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長憾(2)

辛暮雲問得溫柔,阿歲卻吓得發抖。

他不說是,也不說不是,反而開口沖他大喝:“你怎麽起來了!”

辛暮雲聞言笑笑:“醒了,就起來了。”

和尚們為他療傷的時候剝光了衣服,他覺得自己似是被冷醒的。久未活動的身體十分僵硬,他在床上左右翻了許多次,才終于慢慢掙起來。腰上的傷口已經愈合,但辛暮雲只記得自己和唐鷗在雪地裏一場搏鬥,之後就全無意識了。觀察了一下室內,辛暮雲發覺這是個禪房。他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禪房裏,但既然是這樣的地方,他應該就不會有事。

他在床上翻找了一會兒,找到了那半塊離家後一直貼身放着的玉佩。辛暮雲草草穿了件裏衣,想了一想,怕玉佩遺失,于是把玉佩系在腰上,扯了被子披着,就這樣出門了。

他自然是沒想到能在這裏看到阿歲的。他已經不記得這個乞丐叫什麽,只隐約對他的樣貌有點印象。見他警惕又慌張,想到自己和百裏疾對丐幫做的事情,辛暮雲心中有數,臉上卻笑得更和煦溫和:“不用怕,我傷不了你。”

“別騙人!”阿歲抖着那把短劍,只盼沈光明等人盡快回來。

辛暮雲這回真是認真回答了:“真的不行了。我內力全沒了。”

他抓抓手,沒什麽力氣。

方才在房中的時候他就已經發現自己丹田空空,四肢酸軟。辛暮雲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心裏想着“這該是報應”,笑得很嘲諷。寒毒入體太深,連這些和尚也乏力。他自己倒是不意外,只是覺得這報應的一天來得太早了。

見阿歲不太相信,他便裝出一副虛弱疲軟的樣子,靠在樹邊,緩緩坐下。

實際上他走到這裏,不過幾丈的距離,已經支撐不住。

阿歲終于信了,小心走近幾步,與他保持着安全距離。

辛暮雲将氣喘勻了,開口問他這裏是哪裏,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麽事。

沈光明早就将這些事情全告訴了阿歲,阿歲猶豫來猶豫去,還是磕磕巴巴地跟辛暮雲說了。

這人現在這麽虛弱,唐鷗與沈光明又在附近,他膽子大了一點,挑着重點,把來龍去脈簡單講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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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暮雲面上無甚表情,心中卻已大震。

他想不到是風雷子救的自己,也沒想到風雷子會這樣堅持保自己,他更沒想到,連照虛和那些少林和尚也肯為自己療傷。

得知林少意也來了,辛暮雲臉上終于透出一絲詫異與緊張。

林少意和唐鷗是絕不一樣的。林少意若是來了,辛暮雲不覺得自己還能活着離開靈庸城。

人們提起林少意,總說這人是武林盟主,正直可信。

但辛暮雲卻永遠記得他這個武林盟主之位是怎麽來的。看似是前任盟主心懷鬼胎,但他在其中斡旋安排,環環相扣,又費盡心機搜羅證據,都不是心思簡單的人做得出來的。

辛暮雲自然知道林少意恨他。這恨意的絕大部分,都是因為百裏疾以那種方式殺了林澈。

現在百裏疾昏迷不醒,他自然要遷怒自己這個幕後黑手的。

辛暮雲看看自己白皙修長的手指,無聲笑了笑。

阿歲又突地緊張起來:“你笑什麽?”

“覺得自己很可憐。”辛暮雲随口回答。

他還不想死。辛大柱與百裏疾都說南疆有一筆財寶,若是将它尋到,他便可以用這筆錢去買人買武器,不愁弄不掉自己的敵人。

也就是辛家堡大火當夜在山上圍觀的那些江湖幫派。

如今名氣最大的少意盟已經被重創,丐幫元氣大傷,其餘幫派互相猜忌,正是下手的好時機。辛暮雲琢磨了半天,意識到這也許是自己最想做的事情了——也是最後的事情。

等完成了,他就先去找到百裏疾殺了,再自戕。

這時身邊的少年又喚了他一聲:“你不冷嗎?”

阿歲手裏仍舊舉着短劍,尖端沖着辛暮雲。但辛暮雲看得出來,他這架勢全是破綻,縱然自己沒了內力,同樣能将他制服。

他盯着阿歲,突然發覺這少年和自己有些相似。比如鼻子,比如眉毛生長的方向。

辛暮雲在這一刻,猛地想起了自己的孩子。

他和一位溫柔的姑娘成了親,有了一個眯着眼睛牙牙學語的孩子。因妻子很美,辛暮雲便确信那孩子長大之後,也是一個潇灑英俊的少年郎。

想到這裏并無特別高興,卻也帶着點愉快,那畢竟是自己的血脈。他知道少意盟不會殺辛家堡裏的其他人,他對林少意和林劍這樣的正道人士充滿信心。

但……正道人士,殺一個,便少一個;少一個,便賺了一個。

辛暮雲看着阿歲,于瞬息間已盤算好殺人之後的脫身技巧。他咳了兩聲,擡手招呼阿歲:“小東西……你過來……”

阿歲自然是不肯的。

辛暮雲作勢從懷裏掏東西:“你也知道僵人的事情對吧?咳咳……城外七星峰山路崎岖難行,我這裏正好有一幅地圖。”

“地圖?”阿歲訝然,頓時放松了警惕,“是去的地圖,還是七星峰的地圖。”

“我也不知道。”辛暮雲立刻接話,“眼睛……眼睛不行了,你,你過來看看。”

阿歲仍保持着微薄的警惕心,但也忍不住小步地謹慎靠近。

待他走得近了,辛暮雲突然出手——他将披在身上的被子甩向阿歲,随即雙腳蹬地,跳了起來!

阿歲立刻知道不好,連忙高舉手中短劍。但被子軟厚,短劍頓時陷入被中,全無威脅。

只不過一個呼吸之間,辛暮雲已奪了他手中短劍,一只手按着他嘴巴,将他狠狠撞在樹上!

門縫有風鑽進來,将燈火吹得搖晃。

沈光明起身擋着風,繼續凝神聽風雷子與林少意說話。

桌上擺着一張地圖,是靈庸城出城,直至少意盟的路線。

“只要他一醒,我們就立刻離開。”林少意冷靜道,“風前輩不必緊随。”

“我愛緊随。”風雷子嘿嘿笑道,“誰知道你們會不會半途将他殺了。我要看着人進少意盟。進了少意盟,你們這些人愛面子,想殺人也不太好殺了,嘿嘿。”

“前輩何苦繞路?你不回武當了?”林少意耐心問。

風雷子伸出兩根手指按在地圖一角,只見那皺巴巴還帶着褶皺的地圖刷的一聲,全繃直了。

“我就想繞路,如何?”風雷子說完,轉頭看着身側的幾個和尚,“性海師父,給我們做個見證?少意盟與貧道約好了,離開靈庸城到少意盟路上,辛暮雲絕不能死。”

唐鷗插話道:“他若自己尋死,我們也沒有辦法。”

“不可不可。”風雷子仍舊笑着,“他不能死。無論是你們殺的,還是他自殺,都不行。貧道雖然看不上你們幾個年輕娃娃,但你們人多勢衆,還是有個見證比較好。性海師父,你說是不是?”

風雷子年紀輩分都比性海大,性海态度恭敬:“前輩所言甚是。”

林少意身後的阿甲和阿乙齊齊翻了個白眼。

照虛也在這屋裏,站在性海和性覺身後。餘光一直落在林少意身上,但林少意沒有看他一眼。

這人生氣了。照虛心道。

……生氣了,也只能繼續着。他不懂如何讓人消氣。

照虛将自己藏在燭火照不分明的陰影裏,把手上一串佛珠捏在指間。

這時沈光明問了一句:“人都在這裏了,萬一辛暮雲那邊出了事呢?”

“出不了事,別打岔。”風雷子冷冷一哼,“這寺裏沒有外人進來過。你們這幾個娃娃的氣息我都熟悉的。”

沈光明皺着眉頭。他心裏不太安穩。

辛暮雲将阿歲撞在樹上,差點将人撞暈。

他雖失去了內力,但手腳的靈活還在,那是天長日久的練習與打鬥積累出來的,已成了骨頭和肉的自然反應。

阿歲被他這麽一撞,也明白了這個人不懷好意。但他武器被人奪了,只好踢腿撓手,使出街頭混混打架的本事來掙紮。

“乞丐……乞丐真髒。”辛暮雲連連喘着大氣,整個人都壓在阿歲身上,令他不能掙脫,“可憐的小東西。我不想殺你,但你竟然是個乞丐。丐幫的人素來道貌岸然,等你長大了……等你像我這麽大了,也一定會成為一個又壞又惡的人。”

他手指越收越緊,慢慢下滑,鉗住了阿歲的喉嚨。

阿歲被他掐着,根本發不出聲音,挺動掙紮得更加厲害。

“還是先了結了吧。不怕,不疼的。”辛暮雲輕聲說着,像是在安慰他,“下輩子投個好胎,找個體面的爹媽,還有穩妥的兄弟。不然這樣的世道,你怎麽長得大?”

他溫柔地說着,手抓住那把剛奪下的短劍,緩慢而艱難地刺入了阿歲的腹部。

衣物、皮膚、肌肉……刀一分分深入,阿歲的身體在他手底下戰栗抽搐,辛暮雲心頭沒有太愉悅,他無聲地瞧着這小乞丐的神情。

溫熱的液體順着血槽流出來,淌了他滿手。辛暮雲用被子擋着,把手擦幹淨了,隔着被子将劍刃一分分遞到底。

阿歲在樹上哆嗦,手上的力氣越來越小。

辛暮雲的腿突然一顫,是他站不穩了。他連忙放開了那刀子,扶着樹幹站好。阿歲失去了助力,自己也無法站穩,一點點滑到地上。

他還沒有斷氣,但已經站不起來。辛暮雲立在他身邊,因為沒了被子,腰上的半塊玉片便露了出來,随着他喘氣的動作,在阿歲面前晃動。

玉片只有一半,上面是一個模糊的“日”字。它被人用一根精美的紅色絲縧系着,因為時常被握在手裏,暖出了滑潤的色澤。

阿歲渾身發顫,忍不住擡起滿是血的手,要去抓那半塊玉片。

不料辛暮雲看到他這動作,忽地勃然大怒:“別動!”

他彎腰掐着阿歲的脖子,讓他擡起頭來。正要呵斥,卻發現這小乞丐張着口啊啊嘶喊,但被自己鉗制着無法發聲,一張臉上都是眼淚,竟然哭了。

辛暮雲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心頭發毛。他不願再看,于是扭過頭去,手上使勁,将那瘦弱的脖子擰斷了。

商量好如何安置辛暮雲,衆人先後回到了院子裏。

辛暮雲已經尋了衣服穿好,體面幹淨地坐在屋下。所有人都沒料到他居然醒了。

風雷子一步竄過去,捏着他手腕探了一會兒:“內力沒了。”

“是啊。”辛暮雲點頭應聲。他十分平靜,甚至有些過分平靜。

沈光明眼睛尖,突然看到井臺邊上滾落着兩個白饅頭。他撿起來掰開嗅嗅:是肉的味道。

“阿歲來過?”他心頭又無來由地一慌,“人呢?”

“是一個小乞丐麽?”辛暮雲緩聲道,“他見我出門,吓得什麽都掉了,顧不上撿就往外頭跑。”

這反應倒是正常,沈光明便信了。

衆人打量着辛暮雲,他一派平靜地看着衆人,最後将目光落在林少意臉上。

林少意開口道:“既然醒了,那就啓程吧。”

他嗓音嘶啞,是被壓抑着的憤恨逼出來的。

辛暮雲看到他這般反應,心裏不由暗嘆:這人是能成大器的。

他見餘人對林少意的提議沒有反對,便扶着牆站了起來,慢慢走到性海面前。

性海舉掌正說“阿彌陀佛”,忽見辛暮雲雙膝一折,竟撲通跪了下來。

“性海大師,愚客辛暮雲願自斷塵緣,削發出家。”他雙目炯炯,言辭有力,“請大師成全。”

衆人俱是大驚。林少意更是失聲怒喝:“混帳!”

林少意怒喝出口,飛快踏上一步就要去揪起辛暮雲。孰料風雷子閃身格擋,他蓄勢未發的一記天生掌全落在風雷子胸膛。風雷子腳步竟是毫不動搖,低吼一聲,将林少意彈了回去。

林少意大怒,抓起阿甲手裏的槍,抖動着槍尖刺向風雷子。

風雷子身後的辛暮雲還在說話:“辛某無家無室,孑然一身,早對塵世無望。此次身在佛寺,心有所悟,才有此請求。”

“你不要托號出家,來逃避懲罰!”沈光明大吼,“卑鄙!”

辛暮雲仍舊十分平靜:“請性海大師成全。”

性海看着他,眼神閃爍不定。

少林寺人才凋零,辛暮雲……辛暮雲是個好材料……他內心略略動搖。性苦和性嚴的死讓少林大大受創,除了性字輩,往下竟然只有照虛一人還像個樣子。

性海不禁扭頭去看照虛。

他眼神剛剛看過去,照虛立刻明白了他內心想法,失聲急呼:“師叔!萬萬不可!”

“一心向佛,也要論資排輩?”辛暮雲平靜問,“辛某這條命是少林救的,性海師父,是懷疑在下的誠意麽?”

兩人都清楚對方在想什麽。

“阿彌陀佛,施主此言差矣。”性海沉穩道,“佛法無邊,慈悲普世,怎會如此狹隘。”

照虛不敢相信自己耳朵,風雷子則狂聲大笑起來。

性海這句話一出,少意盟這邊的人和唐鷗同時動了起來。

“照虛!”性海主意已定,厲聲喝道,“護法!”

照虛僵立片刻,只聽得林少意的聲音慢慢傳來:“照虛大師,你師叔讓你護法。”

他語氣冷淡:“少林今日,真讓林某大開眼界。”

照虛沒有武器,以肉身擋在林少意等人身前。

“林盟主,請退步。”照虛啞聲道,“貧僧不想傷……”

他話音未落,林少意突然出拳,重重擊在他腹部上。

照虛看到拳勢,但不躲。天生掌威力極大,他以為自己至少也要受重傷,卻只吐了一口血,踉跄兩步而已。

林少意攥着自己拳頭,恨恨道:“我知道你不會躲。”

照虛口中又澀又苦,盡是難聞的血腥氣。

“阿彌陀佛……”他說。

“混賬……都是混賬!!!”林少意怒吼道,“你也是!你也是!”

“阿彌陀佛。”

“你真要攔我?”林少意說,“你對得住自己?”

腹中絞痛,照虛勉強能堅持,深吸一口氣,沉沉道:“阿彌陀佛。”

林少意已不知再說什麽,啐了一口,卷袖撲上去,再不留手,與照虛打成一團。

唐鷗等人終于尋得空隙,沖入僧人們團團圍成的圈子裏。

性海從地上站起,抖落手上糾纏不清的長發。

他未免時間拖得久,再出變故,竟沒借助工具,僅用一手渾厚內力削盡了辛暮雲的頭發。

辛暮雲接過性海給的一串佛珠,擡起光溜溜的腦袋,唇邊有一絲似有若無的笑意。

“唐大俠,阿彌陀……”

唐鷗立刻打斷了他的話:“百裏疾死了。”

只見那新剃度的僧人先是一愣,随即睜大了眼睛,連眉睫都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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