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人間萬竅

在青丘與外界的交界之處, 是一片較為荒蕪的地界,平日裏會在此停留的人很少,因此做生意的也不多, 方圓五十裏之內,也只有一家客棧。

但因為這一回氣候不好, 從白日裏就下起了大雨, 到了夜間還沒停,地面上的積水幾乎已經沒至小腿, 所以很難得的,把不少途徑此地過路人都攔在了這家客棧當中。

從南澤山折返的狐族一行人也來到了此處。

以明绮的性格, 自然是不肯冒雨趕路的,昌寧進了客棧之後, 直接将一錠金元寶放在了櫃臺上,說道:“老板,這裏所有的上房我們包了, 你去安排一下。”

他們這一行人從瓢潑大雨中走來, 但身上卻半點沒濕,又個個相貌出衆, 一看就不是凡人。

老板住在青丘附近,多少也有些見識, 不敢得罪他們, 小心賠笑着說道:“客官,不好意思, 今日天氣不好,客人太多了,現在只剩下兩間空房。大堂裏倒還有些位置,要不然, 各位湊合湊合?”

昌寧猶豫了一下,明绮已經說道:“湊合什麽,不去大堂,兩間空房就夠了,去收拾吧,記得要熱水,要新被褥,房間裏燒點好聞的熏香,洗澡水裏加花瓣。對了……再來一些軟墊罷,我買了。”

老板連忙答應着,吩咐夥計去準備,然後眼睜睜地看着二十多個人都進了一個房間,站的幾乎連落腳的地方都沒有。

那小夥計端着洗澡水,勉勉強強擠進去,放在了門口,然後就關上門出來了,一邊下樓還忍不住一邊回頭看了兩眼,心裏直犯嘀咕。

——這可怎麽睡啊?難道挂着睡?

他們一走,明绮立刻拍了拍巴掌,說道:“好了,女的全都變狐貍。”

除了她之外,在場所有的姑娘立刻都變成了毛色各異的狐貍,房間一下子寬敞不少。

明绮道:“你們男的,給我們把軟墊在地上鋪好,澡盆擺好,就去另一間休息吧,留一個人形的好說話,剩下的都變狐貍,這不就可以好好睡一覺了。哪裏還用得着上大堂和那幫人去擠。”

昌寧笑道:“姑姑,你什麽時候這麽規矩了,咱們狐貍精睡覺還分男女啊。”

明绮道:“你懂什麽,兔子不吃窩邊草,情人不在本族找,要不然玩膩了分開,成天擡頭不見低頭見的豈不影響團結?滾去那邊!”

昌寧本來也是開玩笑,帶着其他人走了。

等到大家舒舒服服洗完了熱水澡,明绮躺在床上,懶洋洋地揮着手,指揮其他狐貍道:“來,你們幾個,坐好,排成排……不要這樣,毛色太雜,看起來亂糟糟的,按顏色排,由淺到深。”

等到一堆小狐貍們坐好了,她這才滿意地點點頭,道:“這些年我不在,你們都被昌寧那個不講究的糙漢給帶壞了,本族長現在就教教你們抹香膏的正确方法,要按順序抹,順着毛抹,一點點來,有耐心……哎,去把男的也叫過來,學習一下。”

于是幾排毛絨絨的狐貍大晚上生無可戀地跟着她學習抹香膏,滿屋子都是香噴噴的味道,燭光照在狐貍們的身上,光澤十分耀眼。

明绮教了一會,發現其中一只小狐貍的頭一點一點的,兩只前爪捧着裝香膏的玉瓶,才剛剛抹了一點,眼看就要睡着了。

她挖了一大坨香膏,屈指一彈,“啪”一聲全糊到了那只小狐貍的腦門上:“醒醒!”

那只小狐貍吓得一個激靈,立刻睜開眼睛,茫然地轉頭四下看看。

她首先見到的是一群滿身光澤的同伴們,忍不住脫口道:“哇,你們好像剛剛出鍋那種金黃冒油的烤雞啊。”

昌寧用一只爪子捂住嘴,使勁低下頭,發出吭哧吭哧的笑聲。

明绮直搖頭,說道:“就知道吃,吃的時候你怎麽不困?真是孺子不可教也,看看你都快胖成球了!”

那只狐貍躺下來,翻過身露出肚皮給明绮看:“可惜族長,我的肚子是癟癟的,真的已經餓了呀。”

昌寧道:“誰那樣躺着都癟。”

那只小狐貍氣的沖他直呲牙。

明绮道:“行啦,去吧去吧,唉。你們這些狐貍啊,終究是身上沒有我的血脈,一點也不懂我的追求。”

狐貍們抹了一身的香噴噴,飽受折磨,聽到明绮開恩,都歡呼起來,立刻一哄而散。

明绮看着他們直搖頭,小聲嘀咕道:“什麽時候我兒子回來就好了,他一定最懂我,我就把一身獨門絕學全都傳授給他。”

那只打瞌睡想吃雞的小狐貍叫做陶月月,她趁着男狐貍們回房間的時候,也偷偷溜出門,一轉身,已經變成了一個圓臉的嬌俏姑娘,開開心心地向着客棧的後廚跑去。

剛才看着那些人,她是真的很想吃燒雞,這個點店裏已經不提供飯菜了,不過後廚裏說不定還有食材,她可以自己做一做。

外面的雨還在嘩啦啦地下着,前面的大堂中燈火通明,沒有房間可住的過路人們都聚在那裏,有的在打盹,有的小聲交談着,等待雨停。

陶月月避開他們,徑直溜到了後廚,翻找了一會,果真發現還有幾只已經做熟了的燒雞,正在用醬料腌着,味道很香,只是有些涼了。

她眼睛一亮,往竈臺旁邊放了一小錠銀子,輕手輕腳地撕了一只大雞腿下來,狠狠地咬了一口。

真好吃!

正在陶醉地享受着,陶月月忽然聽見旁邊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她以為是老鼠,跺了下腳,咬着雞腿朝那邊看去。

什麽都沒有。

陶月月放下心來,正要繼續埋頭苦吃,可是在這個瞬間,她的後心處突然升騰起一股涼意。

那是一種十分微妙的第六感。

陶月月猛然站起身來,轉頭看去!

只見就在她身後剛剛靠過的位置,正有一張慘白慘白的臉,從牆面上浮現出來。

只有這一張臉,平平整整,像是一幅貼在牆面上的拙劣畫卷。

盯着她,微微地笑着。

那一瞬間,陶月月毛骨悚然,恨不得将後背上靠過它的那層皮揭下去。

她尖叫起來,一把将手中的雞腿朝着那張臉砸了過去。

扔出雞腿的同時,陶月月也縱身向後躍去,雙掌一錯,戒備地觀察着敵人。

只見雞腿眼看就要把這東西砸中,它竟然沒有躲閃,而是一下子将嘴長大,把雞腿一口吞了下去,連骨頭帶肉嚼的咔嚓咔嚓響,似乎還很享受。

一張平的像畫般的人臉,牢牢貼在牆面上,只有嘴在嚅動,這幅畫面詭異中又有幾分惡心,似乎連雞腿都變得不香了。

好賤啊,我才只咬了一口——陶月月心想。

她忍不住也舔了下自己的嘴唇,心中的恐懼倒是稍稍減輕,向着對方拍出一掌。

但當她掌風發出的那一剎那,眼前的臉突然消失了。

陶月月一怔,随即感到背後風生,她連忙側身右閃,只聽牆面轟地一聲裂了,一道殘影挾淩厲風聲,向着陶月月急射而出。

這一下是說什麽都躲不過去了,陶月月下意識地閉上了眼睛,用最後的本能默念了一句變回狐貍原身的口訣。

但就在這時,旁邊的窗子也“砰”地一聲被人推開了。

一個人從窗外跳了進來,足尖在窗臺上一點,淩空翻身,落地時左手已将陶月月拎了起來,同時右手拔劍,側提一擋,“刷”的一聲輕響中,已經有什麽東西被削斷了。

陶月月被那人拎着後頸皮,四肢和尾巴都在半空中晃悠,愣了片刻,驚魂方定。

她扭起腦袋向上看着自己的救命恩人,然後看見了一張清冷而又妩媚的臉,有種蒼白的豔麗。

那一瞬間,如見海底繁花,沙汀月色。

陶月月心裏想:“媽呀,好英俊。”

拎着他的那個人向後推開幾步,劍鋒警惕地指着牆上的破洞,同時回頭問道:“看清楚是什麽東西沒有?”

随着他的聲音,另一個人随後從窗外跳了進來,将手中的一樣東西扔在地上,說道:“只有這一張皮,剩下的變成雨水流走了。”

這跟着進來的人同樣也是一位極為俊美的男子,氣質灑落,儒雅溫柔,正是景非桐。

而救了陶月月的那個人,自然就是舒令嘉了。

兩人一路循着異獸的蹤跡而來,經過這家客棧,恰好從窗外聽見了陶月月的尖叫聲,于是舒令嘉進來救人,景非桐則從外面堵着。

陶月月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覺得挺滿足,連剛才遇到怪物的後怕勁都淡了不少。

族長還讓她抹香膏,怪她能吃,要不是提前跑出來,到後廚偷雞腿,能看見這麽英俊的男人嗎?

還是倆!

直到感覺自己的後頸皮有些發麻,陶月月才道:“那個……多謝英雄相救,如果沒事了,可不可以先把我放下來?”

舒令嘉這才想起自己手裏還拎着一只狐貍,似乎還是個女的狐貍,他連忙将陶月月放在了比較幹淨的窗臺上,又伸出一根手指,把她後頸上被自己捏亂了的毛扒拉平整,說道:“一時忘了,抱歉。”

說話間,另外幾個聽到陶月月尖叫的狐族人和店夥計也都紛紛從樓上下來,跑進了後廚,看見眼前一片狼藉,衆人都吓了一跳。

“月月,你沒事吧!”

昌寧是聽出了陶月月在叫才跑下來的,進來時便見她站在門口,于是一把将人拽到了自己身邊。

陶月月連忙道:“長老,我沒事,被人救了。你快也謝謝人家。”

先前舒令嘉來青丘的時候她不在家中,卻是不知道舒令嘉早就跟昌寧認識,還假扮過他們的少主。

舒令嘉咳嗽一聲,昌寧這才看見他,驚訝道:“令嘉?你不是去秘洞裏面接受傳承了嗎?怎麽這麽快?”

他一邊說一邊又跟景非桐見了禮。

舒令嘉道:“收到消息,從南澤山離開的一些門派半路上都遇到偷襲了,我們在路上發現了妖獸的痕跡,一路沿着找過來,沒想到碰見了你們。狐族都在這裏休息嗎?”

昌寧道:“對,族長就在上面。”

舒令嘉和景非桐對視了一眼。

他們從一開始聽到各門派受到魔族襲擊時的消息就是半信半疑,到了現在發現連狐族都沒有避免被妖獸騷擾,就更加覺得這事不對了。

當初還是越韬自己親口所言,說是他的父親魔皇自稱欠了狐族人情,要他對狐族多多照顧一些,既然如此,魔族又怎麽可能主動來對狐族發動攻擊?

要不然就是有人假扮,要不然就是魔族內亂,魔皇失去威信了。

要是前者還好些,要是後者的話……魔族勢力龐大,萬一內部生亂,整個修真界都要跟着動蕩,不是好事。

只是魔皇迦玄看起來亦非簡單人物,他會允許這種情況發生嗎?

兩人都暫且将疑惑壓在心底,景非桐說道:“目前危險尚未過去。昌寧長老,這客棧中是不是還有不少的普通人?我看這妖獸可未必便只有這一只。”

昌寧一進來便看見地上放着一張濕淋淋的透明皮子,此外還有不少帶着腥氣的水,已經知道這事一定不簡單,只是尚未來得及問。

他此時聞言方道:“月月,你方才尖叫的時候,到底發生了什麽?講給我們聽聽。”

陶月月便将那張人臉的事說了,聽的衆人都是一陣惡寒。

昌寧皺眉道:“叫你大半夜的跑到後廚裏來偷雞,沒讓妖獸把你當雞給啃了。”

陶月月道:“我還以為它只有那一張臉嘛,當時就有些放松警惕了。”

昌寧便問道:“景殿主,您可看到了那妖獸的身體是什麽樣子的?”

景非桐點了點頭,先問舒令嘉道:“當時你在裏面給了它一劍?”

舒令嘉道:“是,砍的時候也沒看清是個什麽玩意,就一道影子晃過去了,劍刃好像紮到了膽一樣的東西裏面。”

景非桐說:“我在外面的時候,看見的是一只從水裏冒出來的巨獸,有些像是烏龜的形狀,但大約有一頭牛的大小,脖子可以伸縮,攻擊方式應該就是陶姑娘看到的那樣。”

“我刺了它一劍,然後就看見從傷口處冒出來了大量的水,那妖獸就整個癟下去了,融進了雨水中,我連忙去撈,便用劍挑到了這張皮。”

若不是景非桐手快,讓這東西徹底融到水裏,可就到哪裏都撈不到了。

昌寧道:“也就是說這東西全身上下其實就是一張皮包着一股水?真是詭異,我聞所未聞。”

舒令嘉看了景非桐一眼,疑問地一挑眉,景非桐搖了搖頭,說道:“我也是第一次見。”

“這東西叫水骨妖,是魔族的一種上古妖獸,原生于魔族的沉水淵中。你們年紀小,大概都沒聽說過。”

這時,一個聲音從門口傳來。

昌寧回頭道:“姑姑。”

原來是明绮聽到了這裏的動靜,也跟着從樓上下來了,方才的話就是她說的。

她這回顯得有些嚴肅,臉上也沒有了慣常的笑意,點了點頭,沖着舒令嘉和景非桐道謝道:“方才多謝二位及時出手,救了月月這傻丫頭。否則以水骨妖的厲害,她這次的小命可保不住了。”

景非桐道:“守望相助,原本就是我輩之責,明族長不必客氣。只是這水骨妖……當真是魔族獨有的妖獸嗎?”

明绮臉上掠過一絲複雜之色,說道:“是。而且它長在魔族的深淵裏,如果不是有人特意放了出來,根本不可能出現在此地。這種東西只要有水就可以不斷再生,攻擊力極強,不好對付。”

舒令嘉抓住了重點:“也就是說,目前還可能有其他的水骨妖随時過來襲擊。”

明绮道:“真倒黴催的,應該是這樣。”

昌寧道:“可是魔族怎麽會對我們……嗯,這東西是沖着咱們來的嗎?還是這客棧中有什麽其他人是它們攻擊的目标?”

明绮道:“除了咱們,其他的都是普通人吧,可沒有必要這樣大費周章地攻擊。我已經吩咐了小薛他們去大堂中提醒人們注意,但光是注意沒有用,必須将這些東西都給抓出來消滅掉。”

她揮了揮手:“咱們先都聚到大堂去,不要分散。”

目前大雨如注,外面一片漆黑,這東西又能随時化在水裏,要抓談何容易?

衆人來到大堂,發現其他的客人們雖然收到了提醒,但還沒有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有幾個年輕人圍坐在桌邊,興致勃勃地說道:“……聽說那姑娘是為了吃雞腿才撞見鬼的,很有可能就是那只死雞的冤魂,就那麽着,從牆裏冒出來了……”

陶月月:“……”

她的醜事不會從此流傳後世吧。

還有人笑問道:“老板,這是不是你搞出來的托啊,說什麽外面有水鬼,就讓人不敢退房離開了?你放心,雨停之前,也根本沒人想走的。”

客棧老板是剛才去後廚看了的,知道這當中兇險,眼下臉色仍是煞白,正派了小夥計去把牆上的破洞堵住。

他聽那些人居然還在調侃,只有苦笑,說道:“客官,我客人都滿了還找什麽托,那不是吃飽了撐的沒事找事嗎?”

正在這時,忽有人一聲尖叫,雙目直勾勾地盯着前方的牆面,說道:“臉!臉!”

他對面坐着的便是方才講着“燒雞冤魂作祟”的小夥子,他正說道興頭上,一邊随口問了一句“什麽臉?”,一邊回過頭去。

這時,牆面瞬間破開大洞,一道虛影夾雜着疾風和雨水,向他襲來。

那名小夥子臉上還帶着笑容,連反應的時間都沒有,瞪大眼睛看着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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