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照片 衆裏尋她千百度

杜明茶手握着拖把,死死地盯着被人用力撞擊而不停晃動的門。

直到裂縫中傳來嘈雜人聲,随後徹底陷入安靜。

她仍舊聽不清楚外面的動靜。

耳側像是有曠久的風呼嘯而過,因緊張過度造成的耳鳴持續很長一段時間,杜明茶臉色蒼白,休息良久,才聽清楚外面有人在敲門。

和方才的暴怒砸門截然不同,輕輕地叩了三下,像是怕驚醒了易碎的夢。

是沈淮與的聲音:“明茶?”

沉穩有力。

杜明茶第一次覺着他說的話格外動聽。

一點兒也不令她心梗。

在這麽兩秒鐘的時間中,杜明茶甚至覺着他的聲線要超越了她所愛過的所有聲優。

杜明茶手腳發軟,松開手中的拖把,好一陣才鎮定下來。

她勉力依靠桌子支撐:“我在。”

“你現在怎麽樣?”

“還活着。”

依靠着桌子的拖把滑下來,啪地一聲掉在地上,杜明茶定定神,朝門的方向走去。

透過被錘子砸出的裂縫,她清晰地看到男人的襯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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潔淨,一塵不染。

而門外的沈淮與,也從門上破損的縫隙中瞧見她雪白的腿。

細伶伶,白生生,是沈淮與并不喜愛的過度纖弱。

他一眼看到,視線卻久久無法離開。

方才杜明茶拍攝時下了水,這種一次性的泳衣質量很差,并不是那種速幹的料子,吸足水分,現在正滴滴答答往下落水,一滴水珠兒沿着腿側面蜿蜒向下流淌,在皎白的肌膚上拖出長長的、濕漉漉的痕跡。

如初晨花蕊上的露珠。

耳側傳來她驚魂未定的聲音:“淮老師?”

站在沈淮與身後的白修,忽然聽到先生冷靜無波的聲音:“紙巾。”

白修愣了一秒,立刻遞過幹淨的紙巾。

沈淮與接過紙巾,一言不發,按在鼻子上。

白修驚詫地看到他耳朵尖尖逐漸變的緋紅。

從背後看,格外清晰。

沈淮與聲音鎮定:“明茶,你先把衣服穿好。”

房間內的杜明茶:“……”

她低頭看,身上的劣質泳衣浸泡水後,這畫面的确有些不堪。

外面應該還有好多人。

倘若大家都穿泳衣也就算了,她沒辦法接受在一群西裝革履的人面前只穿泳衣。

杜明茶小聲說:“我衣服和鞋子都被人拿走了。”

“我讓人給你送過來,”沈淮與問,“你還想要什麽?”

杜明茶猶豫兩秒:“口罩。”

“嗯。”

杜明茶輕輕呼了一口氣。

這個房間中有一股發悶的味道,混着消毒水,聞久了很不舒服。她方才心髒劇烈跳動,現在放松下來,有種缺氧感。

頭暈目眩。

游泳館旁邊就有個女裝店,不到五分鐘,房間的門被人輕輕敲開。

杜明茶打開鎖,躲在門板後,看到沈淮與一雙修長的手。

他将裝了衣服的紙袋輕放在地上,一言不發,又自外關上門。

杜明茶在更衣室裏換衣服時,警察到了。

溫執和他的幫手很快被順利制服帶走,包括游泳館的老板,收到消息後也匆匆趕過來,面色很難看。

沈淮與留在外面和警方交涉。

女警察敲門進來,詢問杜明茶目前的狀态。

确認她并沒有遭受到侵害後,才重重松口氣。

整個過程中,溫執沒有反抗。

在意識到沈淮與專程來接杜明茶後,他就不說話了。

無論警察問什麽,溫執始終一言不發,低着頭。

國慶期間,帝都抓安全抓的比往日要嚴上許多。

如溫執這種假借“做兼職”實際上懷有不軌之心的行為,實際上已經違法了。

即使未遂,特殊時期,懲罰措施也會比平時更加嚴格。

杜明茶換上衣服出門,她頭發還是濕漉漉的,貼在臉頰上,忍不住打個噴嚏。

摟緊肩膀,一眼看到正在和警察溝通的沈淮與,他個頭高,在并不寬闊的長廊中壓迫感十足。

他側着臉,嘴唇緊抿。

陽光到達不到的地方,眼睛全部都藏在沉沉的暗色中。

連帶着刺鼻的消毒水味好像也沒那麽難聞了,方才杜明茶的緊張不安,在看到他的時候逐漸消弭,一幹二淨。

如在漫長海中依靠孤舟漂浮,終于停靠在了綠洲島上。

杜明茶忽然發現,沈淮與不笑的時候,有種令人忍不住臣服、生畏的氣勢,和平時溫文爾雅的模樣截然相反。

似拒人千裏外。

這個意外的下午,令杜明茶無意間窺到沈淮與的另一面。

沈淮與回過身,看到頭發還濕漉漉的杜明茶。

她沒有受驚後的模樣,很平靜,也沒哭,就是像有點冷似的,忍不住地頻頻觸碰自己的肩膀,摟着,像是這樣能溫暖一些。

警察問完話:“先去安慰你女朋友吧。”

沈淮與沒反駁,也沒必要解釋,轉身去看杜明茶。

口罩被水濡濕,她只盯着地上奇怪的痕跡。

“地上好像有血……”杜明茶小聲問他,“溫執怎麽了?有人打他了?”

“沒怎麽,”沈淮與說,“風太大,他摔倒撞牆了。”

杜明茶哦了一聲,又好奇看他的臉:“你的鼻子怎麽有點發紅?”

“這兩天有些感冒,”沈淮與不動聲色離她遠一些,“別傳染給你。”

杜明茶不疑有他。

說了沒幾句話,幾個人都上了警車。

溫執、攝影師、杜明茶、沈淮與……以及先前三個同樣參加兼職的人,一并被帶去警局做筆錄。

杜明茶是受害者,而且還是在校大學生,受到了貼心的照料。

警察姐姐溫柔地問完話後,就讓她暫時休息。

溫執那邊也一股腦兒全交代了。

他只說和杜明茶有私人恩怨——杜明茶昨天拿魚湯潑了他一身,溫執懷恨在心,想要報複回來,才會故意找到杜明茶兼職的大群,潛入進去,故意讓群主去找杜明茶,要她過來兼職。

那家游泳館是溫執親叔叔開的,攝影師也被溫執花錢買通,排在杜明茶前面那三個女人倒是正常搞刷單拍照。

倒數第二個、也就是在杜明茶之前走的那個人告訴警察,她換衣服的時候,看到有人過來,用萬能卡打開杜明茶的儲物櫃,拿走她的衣服和書包。

那人拿的匆忙,神态緊張。

就連放在其中的手機滑落,掉在地上,她也沒有注意,還不小心掉出來一只襪子。

刷單的女人不敢聲張,她怕出事,不敢惹,也不忍心看杜明茶被害,偷偷拿掉落的襪子蓋住手機。原本想出去就報警,手機沒電了,她走到另外一個商場借了電話報警,就比杜明茶晚了一分鐘。

問話進行到這個地步,事情過程已經十分明朗。

只是溫執仍舊一口咬死自己只是打算拍她的醜照,要她出糗,不肯認其他罪名。

他的家人目前正在往這邊趕。

溫執表情冷淡,俨然一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氣勢,問話陷入僵局。

另一個房間中,杜明茶坐在椅子上,捧着一杯熱水。隔着一次性杯子,熱水的溫度傳遞到她的手掌心,燙的有點發紅。

事情發生的時候,杜明茶心裏倒不怎麽慌亂。

現在,後怕如潮水般洶湧襲來,似拍打不停的浪花,她低着頭,熱氣一熏,眼睛有點疼。

心口窩有一點說不出的酸悶。

就像剛放學的幼兒園小朋友,下雨天躲在走廊下,一邊避雨,一邊眼巴巴地看着其他小朋友的家長将孩子接走。

只有她瑟瑟發抖地站在走廊中,祈禱雨停一停,或者不要那麽大。

父母不會來接她了。

“下次留個心眼,”沈淮與說,“就算是首都,也有不要命的家夥。”

杜明茶低頭:“嗯。”

這一聲帶點鼻音。

餘光中,杜明茶看到沈淮與的腳動了一下。

他調整了坐姿。

“我不是責備你,”沈淮與說,“你怎麽不選和自己專業相關的兼職?做這種……明茶?”

杜明茶低着頭。

沈淮與站起來,他無聲嘆口氣,聲音緩和:“沒事,都過去了……不哭,不哭啊,聽話。”

這哄小朋友的話術和語氣一聽就是有經驗的。

杜明茶猜測他平時應該沒少哄顧樂樂那個孩子。

她低頭扯紙巾,擦擦眼睛,解釋:“我沒哭,就是眼睛不太好,熱水熏着就這樣。”

門開了。

輔警闊步走進來。

沈淮與坐在離杜明茶約半米遠的位置,手機在叮鈴鈴地響,他看了眼聯系人,沒接。

對方不死心,又打一遍。

仍舊拒接。

房間中的屏幕上,還在播放着三星堆的相關挖掘資料和介紹。

輔警剛剛問完話,擡頭看了會,感嘆:“看來我們歷史課本又得改了……也不知道美國人的歷史好不好學。”

“好學,畢竟他們建國時間短,”杜明茶說,“還沒同仁堂建立的早。”

說完後,她隐約感覺有人在看自己,下意識轉臉看沈淮與。

後者正專心看屏幕,側臉沉靜。

輔警倚着桌子站,擰開杯子喝幾口熱水。忽然想起一事,告訴杜明茶:“對了,你那書包和衣服都找回來了,你現在去認認?看看有沒有少東西,可以朝那小子要賠償。”

且不論其他的,男人也都瞧不起溫執這種欺負人的事情。

杜明茶點頭。

她的書包安然無恙,但衣服都被燒掉了,只剩下殘破的布料和黏在一起的黑色焦黑。書包只是髒了點,裏面的東西都還沒少。

杜明茶舒了一口氣。

沈淮與看她寶貝地将書包裏的東西整理好——

一只男士的舊錢包,三張粉紅色人民幣單獨隔開,最鼓的夾層中,一元的紙幣占了大部分,透明的格子被硬幣填滿。

總共幾百塊,她卻當寶貝一樣珍惜地摟在懷中。保溫杯還是迪士尼前幾年的款式,應該用了很久,邊緣磕的掉了些漆。

舊書包中,除這些之外,就只剩下兩顆賣相不太好的蘋果。

杜明茶卻為沒有丢失這些東西而開心。

她好像很容易快樂,剛剛還在捧着熱水紅眼睛,現在又因為這些小東西而露出了真心的笑容。

燒壞的衣服是不可能再穿了,杜明茶抱着書包,剛簽名拿走,就聽到外面有警察叫她:“杜明茶,過來一下,溫執的家屬想見你。”

杜明茶愣了。

她下意識擡頭去看沈淮與。

“他們準備用錢來換取你的諒解,”沈淮與問,“不過這些都取決于你,你想不想諒解?”

杜明茶搖頭。

她還沒到窮的吃不了飯的地步呢。

這種情況下選擇用金錢和解,除非她的腦殼壞掉了。

沈淮與微微颔首:“去吧。”

他和杜明茶在走廊上告別,站了一會,看着杜明茶瘦小的身影消失在拐角處。

她身後是長長暗影,面前卻是無限陽光璀璨。

白修還在警局外等着沈淮與。

剛才一起聊天的那名輔警也要出門,和他并肩走了一段路,閑聊:“想追人家女孩子啊?”

“不是。”

“別騙人了,”輔警揶揄,“你那表現和說的可不一樣。哎,兄弟,我這裏給你提個醒啊,要真想追,你現在別走,繼續陪着她,她現在很需要人關心,你現在一走,不就前功盡棄了?”

沈淮與說:“她是我晚輩。”

輔警哦了一聲,了然于心:“侄女啊?”

“不是,”沈淮與停頓一秒,“是孫女。”

輔警:“……”

沈淮與離開警察局,綠蔭成行,鳥兒叽叽喳喳地叫,成雙成對的,落在旁側的車頂上,互相用喙梳理羽毛和翅膀。

他拿出手機,從聯系人中找到沈少寒的名字。

看了幾秒鐘,又關掉。

昨晚有個酒局,酒量最高的蕭則行都喝多了,更何況少碰酒的沈淮與。他不勝酒力,在靜水灣休息了一上午,下午正準備出去,剛好接到杜明茶的求救電話。

多麽湊巧。

就像沈淮與過去二十多年不曾看清過任何一張臉,卻在今年清晰地看到了兩個人的相貌。

一張是照片,身份至今不明。

另一個就是杜明茶。

後者極大可能會成為他的孫輩。

白修迎上來,打開後座的車門。

他有條不紊地彙報:“我已經按照您的吩咐,給鄧老先生打過電話,他老人家馬上就到。也和溫執的父親打過招呼,他說就按照您的意思處理,這次事情鬧的大,讓溫執長長教訓也好……”

沈淮與上了車,身體微微靠着,閉上眼睛,太陽穴有些痛。

平日裏,他和沈少寒所在的旁支交際不多,聯系也不怎麽頻繁。

但沈淮與摸滾打爬這麽多年,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的。

沈少寒比他那個好美色的父親要強許多。

他從小就知道韬光養銳,會露拙藏鋒,和他那個繼母周旋。

沈克冰也聰慧,只可惜這種聰慧少用在正途上,內心狹隘陰暗,注定成不了什麽大事。

相比起來,沈少寒那一代的孩子中,他還真是最出挑的。

沈淮與相信他能收拾好他父親留下的殘局。

沈淮與說:“小白,給少寒打個電話,把今天的事告訴他。”

白修疑心自己聽錯了命令。

他遲疑:“給沈少寒打?”

“嗯。”

白修忍不住借着後視鏡觀察沈淮與的臉,他正在看窗外,辨不清神色,眼底幽暗冷靜。

按照沈淮與的話,白修忐忑不安地給沈少寒打了通電話。

對方說聲謝謝,問清楚杜明茶如今位置後,匆匆挂斷。

“先別走,”沈淮與說,“再等一會。”

白修不懂得沈淮與葫蘆裏賣的什麽藥,只得老老實實遵守命令。

鄧老先生的車很快到了,他身體硬朗,走路健步如飛,身後緊緊跟着鄧言深和鄧斯玉。

又過了一陣,才是沈少寒。

他走的很快,下車後就疾走,幾乎像是在跑。

沈淮與隔着車窗看,直到沈少寒進去後,才收回視線,仍舊沒什麽表情,雙手交握,放在膝上。

沒有笑容。

“對了,先生,”白修忽然記起一件事,從包裏取出一個黑色的單反,遞給他,“這是那個攝影師一開始拍照的相機,裏面還存了些明茶同學的照片,我不知道該怎麽處理。”

不确定裏面拍到的照片如何,白修先來請示沈淮與的意見。

沈淮與閉着眼睛:“裏面東西全删掉,銷毀內存卡。”

白修答應一聲,剛剛打開單反,又被沈淮與叫住:“等等。”

白修回頭:“先生?”

沈淮與說:“我來删。”

白修不疑有他,遞過去,只是納罕今天的沈淮與似乎不如以往殺戮果斷。

像是被什麽東西牽絆住了。

沈淮與将黑色的相機拿在手中,往後翻了十幾張,終于翻到杜明茶的照片——

少女紮着馬尾,只穿着條藏藍色泳衣。劣質的泳衣絲毫無損她的青春,純質若璞,渾然天成。

她面對鏡頭,露出整張臉,臉頰上只有淺淺痕跡,笑容幹淨。

明豔世無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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