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林滿倉扛着蘇父進院子裏就覺得有點古怪,以蘇母的處事,開着門的時候,不會不理門邊的事兒,不過也沒多想。家裏要是有事兒,三個孩子也不會在院子裏玩得這麽開心了。
瞧,躺在搖椅上的,不就是蘇母嗎?不愧是從京城回來的,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可到得門邊,把蘇父放下,連叫了兩聲“蘇三嫂子”都無人應聲,這才發現了不對勁。
蘇母一動不動,沒有如從前一般熱絡地起身和他打招呼。
蘇槿時緩緩起身,轉身。眼角微紅,幹淨,面上幹幹的。
“多謝滿倉叔把我爹送回家。我娘走了,不知滿倉叔能不能再幫幫我們。”她的神色平靜如常,聲音卻是止不住地顫了顫。
林滿倉呆看着蘇母含笑的平靜面容,回過神來便聽到蘇槿時的話,整個臉都僵住,同手同腳地向外邁腿,“小小年紀,不厚道啊。叔是個做生意的,還讓叔來沾這樣的晦氣。看在你娘剛去的份兒,這回就不和你計較了。送你爹回來的錢,我也不要了。”
這樣的錢,他不敢要了。
蘇槿時的聲音幽幽地從他身後傳來,“若是覺得晦氣,又何必做我爹的生意?”
她不知蘇父做了什麽才被罷官抄家,但她從回鄉的半年裏親戚鄉朋的态度裏懂得了什麽是晦氣,什麽是避如蛇蠍落井下石。
她的母親為了能讓父親感受到一點溫暖,苦着自己,小心地和周圍的人做着人情。可最終累垮了身子,一病倒,便如同傾塌的樓閣,就此寂滅。
林滿倉腳下一個踉跄,聽到院子裏陡然響起的孩童哭聲,迅速逃離。
蘇槿言看着林滿倉的背影,雙眼幾欲噴火。過了一會兒,緩緩垂眸,嘲諷地扯了扯嘴角,如旁觀者一般坐到角落裏看着屋裏的嘈亂。
目光落在有條不紊地安撫着弟妹,并把活計都安排給他們的蘇槿時身上,有些疑惑。如果不是他當時就在她的身邊,看到蘇母的衣袖上突然濕了一塊,幾乎要以為她真的內心毫無波動了。可就算是這樣,親女兒對母親的死也太不在意了些。
“你真冷靜。”屋裏只剩他們兩個和永眠的蘇母後,他閑閑地開口。
換句話說,就是冷血無情了。
“哭泣?我有資格嗎?”蘇槿時掃了他一眼,坐到母親身邊給她上最後的妝容,聲音低緩,“母親走了,是好事。不必再受委屈。也不必再吃苦。”
蘇槿言偏臉輕哼。這個人,真冷血!
眸光暗了暗。也不知自己的母親在哪裏努力地活下去,有沒有如蘇母所說的那樣尋找他。
蘇槿時這會兒并沒有心思說話,用心地給蘇母描着最美的妝容,聽到門響,看過去,見着林滿倉喘着粗氣,面上發紅,有些為難地道:“我好人做到底,讓我幫你做什麽,快些,我還趕着回家釀酒。不過……你別和人說我幫了你們。”
蘇槿時手下一頓,與蘇槿言不約而同地露出驚訝之色。
蘇槿時到底年長許多,又見識不少,馬上就反應過來,向林滿倉道謝,這一聲“滿倉叔”叫得如同幼時一般真誠。
“母親給自己備了一份薄棺,可爹爹這樣,家中無人能把棺材拼起來。”
林滿倉懂了,但又不懂了,“拼起來?”
棺材不都是打好後直接擡過來的嗎?
待他看到地窖裏藏着的三長兩短,恍然,雙足定着不動。
蘇槿時也知這樣的事叫人為難,主動松了口,“滿倉叔若是為難,就算了吧。我已經讓弟弟妹妹們去請人了,想必一會兒就會有人來的。”
林滿倉一震。
先前不想讓人知道,那是因為村裏人都因為他們家是得了大罪的,隔着呢。可沒的是可憐又溫柔的蘇母,不是惹出事的蘇軒,若叫人知道他都到了這個時候了還不管,豈不叫人笑話?
“你娘怎麽給自己備了這麽薄的?你給我點錢,叔給你娘去找人另打一副。”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這樣入殓,也太寒碜了些。
“家裏的錢,都被爹拿去了……實在沒有錢買更好的了。”
“怎麽可能?!”林滿倉不敢置信地看向她,見着她絞着袖子幾乎要哭出來的樣子,心裏信七八分,又因着她那沒說出來的緣由覺得有點臊。
見蘇槿時不松口,只得将三長兩短拼好,急匆匆地回去沽酒。
不過是轉眼的工夫,出去叫人的弟弟妹妹們哭着回來,斷斷續續地把事情哭了出來。
他們去的是三位叔叔那裏,可對方見着他們不似平日裏送物什過去,連個笑臉都不給就把人從門口推了老遠,讓叫大人去和他們說話。
蘇槿時撫了撫他們的頭,關了院門,叫上他們與自己一起将喪布挂起。小孩子忘得快,忙到晚間哈欠連天。
臨睡前,習慣性地去和母親說說話,母親睡覺的時候,從來都沒有這麽漂亮過,他們忍不住,又多說了些話,實在困得不行了,這才磨磨蹭蹭地回屋。
靈前燈火,黯淡無光。
蘇槿時關上門,這才朝一旁醉如爛泥的蘇軒走去。面不改色地劃開他的指腹,按向文書的落款處。
蘇軒皺了皺眉,“婉娘……”
蘇槿時眉頭皺了皺,“娘睡了。你要不要去陪她?”
蘇槿時頓了頓,還是将匕首收入鞘。為自己那一瞬荒唐的念頭打了個冷顫。
蘇軒試了幾次才撐着身子坐了起來,看到靈前的素白,停了一停,又倒了下去。不一會兒,他突然起身,喃着不可能跑了出去。
門撲騰了幾下,卷着風,将靈堂裏弱小的火苗吹滅了兩個。
蘇槿時繃得筆直的背垮了下來,肩也耷拉了下來,跪在靈前,泣音陣陣,“娘……你這樣,值得嗎?”
棺木裏的人,睡得安祥。
過了好一陣,她擡起頭來,“我不要向你這樣。我受不了這樣的委屈,也不想讓弟弟妹妹們再受委屈。”
眼裏的水滾了出去,眼前的霧霭退去大半,這才注意到靈前燈邊站着一個豆芽般的身影,正小心地護着重新點起的火苗。
忙別過臉,用力地擦幹眼,挺直脊背,“你怎麽不睡?”
她下意識地以為是蘇軒跑出去的時候驚醒了他,“沒事了,你去睡吧。”
這語氣,與安撫蘇槿瑜三人時一模一樣。
小豆丁撇撇嘴,走到她身邊朝蘇母的方向跪坐着,“我和母親被人背叛,我們最信任的。”
蘇槿時愕然看他。想問他是怎麽回事,到底沒有問出口。
若是有人問她自己家中因什麽落到如今的地步,她亦說不出口。他還這麽小……
她看向小豆丁的目光裏多了些憐憫。他生得瘦小,蘇槿笙的衣裳在他身上顯得有些空。
“你真的有七歲了?”心裏想問,嘴裏不自覺地問出聲了。
“不許這麽看我!”小豆丁狠狠瞪她一眼,目光裏多了些複雜的東西,少了點兇狠,避開沾染着秋日煙霧的視線,把幾張紙錢丢進火盆,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倒是看着升起的火苗,低低地道,“我娘,也會哭。”
蘇槿時心裏軟了軟,到底沒就着他的話問下去。
既是被他瞧見了,她也不想再繃着,弓着身子将悲傷都發洩了出來。
院門口處,頭發蓬亂的老妪透過縫隙看着裏面,手裏的藥材墜~落。
她蹒跚離去,到得快天亮時,又蹒跚前來,莊重地将還沾着露水的小小素淨花圈放在院門處。
正要離開,見着一行人拉着狗氣勢洶洶地朝這裏來,忙随手撿了幾顆石子,朝院子裏扔去。
蘇槿時到動靜,起身欲看,但跪了一~夜,雙~腿發麻,跪坐回去,用力揉着膝。蘇槿言如猴兒一般蹿出去,迅速堵了院門,又蹿了進來。
蘇槿時狐疑,不待細問,便聽得院門悶響,發出吱呦的嗚咽聲,犬吠聲與嘈雜的人聲緊接而至。
不過轉瞬,堂屋的門也被一腳踹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