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十四帶隊出海,十八接了朝廷供奉,雙十出頭家業便盤踞了半個大夏,張和才以為這麽一個女人,總該有些和尋常人不一樣的地方。可照面一打,他并沒看出這小娘有何處高人一頭來。

裘藍湘個頭比他矮些,确實如夏柳耽所言,是個“蔥高的女娃娃”。

她中等身材,穿一身淡煙紅的行裝,腰上別了一把彎刀一只香包,眉目狹長,鼻挺唇淡,臉盤鵝圓,有副唐仕女一般的随和容貌。

裘藍湘身後跟了個男子,看着也不算大,個頭高瘦,斂睑低目地立着,穿一身內侍專着的圓領長綢袍。

這內侍煙目直眉,唇齒标致,容貌中有潑墨山水般跌月停雲的寫意之美,倒是披了一副驚為天人的好皮囊。

二人後方跟一班船老大,有幾人竟還光着腳,衆人随着裘藍湘,看着夏柳耽拉她敘話。

安排好了細料入庫及下人的住處,張和才尋着夏柳耽欲回報,便見這六七人烏泱泱地聚在二進院。

他腳步一停,方在院口立了一立,裘藍湘餘光便望見他,立時輕拍了下夏柳耽握住她的手,二人于是皆望過來。

裘藍湘未語先笑,溫聲道:“連祁叔,想是院中找您有事,咱們也先莫在此耽擱了,站久了您不是腰累麽?再者我這班大哥還未好歇,兩邊怠慢了,我心下過意不去。”

話落又朝張和才道:“這位是管事吧?”

夏柳耽道:“不錯,他是我府中大總管。”話落招他:“和才。”

張和才聞言趕忙跑來,下了個禮,他堆笑道:“裘當家高見,奴婢景王府管事張和才。其實無事,不過後邊都安置得差不多了,多事來回禀一聲。”

裘藍湘和氣道:“哪裏的話,我長途而來,人多腿雜,貨也多,麻煩得很。我這班大哥來府上讨擾時日,諸事還多依仗您了。”

張和才受寵若驚,連連道:“豈敢豈敢,奴婢一定盡心!”

裘藍湘又沖夏柳耽笑道:“那連祁叔,我随你去堂屋,餘事便叫張總管安排罷。”

夏柳耽颔首,張和才沖裘藍湘一禮,引她身後衆人朝外院去。

待安置了那票船老大,外院除了一間主屋恰巧全住滿,單餘了那面容姣好的高個兒內侍。

張和才正發愁如何是好,他卻主動開口道:“張總管,在下遼書。”

張和才回神道:“哦,幸會,敢問您可是——?”

遼書平平道:“在下裘家管事,也是大奶奶房中人,告知此事是想同張總管言明,我素與大奶奶同住,房子不必單獨預備了。”

“……”

這般陰私之事遼書張口便吐露,竟說得好似早飯用了倆包子一樣,張和才張着口愣了半天,片刻才道:“知……知道了……。”

遼書似不大愛笑,性子冰涼,藏跌月面目隐在冷霧中。

他一低頭從袖中掏出張疊起來的銀票,兩指夾着,塞進了張和才手中,低低道:“大奶奶囑咐了,我等外人來府叨擾,必是給張總管添了許多煩憂,一點茶葉錢,還請你務必收下。”

張和才一摸那銀票立時眉眼笑開,推脫道:“份內之事,份內之事,何須如此。”

遼書平直道:“張總管別客氣了,若您不受,回去大奶奶要罰我跪腳踏。”

張和才:“……”

他原本就是客套客套,可遼書這話卻讓他有些無從接起,只得讪讪斂手道:“那就多謝了。”

收了銀票,張和才主動引他去主屋轉了一圈,遼書對布置并無意見,叫人來暫添了些他們自己的東西,餘下便只道:“他事等大奶奶來定奪。”

再出屋時,日頭已懸起了,淺夏的盛陽升起來。

張和才引了遼書去廚房用早飯,二人行時,遼書同他道:“張總管,還有一事需得你費心。”

張和才忙道:“遼總管直說便是,咱這兒一定盡心着辦。”

遼書道:“此次我家商隊回船是人先行,細料船吃水,辎重在後,明後日還有一船兩千斤的細料到港,屆時在貴府入庫盤點,還需得張總管尋人搭把手。”

張和才笑道:“好說,好說。”

此話一落地,遼書行了半個禮,不再言語了。

外院的小廚房剛翻新好,還未請竈神開爐子,這頓早飯便得去王府吃。

從離贅園往府裏去有些距離,可遼書看着實在不是個多話之人,二人并不熟稔,加之又知曉了他和裘藍湘的私事,這一路默默行來,張和才別扭得想抓爛自己的臉。

好容易熬到下廚房,張和才朝裏一展臂,遼書回了個禮,道聲:“請了。”随即轉身入內,尋到早來的船老大,和他們坐到一圈吃飯去了。

遼書身上有股讓人不大痛快的勁兒,張和才和他一通交道打下來,實際感覺不怎麽好,這邊一分別,他松了口氣,自去了院中用早飯。

因張和才早先備得妥當,除了當日清晨忙亂些,餘時倒是一切安平。

晚間夏棠打外頭回來,見了裘藍湘很是激動了一番,王府衆人湊在一處吃了頓便飯,府中熱鬧了許多,幸是沒出什麽節外生枝的事。

如此過了兩日,第三日近卯,天剛挂點亮光時,遼書說的那批貨來了。

大海船卸了幾十車細料,盡數全運來了王府東角門,張和才接到信兒時貨已到了,他趕忙起身穿衣,叫張林叫上人手,匆匆奔過去。

張和才趕得匆忙,去得很快,卻還不及裘家人快。

若是做管事的遼書到場倒不意外,張和才卻沒想到這時辰能見着裘藍湘親來,二人正趕了個前後腳。

打着燈籠近見了裘藍湘,張和才邊系衣領盤扣邊下了個禮,堆笑道:“裘家主,您早。”張林跟在他後邊行了個禮。

裘藍湘一看也是剛起,發匆匆盤的,腰封紮得有些淩亂,面上還帶些困倦。她沖張和才二人笑了一笑,還不待回話,外院方向又迅速現出三個人,領頭的便是遼書。

三人都穿得不算齊整,邊跑邊拾掇,遼書臂上還挂了件外袍。

幾步來到裘藍湘身側,遼書展臂一抖那件外袍,打身後虛摟般将袍服披在裘藍湘身上,初見張和才時那種冷霧後的表情消卻,嗓音如水滴砸琴面,低平道:“大奶奶,晨霧冷。”

張和才聽到身後張林發出聲極輕的嗤。

裘藍湘沒甚麽反應,只點點頭穿起外袍,旋身沖張和才溫聲道:“張總管也早,貨不少,勞您費心了。”話落招招手利索道:“汪叔,阿貴,盤貨罷。”

遼書低低應了一聲,去到對面,從懷中掏出賬冊,和汪溱一同開始盤入門貨,張和才則把在庫房門前,盤點第二道入庫貨。

“海椒一百斤——”

“海椒一百斤——”

“海椒一百三十斤——”

“川椒一百斤——”

“番紅花一百斤——”

汪溱報貨的調子不斷響起,汪溱唱一聲,遼書應一聲,待貨入了府庫,便由張和才再報一遍。

裘家的海運香辛料極為多,就這一船貨,三個唱貨七八個人搬,足幹了有小半個時辰,最後一輛車才壓着貨進了門裏。

碼頭的大貨板車不夠租,貨不是一次運完,分了兩批送來,故此除了搬貨的人,府外還有些押車的幫忙在卸,從碼頭往王府來回了幾趟,比府中人還忙。

衆人幹到天見蒙蒙亮才停手,最後一袋海椒進庫,張和才掩上庫門,拿了庫賬,汪張遼三人一一對賬。

諸事俱結,天已亮了,裘藍湘和各人道了辛苦,衆人便散去用早飯了。

張和才還在和遼書他們對賬,故只遣了張林去給他備早飯,三人站在檐下就着最後一點燈籠火批對,忽聽得裘藍湘喚道:“汪叔。”

汪溱還未搭話,遼書便停了動作,擡首道:“大奶奶?”

裘藍湘沖汪溱歉意一颔首,走來對遼書道:“阿貴,你身上有銀子麽?我起急了。”

遼書在欄杆擱下筆,從袖中掏出一打銀票遞給裘藍湘。

裘藍湘接了銀票朝角門外走去,那方板車正徐徐而出,府外那班人将之盡數押回碼頭去。

裘藍湘過來時張和才只擡了下頭,注意便又回到庫賬,可等了半天也不見遼書下筆,他便又擡了頭。

遼書正引頸望着角門,面上表情淡薄,眸色卻星火灼灼。

裘藍湘反身對着這裏,僅露了個煙紅的背影,遼書直望着那片刻,再度撂下筆,平道了聲:“二位稍候。”旋即朝角門徑直而去。

張和才:“……”

缺個人活兒沒法幹,可也不能說甚麽,在心裏罵了句娘,張和才也擱下筆,揣起袖子等遼書。

汪溱是個五十出頭的海船賬房,嗓門大,人也随和。同張和才站在一處,他擡手拍拍張和才肩膀,指指遼書笑道:“他就這樣兒,這事兒家裏也老有,張總管甭放心上。”

他有些北方口音,看在這份上,張和才讓開他的手,耐着性子勉強笑道:“裘家主……挺想得開。”

汪溱道:“嗨,小書長的好麽,大奶奶就不大在乎這個那個的了。再者了,主子都看得中,我們做下人的能說啥?不過你看着,他也就是脾氣厲害點兒,人麽,嗯。”他豎了個拇指,又放回袖子裏。

張和才憋了半天才忍住,沒沖那個拇指翻白眼。

二人又等了片刻,張和才餓得胃都響了,裘藍湘與遼書還未回來。和汪溱商量了一下,二人揣起庫賬,亦朝角門而行。

裘藍湘似與外間押車人在推拉些事,二人走到近處,還未出院,便聽得外面一男聲道:“你莫再勸了,這銀票我等實不能收。”

裘藍湘道:“賀大哥,我知你義薄雲天,只我是個生意人,岸上許多事求了你,這幾張銀票你當是安我之心,萬請你收下。”

張和才耳中聽着這話,跟在汪溱身後跨出角門。

他前腳方出,後腳便僵在了門檻上。

前些日子他還在計較,說近來倒黴,不知菩薩是埋怨他久不去朝拜惱的,還是埋怨他朝拜了,捐的銀子不夠才惱的。

他現下肯定了。

盯着和裘藍湘推拉的賀铎風,還有他身後環臂倚牆立的李斂,張和才慘白着臉想,是他娘的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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