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草履蟲

周六下午,家裏只剩沈芷一個人,父母開車去省城看沈芸了。

四室一廳,父母的房子裝修好的時候,沈芸已經去省城上大學了,沈校長拍板,把沈芸的大房間給她,畢竟沈芸一個月也未見得回家一次。沈芸對于父親的出爾反爾很憤怒,只是沒有更好的理由反駁,只有以不回家表示自己的不滿。最後這事兒以沈芷主動搬到小房間結束。

沈校長說委屈沈芷了,她說已經比陽臺好多了,挺好的。沈芸因為這件事認為她心機太重,從此更是對她愛答不理,這正中沈芷的意,她再也不用沒話找話應付姐姐。

沈芷打電話問馮甯什麽時候過來補課,馮甯說她有事不過來了。于是她馬上給金美花打電話,打到第三個才接通,接電話的是一個男聲,沈芷馬上聽出了那是老周的聲音。

當年沈芷最讨厭老周。小學四年級,爺爺去世,她就和金美花一起生活,金美花是後奶奶,和她一點兒血緣關系沒有,只要奶奶再嫁,她就得回爸媽家。那時候沈芷心裏的警報時刻在響,哪個老頭和金美花多說了兩句,她就要在金美花面前說老頭壞話。和金美花搭讪的人裏,數老周話最多,後來金美花嫁的也是他。

她回到父母家每天在陽臺上睡覺的時候,一想到老周牙齒就咬得咯咯直響。

“我奶奶在嗎?”

“睡午覺呢,我給你叫她。”

“不用了,您告訴她,我下午過去。”

挂掉電話,沈芷就翻衣櫃找錢,八張毛爺爺,五張是上學期期末考試得的獎金,她把錢放錢包塞書包最裏面的夾層,背着書包騎車出了小區。

她先奔了手機專賣店,一上來就說明了自己的需求:三防手機,待機時間長,彩色屏,帶觸控筆,有前置攝像頭,最好屏幕大一些。

金美花家裏是座機,要是出門,沈芷就沒辦法聯系她,她得給金美花買個手機。

店員很喜歡她這種需求明确的顧客,一上來就給她推薦了幾款三千以上的機子。

“有沒有七百以下的?”

店員臉上的笑容一瞬間凍住又馬上融化,取出一款翻蓋手機推薦給沈芷:“這款也賣得很好,屏幕小也有屏幕小的好處。”

可也太小了,沈芷又問:“還有沒有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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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芷一連逛了兩家手機店,都沒買到自己想要的,沿着路往前騎,一直到路口,她側頭看見一家賣二手手機的。

吸取了之前的教訓,沈芷一開始就說出了自己的心理價位。

老板從玻璃隔板下面翻出了兩款手機,給沈芷看:“這兩款我從人手裏收就沒低于一千,你要願意要,我七百就賣你。做生意講究個眼緣,擱別人,一千二我都不賣他。”

手機是大屏,也有觸控筆,老板拿着手機給沈芷解說:“看這大屏幕,看電影多帶勁,你想看什麽一會兒我給你下,40天超長待機,3G網随便上,java游戲随便完,我給你聽聽這喇叭。你再看這成色,跟新的一樣。”

賀北安進來的時候,老板正在給沈芷推銷另一款手機:“這個跟那個功能差不多,就是有藍牙,你要想要,八百就給你。”

老板和賀北安算是熟人了,見賀北安進來,直說:“你先坐會兒,等人姑娘買完了我再跟你聊。”

老板又拿出一副藍牙手機,跟沈芷推介:“這耳機別人我最低賣他兩百,我看你合眼緣,耳機和手機加一塊,八百五怎麽樣?”

賀北安主動走到沈芷身邊,問她:“買手機啊?”這麽冷的天,他還是沒拉拉鏈,他這些天換了幾雙鞋,今天穿的還是沈芷踩的白色板鞋,只不過當初的凸點已經不見了。

沈芷嗯了一聲,以為賀北安也是來買手機的。

賀北安拿起手機上下翻看,沖老板說:“這玩意兒你要賣她八百?這雜牌機子新的今年買也沒多少錢,外屏還換過。”他再看了下屏幕,“你新換的外屏有十塊錢嗎?”

老板和賀北安之前有過一些交易,雙方也還算融洽,這突然的拆臺讓他有點兒猝不及防。

“姑娘,別聽他胡說,我開店多少年,他用手機才多少年。”老板瞪了賀北安一眼,跟沈芷說,“你去別處看,能滿足你提的功能的,就算舊的,也沒低于一千的。”

“謝謝,那我再去別的地方看看。”

老板惱羞成怒:“就七八百塊錢,又要大彩屏,又要超長待機,有前置,有觸控筆,還想要品牌機,這不做夢呢嗎?”

沈芷看着老板笑了一聲:“您管天管地還管別人做夢呢?”說完她沖賀北安說了聲謝謝就出了二手店。

老板沖着賀北安抱怨:“要不是你瞎攪和,估計就他媽賣了。那女生是你同學啊?就她那種什麽都不懂還沒錢的窮學生,又想要這個又想要那個,有得用就不錯了。”

“你廢話怎麽這麽多?”

“這回又來賣什麽?”

“路過。”

老板最終選擇忍氣吞聲,他最讨厭這種未成年的小流氓,搞死人也不會判死刑。

賀北安出門騎車追上了沈芷,他兩手搭在車把上,和沈芷并排,嚼着口香糖跟她說話:“給自己買手機?”

沈芷沒否認:“你剛才也是去買手機的?”

“我打算把我以前手機賣了。”

“你想賣多少錢啊?”

“七八百吧。”

沈芷有些心動,她看過賀北安讓她藏的手機,側滑蓋大屏幕全鍵盤,完美符合她的要求。

“你賣得太便宜了。”沈芷雖然對手機不了解,也知道那是諾基亞去年的新款,今年折舊賣二手,絕不會賣這麽低。

“沒辦法,電子産品就這樣,二手根本賣不出價,而且我還急用錢。你要的話,我就七百給你了,也省得我去跑別的地方了。你願意嗎?”

賀北安本來約好了買家,為滿足客戶需求,他自己重新貼了膜,下了一堆3D游戲,結果被放了鴿子,來二手店之前,他還帶了整套的盒子說明書和充電器,這些全都在飲品店交接給了沈芷。

賀北安到了店不好意思什麽都不點,給沈芷要了一杯熱檸茶。

他掏出書包裏的盒子,翻出手機,趁沈芷沒注意,對着她的臉咔嚓拍了一張照。

照片上的沈芷牛角扣大衣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顆,一張臉也就眼睛大些。

賀北安看了眼照片,問她:“你怎麽是三層眼皮啊?右眼好像是四層。”

沈芷一沒睡好覺,眼皮數就會增長。

賀北安又對着沈芷的眼皮拍了一張,沈芷繼續面無表情地坐在那兒,賀北安把他剛拍的沈芷照片給她看:“這像素,你還滿意嗎?”

“挺好的。”

賀北安又對着自己拍了一張,繼續給沈芷看:“再看看前置的拍照效果。”

照片裏的賀北安跟照哈哈鏡一樣,比本人醜得不是一點兒半點,也不知道他怎麽拍的,沈芷忍不住笑。

賀北安趕緊搶過手機給她拍了一張:“這麽多天,終于看見你笑了。別說,你笑得還挺好看。”

沈芷馬上恢複了之前的面無表情。

手機的每版頁面都是游戲,沈芷一連翻了好幾個頁面:“這些你都玩過?”

“你要不玩,直接删了就行。”

沈芷從書包裏翻出錢包,給了賀北安七百一,賀北安沒數直接把七百塊揣兜裏,又把十塊錢推給沈芷。

他對沈芷說:“這十塊是給你的中介費,一個月內保修,随時都可以找我。”

“謝謝。”

賀北安拎起書包出了飲品店,沈芷捧着茶杯看賀北安輕巧地上了車,他雙手搭在車把上,很快就閃出了她的視線。

沈芷在手機專賣店買了卡預充了話費,就騎車奔了桉城的公交車站,兩點半有一趟發往塔橋村的車,一個小時到,六點還有一趟回來的車。

金美花就住在塔橋,沈芷在塔橋和金美花住了将近十四年。

金美花是朝鮮族,《桔梗謠》唱得很好,泡菜也做得很好。

沈芷回城前兩年,金美花經常做泡菜出去賣,理由是做多了吃不完。沈芷一開始只負責刷泡菜壇子,後來也切菜腌菜。金美花把賣泡菜掙的錢拿來給她買牛奶和反季蔬菜吃。

沈芷喜歡吃西瓜,尤其喜歡在暖氣屋裏拿着勺子一勺一勺蒯着吃。西瓜是夏天儲存下來的,遠比溫室西瓜要甜。在夏季最後一茬西瓜成熟前,金美花就會買上一大麻袋,放在地窖裏,能保存好幾個月。每當沈芷饞得不行不行的時候,金美花就拿着鐵鈎子去地窖裏勾瓜。

大巴車上在放電影,香港九十年代的僵屍片,色調灰黃。

沈芷旁邊的男人捧着MP4看槍戰電影,聲音外放,前後左右都能聽得見槍響,沈芷低頭做物理模拟卷。

她并沒有特別想要去的學校,她想考第一,很大一部分是為了錢。只有拿到桉城第一,她才能拿到三萬塊錢。她太需要錢了。她相信只要她把錢給金美花,證明她很快就有贍養她的能力,金美花就不會再和老周搭夥過日子了。畢竟他們只是搬到一起住,連證都沒領。

金美花趕她回父母家的時候,她很怨她,但她很快就原諒了她。老周退休前是郵政局的小領導,現在一個月有幾千塊的退休金,還舍得給金美花花錢,而她,不光不能掙錢給金美花花,還要花她的錢,金美花有錢也就罷了,連個養老金都沒有。在鄉下,一個沒有養老金又沒親生子女的老人,晚景的凄涼是可以預見的。

她以前和金美花住在村東,出了門不遠就是農田,田上有許多墳地,墳上有長得很好的大桑樹,一到春天,就會結很多桑葚,又大又甜,有一年金美花去給她摘桑葚,去了很久都沒回來,就是那天,張家奶奶沒了,一條鮮紅的褲腰帶拴在桑樹上,越發襯得頭發很白,身上瘦的都是骨頭,可臉上還是抹了蛤蜊油。活得不能體面,走時總得體面。

大概從那時起,張奶奶就成了金美花的心病,張奶奶是她的前車之鑒,同樣不能生育,同樣沒有養老金,同樣養了一堆繼子女。

金美花不是沈芷的親奶奶,她嫁給沈芷爺爺的時候,沈芷的爸爸已經十歲了。她不能生育,家裏三個孩子都不是她生的。

金美花會漆家具染布做衣服腌泡菜,給自己裁剪最新式樣的大衣,給別的婦女燙頭,但不會帶孩子。她當後媽當得無功無過,沒打過孩子,可也沒多好。

沈芷出生的時候,金美花才四十出頭,外表更是年輕,看上去比沈芷媽楊老師大不了幾歲。

她一出生,戶口就和金美花落在了一個戶口本。

金美花第一眼沈芷,兩片薄唇吐出瓜子皮,笑道:“她以後管我叫媽還是叫奶奶?要不叫媽吧,別穿了幫!”

沈芷是喝奶粉長大的,她把金美花的□□嘬腫了,也沒嘬出一口奶,她最先學會的兩個字是奶奶,三歲時仍不會叫媽媽。

金美花最厭惡世上只有媽媽好,每次聽到,就笑着對沈芷說:“你媽當時看見你,嫌棄死了,也就是我願意養你。”說完她比了比沈芷的頭圍,準備給她織一頂帽子。

沈芷五歲時就有八頂帽子,都是金美花給她織的。

父母一年來鄉下的次數一個巴掌數得出來,每次來,都會給沈芷帶一些姐姐用過的玩具和衣服鞋子,有一次,等她的爸媽走了,金美花撿着舊衣服展示給沈芷,嘴上仍是笑着:“你看看你爸媽,連件新衣服都不給你買,可真是夠摳的。看見沒,這舊衣服這麽多,都是你姐姐穿剩的。”

之後父母再帶舊衣服來,沈芷便要讓他們把東西帶走:“奶奶給我買了許多新衣服,我夠穿,你們這些舊的,我不需要。”

金美花努力收斂起笑意,點了一下沈芷的額頭,教育道:“怎麽跟你爸媽說話呢?我平常是這麽教育你的嗎?”

她爸媽僵在那裏,不知說什麽。

也許是她的話發生了效用,下次她的父母來,給她買了一個很大的洋娃娃,新的。

她很喜歡,把父母給她買的洋娃娃放在床邊,每晚抱着睡覺。她對和她一起玩的孩子們說,娃娃是她媽媽給買的,她并不是一個沒媽的人。

出于一個孩子的虛榮心,沈芷對別的小朋友說,她的媽媽對她很好,只是因為一些原因沒陪在她身邊。

金美花聽見了,冷笑道:“這麽個東西就把你給收買了?還對你好,對你好會一年都不願多看看你?”

沈芷為自己的父母辯護:“那是因為他們工作太忙了。”她知道,當然不是因為忙不來看她。可如果不這麽說,會很傷自尊。

金美花罵她是個白眼狼,要讓她爸媽把她帶走。

沈芷不肯走,她知道她的爸媽并不喜歡和她生活在一起。

隔天,沈芷把她的娃娃送了人,她不再抱着娃娃,而是抱着枕頭睡覺。

過了幾天,金美花給沈芷買了一個更大的娃娃。她問沈芷,是媽媽好還是奶奶好。

沈芷迎上金美花的眼神很讨好地說:“你對我好。”之後的日子,她對着金美花,總是露出一幅讨好的神氣,唯恐被趕走。

她的母親背地裏同她父親嫌她太谄媚,跟草履蟲一樣沒骨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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