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蘇軒睜着眼看着天上緩動的白雲,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聽到耳邊低低的哭聲,腦仁生疼。
一些不願意回想起來的記憶似是被人碾碎了又塞入腦中重新拼接起來,“婉娘……”
順着力道起身,他下意識地擡眼看向堂屋的方向,眉頭一松,“果然什麽靈堂,什麽身死,都是假的。好好醉一場死了,就不存在了。”
“爹爹還要去喝酒?賣了我與妹妹之後呢?往後你還想拿誰抵酒錢?”
耳邊的哭聲頓止,他轉臉看過去,神色呆滞,斂眉,“你胡說什麽?”
蘇槿時松手就勢把他一推,“既是還要喝,便連帶着弟弟們一次性賣了。往後我們幾個還能到一起,相互照料,你也可以一次性喝完你能喝的酒。看你沒了兒女賣,還有誰會賒酒給你喝!”
蘇軒猛一踉跄,扶着牆坐下,“什麽賣兒女?別人冤枉我,連你們,也要造謠我?不孝女!”
冤枉?!
造謠?!
蘇槿時腦子裏有什麽閃過,可是現在不是想這些的時候,暫且壓下,将賣身契甩到他懷裏,“證據确鑿!爹,你還想狡辯什麽?”
她朝蘇軒福身,“父有命,女不得不從。既是爹爹将女兒和妹妹賣了,女兒今日便拜別爹爹。從此女兒與妹妹與爹爹父女情斷,再無瓜葛。只請爹爹看在幾個弟弟與您父子一場的情分上,讓他們與女兒一同去。父親得些佳釀,與之相伴餘生。我們幾個,各自去尋自己的造化。”
蘇軒頭上青筋直跳。
多日不曾打理自己的胡髯,亂糟成結,如同他此時的心情。
這個大女兒,一直是他的驕傲,不會無的放矢。轉眼看向手中的賣身契,龇目欲裂,擡手便将它撕了。
“我不賣!”賣了他自己,也不能把兒女給賣了!
見他如此,一直鎮定堅定的蘇槿時如同有了依托,心中大石落湖,激起浪花翻湧,眼眶一熱,真的湧出淚來。
哽了哽,壓住心中的複雜,強笑着站起身來,“爹爹不必如此。他說了,這種東西,爹爹簽了很多。既是賣了,何必惺惺作态?”
“你說我惺惺作态?”蘇軒呆住,不敢置信地擡眼。
但對着女兒那似從水洗過的眼,發紅的眼眶,滿心的憤怒又轉向難堪,咬牙艱難解釋,“為父再如何不濟,也不會想打着賣兒女的主意,不會做這種畜牲不如的事!”
“賣都賣了,再說這些,有什麽用呢?”蘇槿時別過臉去,語氣輕飄飄的,“爹爹不要嫌女兒說話難聽,在您簽下這一紙賣身契的時候,我就已經不是您的女兒了。而您……也不必說那些信誓旦旦的話。若您真顧及我們幾個的死活,又怎麽會把家裏的銀錢都偷走,讓我們衣食成憂?”
蘇軒被人戳中了痛處,又聽着女兒的聲音弱得仿佛随時要消失了一般,心裏一慌,“伊伊……”
蘇槿時回視他,“父親,女兒知道你的痛。因為我心裏的痛一點不比你少。”
她朝蘇軒跪下,雙手交疊着行了一個叩頭大禮,“女兒拜別父親。”
饒是知道她是在做戲,蘇槿笙和蘇槿瑜兩兄弟還是因着她帶動起來的氣氛難過起來。
虎子跪到蘇槿時身邊,“爹,別賣阿姊,我會打獵了,我去深山裏打獵,我去獵熊,幫你還錢,求你別賣阿姊……”
蘇槿笙跑入屋裏,不一會兒拿出絕筆來,飛速寫下幾行字,拿到蘇軒身邊,抓着他的手就往落款處按。
怎奈他人小力氣也小,蘇軒手上又沒有印泥,他怎麽按也按不出指印來。
他急得四顧,忽又頓住,吐出一口血來。有了這口血,指印就水到渠成了。
蘇槿時驚了一瞬,忙把他攬進懷裏,掰開他的嘴,看到舌尖冒血,斥他,“怎的這般胡鬧?!”
蘇槿笙抓着她的手,安心地笑了。
原本只是做戲,想要在父親面前上演一出家破人亡的戲碼,卻沒想到兩個弟弟入戲太深,連帶着她根本性不需要裝就悲怆起來。
“好了!”賴老三動了動生疼的手,斥了一聲。
自覺撿回一條命,雖有了力氣,卻不想再在這裏停留,看到明明得了好處還在這裏賣慘的姐弟幾個,牙疼得緊。
分明是他和他的人才是弱勢的那個嘛!
不過,他是明白了,這蘇家的人,一個比一個狠,不僅對敵人狠,對自己也狠。
剛才被喂下解藥,他便想帶着人闖出去,不提防個頭最小的那個突然出現,斷了他一指。
那個小的,比最大的這個死丫頭還要狠。只是平時隐藏得一點也瞧不出來,真到了出手的時候,那一身戾氣,讓他都覺得害怕。
那個時候,他終于明白了。如果他今天非得要把那對姐妹帶走,自己的命便也要折在這裏了。
唯一的選擇,便是好好地陪着那個死丫頭演戲。
“你欠的酒錢,已經用兩個丫頭來抵了。你們父女感情好。我也不是個喜歡做惡人的。不過,你們也別讓我為難。我還要回去幹活,沒工夫在這裏和你們耗!還不快點把人叫出來跟我們一起走?”他懶懶地坐着,連頭發絲都透着不耐煩,“再不出來,我們就不客氣了。動起手來,傷了你們就不好說了。”
蘇軒反複看着兒子自書的賣身契,既心疼又生氣,全身發抖,擋在女兒和賴老三之間,“你把賣身契都拿來給我,我不賣女兒!”
“不賣?酒錢誰給?”賴老三嗤了一聲,“你在我們家吃喝這麽多天,當我們是開善堂的?老子告訴你,老子做的就是人肉買賣,有膽兒招惹,不付點代價那是不行的。”
“欠你多少錢,我還!”蘇軒腦內生疼,卻覺得格外清醒,“便是每日飲酒,也不可能花費太多。我會盡快還給你。”
“爹爹……”蘇槿時提醒他,“母親不在了,無人賺錢,便是三五年也還不清。”
“怎麽可能?”
賴老三适時地把另一份賣身契遞過去。
還是蘇槿時和蘇槿桅的。
“這回別撕了。”他兇巴巴地提醒着,在蘇軒要伸手來接的時候,又将手收回,“就這麽看。”
蘇軒看着上頭的字,周身的氣息一點一點沉了下來,身側的手緩緩握成拳,在賴老三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擡手搶過賣身契撕碎,仰天大笑,“我蘇文庭的明珠,就值十兩銀子?!”
賴老天眼角直抽。
難怪女兒是個瘋子,做父親的也不遑多讓。
要酒喝的時候,什麽都好說,和只不會反抗的小羊羔似的。這會兒喝飽了就像一只要咬人的瘋狗了。
賴老三沒好氣地道:“指印是你自己按的,女兒是你自己答應賣了喝酒的。可沒人逼你!”
蘇軒瞪着他,嘴唇幾次動了動,最後緩緩洩下氣來,“你說,要我怎樣,才能讓我留下女兒?不論你要求什麽,哪怕要我的命,我也換……”
他緩緩阖上眼,語氣裏透着赴死的絕然。
蘇槿時愕然。
她不吃驚父親不賣她,卻吃驚于父親的妥協。
她眼裏的父親,意氣風發,驕傲自信,能以三寸之舌辯得滿堂無人有招架之力。他似乎沒有輸過,除了被從京城趕走的那一次……
賴老三眉頭猛地一跳,看向蘇軒身後緩緩起身的蘇槿時。
他沒能賣掉蘇槿時,卻把自己賣給了蘇槿時,哪裏還能再向蘇軒提什麽條件?
收到蘇槿時的眼色,他眼一橫,“不賣女兒?就拿東西抵!去,看他們家有什麽值錢的東西,都搬走!要是不夠,再拿人!”
待他們走後,蘇軒乏力地坐在地上,卻沒有人來理會他。
等了好一會兒,他自覺有些乏味,看向鎮定地在長女的指揮下收拾院子的孩子們,生出疑惑來,“你們怎麽……?”
他問了半句,卻又卡了殼。
數來數去,自己的孩子的數量沒錯,只是他記得自己應該是兩個女兒兩個兒子,怎麽變成了三個兒子一個女兒?是因為喝酒,腦子錯亂了不成?
蘇槿瑜是他們中最高興的,順着後腦揉了一把自己的虎頭,接過了蘇軒的話,“爹是想問我們怎麽知道怎麽收拾嗎?”
他自問自答:“這還不簡單,我們被抄了這麽多次家,都習慣了。”
蘇軒疑惑。
又聽得大兒子斂了笑道:“爹爹,你就別喝了吧。”
蘇槿時将桌椅收拾好,端坐下來,“爹,我們談談。”
她語氣平靜,卻于簡單的舉動中散發出壓迫感,似乎将開始一場論辯。
蘇軒看着蘇槿時,遲遲未動,大女兒的眉眼酷似妻子,但比妻子少了些柔婉,眉眼更是多了些銳利。她微微眯眼的模樣,讓他感覺到有些壓力,所談的話題定不輕松。
不,他不想談。
他想要以前在他膝下嬌滴滴的女兒回來。可他也知道自己這些日子的失職,心虛氣慌。
聽到外邊傳來急促的腳步聲,他露出放松的笑來,起身道:“有人往這裏來了,一定是你的叔伯們知道我們這裏的消息,趕過來幫忙了。到底還是親兄弟,平時不理不睬的,真要有難的時候,會急着來幫我們。一會兒見到他們,你們都要知道叫人,莫叫人覺得我們去了一趟京城,回來就目中無人了。”
蘇槿時:“???”
蘇軒覺得自己說得甚是在理,又道:“其實賴老三本質也不壞。說是要搶東西抵錢。可我們家還有什麽值錢的呢?到底是鄉野之人心地淳樸些,便是惡人,也有幾分善心。比起京城裏的那些人面獸心的人來說,好多了。”
正在幹活的三個停下動作,一臉懵地看向他:“???”
莫不是被黃湯灌壞了腦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