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斷子絕孫
周一跑完操,沈芷又在自己桌上看到了熱檸茶,下面還壓着二十塊錢。她把二十塊錢推到賀北安書桌,将吸管插進熱檸茶,捧着一連吸了幾口。
賀北安看見桌上的錢也沒推讓,直接塞到了自己口袋。
連着六天,沈芷每天早上都能在自己的桌上看到熱檸茶,除周一外,她每次都要給賀北安十塊錢,賀北安也不推辭,問都沒問就放進褲兜。
周日晨讀,沈芷把沒喝的熱檸茶放到賀北安的桌上:“我不想喝這個,你不要再買了。”
她和沈芸當年一樣的零花錢,沈芸一日三餐都在家吃,她中午不回去,在食堂吃中飯,錢基本都花在吃和資料文具上,其他方面的花銷很少。她以前沒有置衣的需要,除了堅持不穿沈芸的舊衣服,對穿着沒有任何要求,她自己的舊衣服可以一直穿下去,楊老師去逛街也會給她順便添置些新衣。
但現在這些衣服都小了,上高三以來,她兩年維持不變的身高突然往上拔了幾厘米,并且都長在了腿上,校服褲子早就遮不住腳踝,褲子和白球鞋之間會露出一截長筒羊毛襪,老袁還以為她為了趕時髦故意這樣穿,勸她以健康為重。四中買校服不能只買褲子,必須校服五件套一起買,一套就要好幾百。買手機花完了她的積蓄,再喝熱檸茶她不光沒錢買新校服褲子,連文具都買不起了。
如果她要錢買校服的話,爸媽肯定會給她,但她不願意跟他們開口。她從來沒和父母張口要過錢,從來都是他們給多少,她收多少。
“你不喝,那你昨天下什麽單?”
“誰下單了?”
“昨天你給我錢,不就是讓我給你買嗎?我這人吧,沒別的優點,就是樂于助人,都是同學,我想你有這個要求,我怎麽能不滿足你?”飲品店并不在學校和賀家的直線範圍內,買熱飲需要繞個遠,賀北安每天為了給沈芷買熱飲,還要早起十分鐘。
“我給你的是昨天那杯的錢。”
“誰叫你不說清楚,我還以為是預付金呢。”見沈芷沉默,賀北安直接把吸管插進熱飲裏,推到她手邊,“趕快喝吧,再不喝就涼了。”
這天是英語早讀,班主任老袁在班裏巡視,她走到賀北安面前,賀北安抄起份材料,讀了兩句,就用不太流暢的英語跟沈芷說話:“你還是再忍一周吧,我想你這麽愛喝,一杯一杯買太不劃算,就直接買了下周的優惠券,二十塊錢五杯,你要不喝就作廢了。”
“你自己喝吧。”沈芷說完就繼續背五年前的真題。
“我上周不是欠了你二十塊錢嗎?正好還你。”
他倆的對話很像英語聽力對話裏經常出現的,加上老袁英語不太好,也沒聽出什麽異樣。她只是警告賀北安把外套拉鏈拉上,不要跟個小流氓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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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老師,我是太熱了,要不您跟鍋爐工商量商量讓暖氣溫度低點兒。”
老袁懶得搭理他,轉身又向着講臺走,再呆下去,賀北安就該告訴她鍋爐房在哪兒,請她趕快去一趟。
明天月考,考場安排貼到了班級外牆上,沈芷吃完早點回來,看了眼自己的考場考號,她和賀北安的位置差了七公分,這意味着上次賀北安的分數要比她高不少。考場安排旁邊是期中成績單,賀北安的理科成績勉強看得過去,但英語和語文都不及格。
中午,沈芷從書桌裏掏出賀北安給她的紙團,她想起賀北安問他的成績有什麽提高空間,這麽點兒分,可提高的空間實在是太多了。賀北安犯的錯誤被她分門別類總結在活頁紙上,時态語态,固定搭配……
寫完,沈芷就塞到了賀北安的書桌。一直到下午的課全部結束,沈芷也沒看到賀北安的影子,老師也沒問。她猜耗子肯定知道賀北安去哪了,否則他一定會過來問。
回家路上,沈校長問沈芷這次月考準備得怎麽樣。
“還行。”
“調整好心态,趙航就是比你強在了心态好。你今天晚上以回顧錯題為主,不是不能犯錯誤,但同樣的錯誤不能放兩遍。”
沈芷沉默。
“你在聽嗎?”
“知道了。”
沈芷到家發現多了一個客人,客人比沈校長矮一些,身材很壯,國字臉,長相有些兇,鼻青臉腫的,看上去被人揍過。這人是沈校長表姨家的兒子陳子旺,沈芷并沒認出來,其實她以前在家裏見過幾次,都是過年走親戚的時候,他似乎很看得上沈校長這個表哥,每年都要大包小包來送禮。
沈校長問:“你這臉是怎麽回事?”
“被賀老三的兒子打的。”
沈芷下意識問道:“他為什麽打你?”
“賀老三哪裏是養了個兒子,分明是養了個畜生,下手一點兒輕重都沒有,我差點兒要被他打瞎了。”
沈校長不耐道:“沈芷,快回房學習。”
沈芷放下書包,拿了牛奶又出了卧室。
“沈芷,你怎麽從卧室出來了?”
“我要在廚房加熱下牛奶。”
“一會兒就要吃飯,別喝牛奶了,先回去複習。”
“我就想現在喝。”
沈芷眼睛盯着微波爐裏的牛奶,客廳裏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
陳子旺是個小包工頭,家裏有三個女兒,就盼着生個兒子延續煙火,病急亂投醫,投到了賀老三那裏,賀老三說了一大套,無非一個中心點,就是生男生女取決于男的,要想生男孩兒,男的就得鎖精固陽,吃他配的中草藥。他吃了一年多,這次又生了個女兒,生完了賀老三告訴他命裏無時莫強求,女孩兒不比男孩兒差,他的命就是生女孩兒才旺他,一般人也許就被賀老三糊弄過去了,他一氣急把賀老三的店給砸了,要不是賀北安在,賀老三估計現在已經生活不能自理。
這事鬧到了派出所,按互毆處理,要是雙方不願意和解,就走刑事程序,考慮到賀北安是未成年人,以批評教育為主,但陳子旺就不一樣了,作為一個成年人,很可能要坐牢。陳子旺沒辦法,只好同意調解,想到自己表哥是賀家兔崽子的校長,從派出所出來,就直奔煙酒專賣店,帶着兩瓶五糧液到了表哥住的小區。
罵完賀北安是如何的王八蛋,陳子旺青腫着眼懇請自己的表哥一定要開除這個小畜生。
沈校長明确表示了反對:“這件事沒立案,又發生在校外,我們不可能為了這個開除學生。”
“這種學生要他幹什麽?我跟賀老三的仇,不光是生不了兒子的事兒,表哥,我不怕您笑話,別人家老娘兒們生不出男娃誰不認為是自己的問題,可我媳婦兒自從聽了賀老三的歪理,見兒天罵我不行。我是個男人,這種王八氣誰能受得了?”
楊老師冷笑:“生不出男孩兒是女人的問題?妻子就是你的生育工具?”
沈校長馬上配合道:“三個女兒多好,培養好了照樣成材,你這重男輕女的思想要不得。賀老三生了兒子,又怎麽樣?還不是跟他爹一樣不務正業。我們家也是女兒,我認為她比賀老三的兒子強多了。”
陳子旺自覺失言,趕緊賠禮道歉:“芸芸是個好孩子,誰不知道?可我和表哥表嫂你們這種吃公糧的不一樣,在鄉下,沒個兒子就是直不起腰板。”
沈芷熱完牛奶,沒和她的表叔打招呼,直接回了卧室,啪地一聲關上門。她戴上耳機,把音樂聲放到最大。桌上的耳罩有些礙眼,耳罩賀北安買大了,和她的臉有一定距離,要靠圍巾固定住。她把耳罩塞進抽屜,開始看錯題筆記。
“表哥表嫂,我是有不對,可賀老三就是詐騙,這種詐騙犯總不能這麽輕易就放過他!”
“子旺,不是我說你,你這程序就錯了,賀老三是非法行醫,你應該去衛生局舉報。你砸了他的店,鬧到派出所,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我看衛生局也不願意管這件事。”
“現在年底各部門都在抓業績,如果這事鬧到市裏,桉城衛生局絕對要嚴查。”
“你是要我向上面舉報?”
“這個你自己考慮。”
晚飯早就做好了,到陳子旺走,楊老師也沒說一句留他吃飯的話。陳子旺一走,楊老師就把他用過的一次性紙杯扔進了垃圾桶。
沈校長對妻子說:“你還是多跟老二溝通溝通,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我看賀家那個小流氓沒安好心……”
沈校長的話說得過于粗魯了些,楊老師冷笑道:“你放心,老二跟老大不一樣,她心裏比誰算得都清楚,根本看不上這種小混混。”
賀北安從煙盒裏取了一支煙遞到賀老三手上,拿起打火機給他點燃,自己又抽了一顆塞嘴裏,打火機快沒油了,打了兩回才點着。
家裏雖然只有兩個男人,卻打掃得幹幹淨淨,賀北安的母親還活着的時候,裏裏外外洗衣做飯就是賀老三忙活。賀老三娶了個漂亮媳婦兒,忙活兒得也很甘願,生怕他媳婦兒累着。媳婦兒死了,賀老三繼續給兒子洗衣做飯。
賀北安吸了一口煙,跟賀老三說:“爸,您能不能換一攤?”
賀老三也想換,可換了他能做啥。
“你舅已經跟省師大附中的校長打好招呼了,國際部肯定能去,你明天去四中把轉學介紹信開了,你舅媽把房間都給你收拾出來了,他們倆沒孩子,你去了肯定受不了委屈。”
“我舅跟你道歉了?”
“我跟他說好了,你這兩天就去。”
“沒道歉,你搭理他幹嘛?”
“都是親戚,沒必要計較這種東西。你以前不是還經常自己坐車去他家玩兒嗎?最近怎麽不聯系了?”
賀北安的小舅舅許承禮是省中心醫院心外科的主任,也是中心醫院前院長的乘龍快婿,他很看不上他這個姐夫,在他眼裏,賀北安的優點都來自他姐姐的優秀基因,缺點都是賀老三先天遺傳以及後天教育,總之,自己外甥的不好,都是賀老三拖累的。
賀北安的姥姥姥爺是縣劇團的主角,死于一場事故。賀北安的母親出了名的美,要不是為了給弟弟支付大學學費,也不會下嫁賀老三。愛屋及烏,賀老三不僅對自己的漂亮媳婦兒言聽計從,就連對自己的漂亮小舅子,也不敢說個不字。妻子去世後,他還每年寄土特産給承禮,去醫院看承禮,承禮向別人介紹他為老鄉,他也不以為意。他唯一一次忤逆自己小舅子,就是小舅子要把賀北安帶去省城養。承禮的妻子比他大十二歲,當年做知青的時候在抗洪救災裏喪失了生育能力,兩人至今沒孩子。
“我不去,我就在桉城呆着。你不用理他,我一會兒跟他說。”舅舅舅媽對他都很好,賀北安跟小舅舅鬧僵還是為賀老三。雖然賀老三有很多缺點,但是他不能看着別人當着他的面把他爸罵得跟孫子一樣,哪怕這個人是他舅。
賀北安疼得吸了口氣,使勁将煙頭在煙灰缸摁了摁::“您明天就把店關了吧。”
“還有病人預付了錢,不能不講信用啊。”賀老三看着自己兒子胳膊的傷,歪叼着煙去找藥油。
“那你什麽時候能完?”
“一個月,最多一個月。”
“爸,要不您老人家還是發個誓吧,你說的話實在太沒譜了。”
“不是,信不過別人,你還信不過你爸?”
賀北安卷起袖子,拿着藥油在手肘抹,他疼得吸了一口氣:“趕快發誓,說您一個月以後再幹這個,就斷子絕孫。”
第二天早上,沈芷又在桌上看見了熱檸茶。
“你昨天怎麽沒來?”
賀北安沖她笑:“這麽關心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