可以互相融合的。”唐鷗認真道,“以後我也跟着你一起練功,互相幫忙。”

沈光明呆呆看他,垂頭點了又點。

唐鷗哪裏有什麽需要他幫忙的地方,是看着自己才對。他越想越難過,難過之中還有別的說不分明的東西堵在胸中,令他又憂傷又惆悵。

隔日林澈又來找他講話,見他一臉憂郁,很看不過去。

“男子漢大丈夫,怎麽成日這副模樣?”林澈道,“我教你練武吧。你太弱了,沒人照顧還真不行。”

沈光明:“……”

他察覺到一絲很奇妙的危機感。

“不勞煩林小姐了。”沈光明連忙說,“我可以自己練武,而且我也懂得照顧自己,多謝、多謝……”

“客氣什麽!”林澈笑嘻嘻地在他肩上拍了一掌。

唐鷗一早起床,把沈光明叫醒讓他練功。等他練完,唐鷗也不見了。沈光明心裏有點想見他,于是問林澈:“唐鷗呢?”

林澈立刻道:“不曉得。”

她手裏一支長槍,正細細梳理槍纓。林家劍傳兒傳女,林澈用槍來練劍法,居然真被她練成了一套十分厲害的林家槍。沈光明聽她得意洋洋地炫耀,不由得頻頻分神。他身為客人,又不能拂了主人的好意,只好将林澈帶來的小點心不住往口裏塞。

兩人一個說一個聽,雖然話不投機,但也聊得津津有味。林澈将她的槍料理好了,正要撺掇沈光明去看她練槍,忽聽少意盟中人聲紛雜。

“怎麽了?”林澈立刻跑出院子,抓住個人就問,“出事了?”

“丐幫的人來了,正圍在門口。”那人手裏提着棍子,正要往大門去,“說少意盟害了丐幫的人,要來讨公道。”

沈光明和林澈連忙跟着他一路到了大門。少意盟的大門十分闊氣,此時裏外都圍滿了人,見林澈來了,紛紛讓出道路。

唐鷗與林少意已站在前方,兩人對面便是二十來個衣衫褴褛的乞丐。

沈光明一見到唐鷗,立刻往他身邊擠。誰料林澈不讓他離開,扯着他腰帶站到了林少意身邊。

林少意面前的地上躺了三具屍體。

沈光明看那屍體的模樣,心頭頓時驚訝:其中有兩位他見過的,是昨日在十方城中和阿歲七叔同行的人。他連忙仔細地看,發現其中沒有那小乞丐阿歲,頓時松了一口氣。

丐幫為首的人正是七叔。他沉聲沖林少意道:“盟主,該說的也說完了,乞丐們來找你讨個說法。”

原來地上躺着的三位都是丐幫的人。七叔是五袋長老,這次從別的分舵到這邊來辦事,死的三個都是他帶來的人。三人都于昨夜在城牆邊上被擊斃,兇手下手狠毒利落,均是一掌斃命。屍體身上有一塊少意盟的腰牌,因而七叔一早就帶人過來了。

林少意察看一番之後,露出驚訝表情。

“林盟主,不說你,連我也覺得奇怪。”七叔冷笑道,“三人的傷均是天生掌所為。這江湖中懂得使天生掌的,除了你師父石中仙,便是林盟主了。”

沈光明也覺得奇怪:林少意什麽人,就算真有仇怨,也犯不着要親手去殺三個乞丐。

只聽七叔又繼續道:“少意盟與丐幫向來無怨無仇。林盟主年少有為,我們幫主也是稱贊有加。若說你屈尊去料理這三位,我也是不信的。”

林少意抱拳道:“七叔睿智。”

七叔沒有理會他的話,冷冰冰道:“但不管如何,少意盟腰牌是沒有錯的,是你們做的也好,不是你們做的也罷,請少意盟給一個說法。”

林少意反問:“若不是少意盟所為,如何給說法?”

七叔的打狗棒在地上重重一戳,陰森道:“不是你們做的反栽到你們頭上,想必林盟主也不會罷休。若不是你們做的,丐幫便與少意盟一起,解決兇手。”

得到七叔這句話,林少意臉上神情稍松,側身道:“請先到少意盟坐坐,我立刻安排人去查。”

乞丐的屍體也迅速裝殓了起來,七叔說丐幫有他們的葬儀方式,少意盟的人便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